郴州和穹州一衣帶水,隔日黃昏我們在郴州豐土城渡口靠岸,已有三十餘人在岸上等著我們。
我跟孫神醫分坐兩輛馬車,坐在車上陪我的丫鬟是楊修夷留在望雲崖山腳的兩個,一個叫山夢,一個叫琳環,後者就是笛子吹得讓人想死掉的那位。
一路無話,窗外秋花清雅,素淨明亮,偶有溪流江河,可以看到魚兒歡快的躍出水面。
一個時辰後,暮色四合,月灩千里,我們進了郴州都城長忻。
明晚是中秋,今夜已滿街歡聲笑語,店舖皆張燈結綵,小販推著各色小吃來回叫賣。整座城池掛上了無數花燈,明明晃晃的光點如輕轉的玉壺,將那些結伴出遊,互相嬉鬧的公子佳人們鍍上了溫潤馨悅的玉色。
拐過一個街口後,出現闊大的臨湖廣場,場上人山人海,華燈明耀,我們的車隊沿著廣場邊緣在一家名叫「水萍居」的客棧停下。
為我準備的客房很大,佈置精心,桌上呈著許多糕點水果,六個小丫鬟抱著一堆綾羅綢緞在房裡候著。我隨便拿了一件,把她們打發走,浴房是間另辟開的小廳,滿滿一桶的溫水上飄了許多花瓣,馨香撲鼻。洗淨後出來,聚在隔壁的丫鬟們正趴在窗邊歡聲笑語:
「哇!你看+那盞,那盞才美!」
「那邊那邊!綠衣小姐手裡提著的那盞!像不像去年府裡發給我的那盞!」
「我好想下去玩啊。」
……
我似乎還沒在城裡過過中秋,如果是以前,我一定興沖沖的往樓下跑,但現在,實在沒有這樣的心思了。
在案前坐下,抬手研磨,給師父回信。那群丫鬟們的聲音漸漸靜了下來,這時一個小丫鬟脆聲問道:「山夢姐姐,你們從京城來的,京城的中秋一定比下面還熱鬧吧?」
「那是當然了!府裡現在一定熱鬧的不行呢,不知道我們回去還有沒有賞錢和花燈可以領,真羨慕如歌她們,都不用出來。」
「你還說呢,如歌本來搶著來的,是你自己死賴在少爺身邊,這下好了吧,在那山腳喂蚊子喂的可舒爽了?」
「還說我,蚊子就咬我不咬你,氣死了。」
「山夢姐姐,隔壁那個美人是不是少爺的心上人啊。」
「她長得跟琳環如歌她們一點都不像,應該不是,但是少爺好喜歡她,那天還親了她呢。」
「哇!那是新歡啦!原來少爺喜歡這樣的。」
「切,她跟那個孫神醫一樣,陰陽怪氣的,兩個人都不好相處。」
……
筆鋒一頓,我擰起眉心,想了會兒,還是算了,罵是肯定罵不過她們,打是打得過,但打狗還得看主人,更何況是幾個活生生的丫鬟。隨她們說去,陰陽怪氣就陰陽怪氣,說我不男不女我也認。
寫完信,將紙鶴放走,信上讓師父放心,別說血,就是命,只要他要我也雙手奉上。語氣盡量歡快俏皮,想要把他拉開的距離拉回來,因此短短幾行字就能說完的信,愣是被我插科打諢寫了三四頁,譬如「這世上有錢庫糧庫,我今天開始就是孫嘉瞳的血庫了。」,「你放一百個心吧,從現在起,我每天只吃紅棗桂圓豆糕阿膠,你是酒鬼,我是血鬼,人家是飯桶,我是血桶。」……寫到最後,還想寫一句求他老人家別不要我之類的話,幸好忍住了,一來太影響文風,二來太給他長臉。
順勢倚在了窗欞邊,窗外月光整好落在我身上,它清冷料峭的模樣,與廣場上的笑語吟吟顯得那麼格格不入。
