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揚花,半山煙雨,一個頎長白影撐一柄竹傘從荒花古徑拾步而上。
走近了看清他的眉眼,俊秀清逸,鼻樑高挺,腰上綴著淡色絲穗兒編纂的聽風鈴鐺,隨風清脆叮鈴。
他在我身旁站定,將翠微色畫筒從肩上摘下,清澈眸子望著洞口:「在下青陽譽,遵家師之命,特來送還姑娘字畫。」
洞中出現一名面貌年輕的女子,黑髮黑衣,映的肌膚白如凝脂,冷冷的打量男子一眼,瘖啞的聲音不如她的容貌動人:「你那……師父,放……棄要收……服我……了麼?」
男子垂著眼:「師父已被姑娘重傷,元神破碎,他令我帶話給姑娘,只要姑娘不再濫殺無辜,鬼魄亦可修成正果,切勿再貪邪佞,以免落得魂飛魄散。」
女鬼笑了數聲:「我為鬼魄,不……食人心肉……如何活命,更談……修成正果?垂死之……人還說這些……真是可笑。」
男子沒有說話,女鬼從他手裡接過字筒:「你……回去吧。」
我已知道這是一場夢,卻不知為何會夢到他們,眼看青陽譽在雨簾中轉身離開,我想跟上,身體卻不受控制的隨著女鬼進入洞中。
洞內昏黑無比,空氣腐朽渾濁,走了許久,眼前驟然明亮,數支中天露貼在壁上,瑩藍的光照亮洞穴,沒有我想像中的滿地橫屍,空蕩蕩的,除了石桌上的筆墨紙硯,別無他物。
她將字畫拿出,在桌上捲開,是前朝大師蘇晉石的《浮生醉態圖》。真跡拓本我見過,眼前這幅應是臨摹,落筆不似蘇晉石那般遒勁有力,恢宏蒼意,但她的這幅勾筆如流雲,回舉帶縹緲。別有一翻妙趣,若拿去行市,懂畫之人必能開出高價。
不過畫紙右下的新色墨跡怕是會讓此圖大打折扣,湊近細看,寫著一行輕逸小字:「為善者多福,為惡者必禍。」
女鬼修長指尖淡淡劃過,而後不屑一笑,抬手將這幅價比千金的字畫頃刻化煙。
隨後幾日,時光急促而過,這期間她白日作畫。多為名家大作。如印刻在她腦中一般。下筆飛快,毫無滯留。每畫完一幅後,她看上幾眼便隨即毀去,不管滿意與否。到了晚上。日頭西落,她會下山找個倒霉的路人,挖其心臟,一頓飽餐。胃口著實挑剔,有些心臟咬了幾口她便扔掉,如棄草芥。
七日後,青陽譽再度造訪,又是來送畫的,這次的畫是他自己所畫。臨行前看著女鬼:「這般見不得天日白光,只在夜間而出的日子,姑娘為何執著不放,市井巷弄的熱鬧歡愉,姑娘不想去看看麼?」
女鬼冷冷一笑:「你安得……什麼心。不知道鬼魄……見不得……陽光麼?」
「既然知道鬼魄見不得陽光,為何姑娘不肯接受我師父好意,令他渡你往生?」
「你真……多事。」
青陽譽淡笑道:「浮生醉態圖,姑娘莫說自己沒有嚮往,下日再來的話,譽定帶姑娘去城裡遊樂,如今繁華更盛,我想你會改變心意的。」
他走後,女鬼收起冷意,目光浮出一絲迷茫,淡淡的望向遠空天際,清藍澄澈,一碧如洗,幾隻大鳥振翅滑翔而過,風吹叢林,有濃濃花香在陽光下肆意飄灑。
每個鬼魄都有自己的故事,或孤苦,或淒慘,或悲絕,她應也有不幸的前世,可是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什麼樣的仇恨能讓她恨上四百年。這麼枯燥乏味,無人說話的生活她何以眷戀不放,這洞穴死寂的甚至連老鼠都不願進來。
而且四百年,這麼漫長的歲月,想必她那時的仇敵爛的連骨頭都沒有了吧。
還有一點令我很想不通,師公說,所有的鬼魄留在世上都因不甘,這種不甘會加劇自身的戾氣反噬,扭曲其心智,變得神志不清。
在她之前我最後遇到的女鬼是在巖花村的破廟裡,那個女鬼便是最好的例子。可是眼前這個已經死了四百多年了,比那女鬼要多上三百多歲,竟還能這麼清明,真是令人不解。
七日後的傍晚,青陽譽又來了,穿著一襲青衫站在洞口外,無奈的低笑了兩聲算作開場白,聲音清淡的說道:「可以讓你白日出去的法子我和師父還未想到,不如先帶你去逛逛夜市吧。」
