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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八十四章 兩處天涯 文 / 糖水菠蘿

    一連數日,我都執著的守在楊府門口。

    有時裝作賣花的姑娘,有時裝作喝豆漿的行客,因怕引起別人注意,好幾次故意把絡腮鬍貼臉上,裝作蓬頭垢面的乞丐。結果忘了這條大道連普通馬車都不讓進,更遑論叫花子。只是沒想到這裡的衙役這麼悠閒,這種小事都能驚動他們,竟把我拎去了府尹,好在進去半天就被放了出來。

    一晃過去七八日,始終沒見到豐叔和楊修夷在門前進出,我的盤纏用得所剩無幾,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趴在客棧軟榻上,摸著飢腸轆轆的肚子,對著宋十八的木像發了半日牢騷,轉過身將她的木像放在案几上,仰面長歎:「唉,你要泉下有知就行行好,給我變出幾個江湖好友吧,什麼逸扇公子,綠衣雙刀姑娘,惡貫滿盈,罪惡滔天的都行,給口飯吃就行,我已經快餓死了,要是再沒錢,明天就真的要當露宿街頭的乞丐了……」

    語畢,坐起身子:「我怎麼把你的獨孤濤給忘了,那小子也來了京城了。將軍之子,應該不難打聽,我怎麼前幾天就沒想到找他幫忙。」

    匆匆穿好靴子,整理衣裝,剛奔到門口,臥房門卻被人從外面「砰」的一下踹開,差點撞在我鼻子上。

    來的是六個蠻橫衙役,一進門就凶巴巴的要我交出戶籍。

    大漢戶籍有兩種,一種中規中矩,嬰孩落地時所辦,另外一種就是專為我這種沒有父母六親,不知故鄉何在的孤兒所開。我原先的戶籍是在宣城辦的,因為田初九惡名在外,後來楊修夷幫我重弄了一本叫月牙兒的戶籍。

    雖然不知道這六個衙役問我要戶籍幹什麼,但我還是乖乖的拿了出來。他們分明要我拿戶籍,我拿出來了卻看也不看,直接拉起我往外扯去:「走!」

    我驚了一跳。拚命扭動手腕:「你們幹什麼!」

    「給我老實點!再動一下廢了你的腳!」

    「我又沒犯法沒做錯事,憑什麼帶我走!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你涉嫌戶籍造假,且被人舉告販賣假貨,即日要被遣出京城,我們會派人送你回穹州府尹看押!」

    我怒罵:「你放屁!你看都沒看怎麼就知道戶籍是造假的!而且我只賣過花,花哪來的什麼假貨!何況又沒賣出去過!」

    他們聽也不聽,擰的我胳膊生疼:「乖乖的跟我們走,否則對你不客氣!」

    再笨也明白了他們來者不善,所謂看戶籍不過是個說辭。

    我朝門外看去:「天吶!有人搶劫!」

    趁著他們回首之際,我一腳朝右邊衙役的胯間踢去。手肘擊在左邊衙役的肩上。同時將桌上茶壺杯盞朝他們頭上砸去。

    匆忙跑向床邊。想隨手抓幾件衣物,其餘幾個衙役卻飛快跟來,我只得轉身往窗戶跑去,隔空移來十八送我的木像。小心塞到懷裡,再縱身躍下。

    三樓於我不算高,摔下來基本斷條腿就算完事,反正好的也快。可是這次偏偏運氣不佳,摔在了一座高聳的石台上,吐了一嘴血不說,手腕和腳骨磕在尖銳的石台稜角上,頓時痛的眼淚直掉。

    週遭路人嚇得後跳了好幾大步,我忙擦掉血。跌跌撞撞爬起,往前跑去。

    那幾個衙役在窗口疾呼:「抓住那個女的!她是懸賞重犯!抓住她重重有賞!」

    我驚慌失措的在南北縱橫的繁華大街上亂跑,無暇去數身後跟著多少人。心裡恐慌無比,只道是我田初九的身份暴露了,作為天下最臭名昭著的罪犯。我要是被捉住一定會砍頭的。

    越跑越委屈難受,氣的眼淚直掉。

    死楊修夷,死混蛋,死王八蛋!早知道這樣,我來個狗屁的京城,早知道這樣,我就和佘毅屁顛屁顛報仇雪恨去了!