抬眸望向遠方山嵐,被月光照的一片透亮,想像此時望雲崖上應是竹林梅枝共舞,清泉明月一色,人間仙境,美不勝收。
敲門聲響起,我沒回頭:「進來。」
「姑娘。」
我看著廣場上的璀璨花燈:「想下去玩就去吧,我沒攔著你們。」
她笑著說道:「可是我想讓小姐一起去呀。」
我回過頭,小丫鬟模樣大概十六七歲,容貌不算漂亮,連清秀都談不上,但是眼睛烏黑明亮,很是有神。
她又笑起來,眉眼彎彎的說道:「姑娘長得這麼美,比珧兒見過的任何女人都好看,你不出去玩,就好比悶在盒子裡的滄珠,不能大放華彩了。而且姑娘現在穿得這件衣裙好襯身姿,腰身這麼好,一定要出去讓人羨慕羨慕呢。」
我低下頭,是件綠錦淡花束腰羅裙,繡著珍珠色雲紋滾邊,衣裳確實好看,但我穿上是什麼模樣就不知道了,我看著她:「我的腰身,真的很好嗎?」
「是啊,少爺也一定很喜歡吧?」
楊修夷……
悶悶的心情一下煙消雲散了,我抿了抿唇,但抿不住笑意:「你嘴巴真厲害,我要有你一半就好了。」
她吃吃笑道:「姑娘,我們下去吧,很熱鬧呢,你看,孫神醫都在下面!」
低頭望去,她果真在,這下我更不想去了,搖頭:「不去。」
她卻派人找了上來,一個小丫鬟敲開房門:「姑娘,孫神醫請你下去。」
我頭疼的吹了口氣,說不上原因,就是百般不想跟她相處。
不情不願的走出客棧,她提著一隻玉兔花燈站在湖邊,身旁滿是燈架,遮去了月色清琿,映的滿湖璀璨芒光。
她仍是白日裡的那套行裝,帷帽下的銀針不知是鎮痛還是減緩毒勢,聽到我的聲音,她略略回頭,而後吩咐身後的幾個丫鬟去別處玩耍。
珧兒跟在我身旁,一路指著那些長忻特產花燈跟我逐一介紹,待到孫神醫身旁時,孫神醫回頭看著珧兒:「你很閒嗎?」
珧兒一愣:「啊?」
「如果沒事的話,你去那邊和那些丫鬟們一起玩吧。」
「可是我要陪著……」
孫神醫冷聲道:「你聽不懂我的話麼?」
我詫異的看了她一眼,再回頭看向珧兒,珧兒努努嘴巴,轉過身去時悄悄橫了她一眼,隱約聽到那邊一群小丫鬟的冷笑:「她是想去京城想瘋了吧?」
「好臭的馬屁,這巴結的可真勤快。」
「活該,自討沒趣。」
……
「我不想你明日回去。」孫神醫纖長的手指撥弄著花燈裡的燈芯,淡淡說道。
我斂回心神,點頭:「你放心,我會一直陪著你。」
「不用,我只需你幫我解幾個陣法,我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
……這語氣是要我幫忙呢,還是要我還債。
我沒說話,靜靜的看著她的花燈,燭光已經忽明忽暗了。
「不過,」她頓了頓,抬起頭,「我沒有告訴玉尊前輩和豐叔實情,只說想讓你送我去上春城,他們的意思是讓你明日便啟程回去,但我希望你能擺脫掉那些丫鬟和暗人。」
我一愣:「你不知道信上的內容?」
「你認為我會偷看麼,自然不知。」
我咬住唇瓣,好想打她一頓,但詫異的是,師父竟沒告訴她換血的事,那我該如何說?