女鬼慵懶倚著洞壁,手中拿著一大枝雪凝花,她將白色花瓣一片一片看似不經意的摘下,揉成粉末,嗤笑道:「夜……市我……用得著……你帶麼?」
青陽譽看著她,雙眸清澈如天上流月:「你一個人去夜市也玩不出什麼名堂,多個人陪你一起有何不好?」
女鬼不屑一笑,抬起眼睛,將手裡花粉衝他臉上吹去。這種給臉不要臉反而不給別人臉的人,說實在的,我好想衝上去打她一頓,但出人意料的,她卻答應了。
離此處江畔最近的大城為平洲靖陽府,他們是靠輕功去的,青陽譽自然比不上女鬼,拼盡全力較勁的模樣引得女鬼心情大好。
前幾次見他皆是淡然如許,鎮定自若的模樣,但到底是個血氣方剛的男子,如今忽的發了狠,追得更凶。
其實他著實沒必要覺得丟人,因為我比他更慘,像是有條無形的繩索將我拴在了女鬼身上,我的身子一直被她強行帶著,不同的是,她在天上跳來躍去,恍若騰雲駕霧,我卻在地上連滾帶爬,一路跌跌撞撞。
最後摔得我四肢散架時,那條無形的繩索終於斷掉了,他們的身影在我的視線裡漸漸模糊,和遠處的燈火夜色融為一體,隱約可見女鬼回眸之際臉上掛著笑容,燦若星辰,麗質如花。
我不知道他們在城裡玩了什麼,但她回來之後便很開心,畫了一幅畫,賈墨山的《故里夜火》,她將墨跡吹乾,捲起塞入了畫筒裡。
第二日陽光極好,她坐在洞中遮眉舉目。容色佈滿期許。
看到青陽譽的欣長身影出現在樹蔭掩映中後,她斂了神色。
緩步走近,青陽譽淡笑:「姑娘。」
她冷漠的將畫遞了過去:「我說……過,我畫……的比那……個測字先……生好,你拿去……看吧。」
他沒有看畫,將畫筒握在手中,望著她的眼睛:「姑娘昨夜玩得可開心?若是白日想必會更熱鬧,當真不考慮往生之事麼?」
她蹙起眉頭,似有怒意。
他繼續道:「若重新投胎為人,可在父母襁褓中享受溫暖。可重新體會這人世繁華。以姑娘的不世聰慧。想必來世也是傾世才女。」
話剛說完,手中的畫筒回到了女鬼手中,他微微一愣:「姑娘?」
「什麼姑娘……我年長你……四百……多歲,你叫我……婆婆都還嫌少。」
青陽譽一笑。忽的上前一步將畫奪了回去,疾快退到陽光下,眉梢微揚,頗有些意氣風發:「你還能奪走嗎?」
「你!」
他定定看著她:「若有一日,你這洞穴不復存在,天下無庇蔭之處,姑娘是打算被烈日艷陽曬的魂魄煙滅嗎?」
「這與你……何干!」
他露出乾淨的笑容:「你的死是與我無關,但你活在世上一日,便有無數無辜百姓要死於你手。這便與我有關。」
女鬼怒目瞪他,臉上籐紋愈漸繁盛。
他自若道:「我師父功力不如你,但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高人,若遇上能將你收服的先輩高人,姑娘可想過自己的命運?」
微風蕩來。吹起他的輕袍緩帶,映著身後的琪花瑤草,別樣的清俊灑脫。
她沒有說話,望著他的目光由狠厲變為冰冷,他謙和有禮的垂了下眉:「我過幾日再來還畫,姑娘好好考慮,別過。」
挺拔修長的身影緩緩離開,女鬼靜立原地,久久盯著。
我此時竟能讀出她的神思,她的腦中出現了另一抹男人的身影,模糊不清,看不出是誰,也是這麼轉身離開,漸行漸遠。
這一日她是在發呆中度過的,眸色淒涼無措。
到了晚上,她再度出門,以為是去殺人挖心,她下山之後卻潛進了一處四方堂院,院後廂房連排,她在院中四下張望,這時傳來一串泠泠笑聲,我們回過頭去,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女挽著青陽譽的胳膊從垂花石門後踏月而來。
那少女明如秋水,靜若秋花,比不上女鬼的美麗精緻,但身上的靈氣更招人側目。
隱藏自己對一個鬼魄來說不算難事,她在暗處躲好,美眸睜得很大。
少女喊青陽譽師兄,青陽譽望她的眼神都帶著無上寵溺,推門入房時,少女在門內和他親吻,然後笑著將他趕了出來。