她繼續道:「我想不到好辦法,你幫我破陣後回去,路上總需有人護著,如何能做到擺脫他們,又不是徹底的擺脫?」
我看了她一眼,回頭望向湖上石橋,淡淡道:「我想想。」
腦中想的卻是另一回事。
郴州上春,雖然沒有去過,但對它還是有些瞭解的。
它古有土塘泥屋之稱,土地貧瘠,蕭條荒涼,城池佔地雖廣,人口數量卻很少,不及宣城的三分之一,又被人戲稱為漢東蠻荒。不過六十幾年前一位縣官來此上任,別出心裁的將那裡變為了一座文化底蘊濃厚的神秘古城,招攬了許多慕名而去的文人學士和游訪的客人,城內因此客棧酒家出奇的多。
這樣的一座城池,會有什麼東西值得孫神醫將死之際還要跑過去?
但對她有太多話問不出口,包括曲皓,包括宋閒。我也不想跟她多說話,要是沒忍住忽然打她一頓,我怕自己要被師父拍死。
這時才發現自己快分裂了,一方面敬重她,欽佩她,另一方面又覺得跟她相處很彆扭,極不自然。那些丫鬟們說的陰陽怪氣,我忽然就從她身上體會到了。也許是她太不見喜怒,又也許是她臉上的銀針密密麻麻,滲到了我,反正這樣的性子,只可遠觀,不可近看。
但其實,我見過她笑的,六年前的小桐驛站,當時她和游姑娘,還有另一名男子正在閒話鴻儒廣場上的事,笑起來的眼睛水杏般的明亮。還有在辭城時她為十八治傷,那時的她雖也冷若冰霜,可給我的感覺至少是有血有肉的……
左思右想之際,忽的聽到了一個熟悉人名,我眉心一凝,抬起眸子,神思穿過滿湖斑駁的畫舫和華美的花燈,停在對岸一家湖畔茶筠裡。
兩個男子臨窗而坐,一個勁裝武服,刀客模樣,一個羽扇束冠,謀士打扮。
那刀客押一口茶:「……丹青府真是閒的慌了,連游惜惜這樣的小角色也要下手,湛明堂那邊就沒說話?」
謀士冷笑:「孤陋寡聞,湛明堂還管她?她前陣子跟在孫嘉瞳身後,兩人像條狗一樣四處要錢,湛明堂不肯出,早決裂了。」
「聽說孫嘉瞳已經死了,你可知是誰殺的?」
謀士端起茶盞,也不喝,只在手指中悠悠晃著:「不知道,誰殺的重要麼,能搶到她的頭顱才是關鍵。你若有閒時,不妨也去試試,拎去丹青府可換銀三百兩。」
「那上春城那邊……」
「那個熱鬧我勸你就別去湊了,最新消息,傅章也去了。」
「傅章?」刀客明顯一驚,「不是聽說他最近在清州一帶出沒麼?怎麼跑去上春了?」
「去了不是更好,雲三凌都在畫築嶺杳無音訊,屍骨全無,我不信他傅章本事能高的過他。」說著,他冷冷一笑,「現今江湖上喊得出名號的人都在往那兒趕,等這一批死透了,江湖重新洗牌後,說不定就是你我的大展宏圖之日,哈哈!」
雲三凌,我皺起眉,子鳴山雲三凌?
刀客搖頭:「不行,這一趟我一定得去。」
「你?」謀士靜了良久,放下茶盞,語聲冰冷,「也好,你忙著送死,我不攔你。」
「大哥,你生氣了?」
「若還當我大哥,你便按照廣翠閣的名單去一個一個的領賞金,不要去畫築嶺蹚渾水,那本毒譜就算被你僥倖得到,帶來的也只是霉運!」
……
上春城畫築嶺。
我偏頭看向孫神醫,她淡淡的把玩著手中花燈,莫非她要去的也是那?
我想了想,回頭喊來珧兒,小丫鬟忙興沖沖的跑來,我附在她耳邊說了幾句,她愣愣的看著我:「啊?」
我板起臉:「快去!」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