接下去的幾日,女鬼都躲在這裡,我這才知曉,壁畫上的嬉戲鞦韆,醉臥溫柔,畫眉挽髻,原來不是她,而是這個少女,她叫青陽秋水,人如其名。
此時情形,我多半已猜出了下面的故事,定是女鬼愛上了青陽譽,她不能忍受他和別的女人卿卿我我,所以她把師妹殺了,把他擄到了山上,沒想青陽譽貞潔烈男,抵死不從,所以她喪心病狂的將他一關就是五六十載……
倒不是我編故事能力太差才導致這麼狗血,而是因為我相信以女鬼的心理變態,她絕對做得出來。
但我說了,我看人向來不准,更何況是看鬼。
她什麼都沒做,每晚來這裡都很安靜,聽著他們的笑語歡聲,看著他們嬉笑追逐,目光常是望著望著便若有所思,像陷入了一段回憶裡,悠遠如天邊流雲,雲光天影的眸色裡,她偶爾會浮出笑意,笑意苦澀如梅時之雨。
一晃過去兩年,這對師兄妹還未婚娶,卻提前入了洞房,燈火搖曳中,常常傳出令人遐想的歡情動靜,儘是他的呵護寵愛,她的百媚柔情。
當然,他仍沒有放棄說服她,每隔七日都要上山勸說一次,執著堪比長門僧人。而她看著他時面無表情,冷若冰霜,待他轉身離開後,眼神卻轉為深濃的沉痛。
她開始在壁上作畫,線條出奇的柔和,只是畫中的女人不是青陽秋水,她換成了自己。畫中的男人細看也不是青陽譽,只是眉眼有些相像,也許是她腦中那個模糊不清的人影。
過了數月,她如往常一樣又想作畫,似乎這才發現洞壁沒了空地。
她呆愣了好一會兒,抬起眸子在洞穴內環視,然後她哭了,靜靜哭了許久。
哭過後她著手整理洞穴,並採了許多清香無比的野花,臨走前手指撫著壁畫上的男子,瘖啞的聲音帶著哭腔,聽上去如受傷的野獸發出的悶聲低嘯:「執念……太深,的確不是……好事,你騙了我……說什麼玄術大……成可令你……長生不老,也許……你早就死了,並轉……世為人了吧……」
她垂下眼睛,眼淚大顆滾落:「其實我……只想再看你一眼……一眼就好,哪怕……萬劫不復,罪孽……深重,這……是我的心魔,非……你不能解開……我以為不能……」
她擦掉眼淚,雙眸通紅,輕笑:「現在……我要去往生了,因為我害怕……不論什麼情況……我都怕,若你死了……那我的苦苦等候,和虛度的……時光都算……什麼?若你未死……你也會來……殺了我吧,我的雙手……有這麼多的血腥……」
「我不……記得我……自己了,你……還記得……我嗎?殺人……殺多了,真的會……迷失自己……」
洞外月明星稀,長風呼嘯,她徐步走去,站在遍山野棠花中,回眸凝望洞穴,黑衣寬袖在風中烈烈翻飛,和身後的月色夜幕一起,宛若一幅精修的仕女圖。
她靜默了許久,轉身往山下走去。
素來寂靜的漁火江畔,今夜別樣的喧囂吵鬧,拐過一座土丘後,看到遠處直衝雲霄的火光,我們齊齊神色大變,她極快掠去,我跟著不受控制的往前急衝。
嗆人的濃煙撲面而來,滔天火光中摻雜著淒厲的哭喊和刺耳的尖叫。
我從頭皮涼到腳骨,這畫面再熟悉不過,我夢裡多次出現的血色火海,更熟悉的卻是其中的兩個身影,一個是砍我腰的藍衣女人,另一個,是原清拾。
場面狂盛蕩亂,火勢愈漸沖天,半邊天際被赤紅浸染,明如白晝。各種色彩的光矢嘯聲自我耳邊疾飛而過,玄青白虹,赤綠金藍。
女鬼在後院殺了三人,從遍地屍骨中翻出俊容蒼白,已無人息的青陽譽:「雲舟!雲舟!」
這時聽得哭聲,兩個持劍女子追在青陽秋水身後,女鬼將她救下,胸口受了兩掌。她忍著劇痛拉起青陽秋水,背著青陽譽躍出了高牆,消失在夜色盡頭。
出乎意料,也驚喜無比,我竟沒有被她帶走,忙轉身往原清拾奔去,一定要看清他們到底為了什麼!
這時,一陣驟然的痛意自我腳上傳來,低下頭,一條腕粗的巨蛇纏住了我的小腿,死命掙開它的同時我也睜開了眼睛,終於從冗長的夢中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