    不知跑了多久,累坐在一條深巷裡,氣喘吁吁的擦著滿頭冷汗。身後竟一個人都沒跟上,可見這幫京城子弟平日裡真是養尊處優,這麼不經跑。

    我在心裡將他們冷嘲熱諷了一頓,但想想,這於我總算是好事一樁。

    稍緩了一口氣,我靠牆爬起,鼻下忽然一陣濡濕,滑下一串鮮血,急忙抬手擦掉,卻越流越多。我手忙腳亂的擦著,渾身無助虛脫,好怕自己就這樣死掉,但眼下頭不疼,胸不疼,哪裡都不疼,應該不是鴻儒石台和陷活嶺出現的那種怪症。

    邊擦血邊在巷口裡東繞西拐,想著接下去該如何是好。雖然氣楊修夷氣的快要瘋掉,但是沒見到他之前,絕對死都不走。對了,找獨孤濤!思及此,頓時覺得天空雲霞大開,五光十色,死楊修夷,看我怎麼收拾你!

    我腦子不好使,所以思維常常與別人不同,我覺得流鼻血應該低著頭,把該流的血都流光就沒事了。而世人大多數仰頭想把鼻血流回去,那樣總讓我覺得流回去的還有鼻子裡的鼻涕和鼻屎,所以死都不幹。

    於是我一邊留著鼻血,一邊低眉走路,正因如此,才在轉過一個拐口時,沒注意前面有人,一頭撞了上去。

    不滿的抬起頭,怒道:「長沒長眼!沒看到有人過來……豐叔!是你!」

    豐叔一身素衣青衫,軒舉雋爽模樣,身後跟著四個身著玄色勁裝武服的高大男子,個個面無表情。

    我的狼狽模樣讓豐叔無奈的搖了兩下頭,摸出一條手絹捏住我的鼻子:「你這小丫頭當真兇悍,分明自己撞了別人,還在那邊罵人。」

    我激動的抓住他兩臂衣衫:「豐叔,楊修夷怎麼樣了,傷的嚴重嗎,現在好了沒?」

    替我擦鼻血的手微微一頓,他點了點頭:「嗯,少爺沒有大礙了。」

    我欣喜無比,拉起他的手:「那快帶我去見他呀!」

    他抬起眼睛盯著我,將手抽了回去,頓了頓,搖頭:「丫頭,豐叔不能帶你去。」

    我一愣:「什麼?」

    他長眉輕擰。沒有說話。

    我撇了撇嘴角:「你放心,他病剛好,我不會跟他置氣任性的……」

    他出聲打斷我:「丫頭,你以前想的那些念頭,如今都忘了麼?」

    我一時沒回神:「啊?」

    他雙手負後,眉眼微闔,望向我身後長巷,徐緩道:「丫頭,少爺肩挑許多責任要事,並非如你那般輕鬆。他絕不能再跟著你四處亂跑。到處胡鬧了。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後。你都不要來找他了。」

    巷口幽風吹來,寒意那麼刺骨,我打了一個冷顫,抬頭愣道:「所以。他沒有失憶,他是真的不想見我?」

    「是我擅自做主。」

    他轉過雙眸盯住我,一雙精明銳利,甚至冰冷沒有感情的雙眸讓我的心一下子沉到幽深寒潭,幾乎要透不過氣。

    「為,為什麼?」

    他神情嚴肅,語聲加重:「少爺每次和你出去都惹了一韶傷回來,近乎命在旦夕。上次你們失蹤的三個月,你知道夫人是如何熬過來的麼。以前你那麼懂事。為什麼現在這麼想不通?還特意跑來找他?」

    「可是豐叔,以前你,你不是還勸我放下心裡的負擔,不要胡思亂想麼……」

    他眉心緊擰,定定的看著我。目光近乎殘忍。

    我想了想,咬住唇瓣,垂眉一笑:「我知道了,那時我只是一個短命鬼,如今我不僅是短命鬼,還是一個來歷蹊蹺,身世多舛,有著滔天深仇的短命鬼……那個時候,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我肩上所負的血仇,如果我懂事點,我就不應該拖他下水……」

    「丫頭,你回穹州去吧,或者去萍宵找你師父。」

    我抬起頭望向他:「豐叔,你第一天就知道我來了,這幾日我的裝瘋賣傻,你都看在了眼裡,那些衙役是你叫來的,剛才追我的那些路人也是你攔下的,如果不是我鼻子流血,你不會出來見我的,對不對?」

    他深吸了一口氣,略略點頭。

    「這麼說,他不知道我來了……」眼睛酸澀難受,我衝他揚起微笑,「好的豐叔,我知道了,我走了。」

    急切想離開,實在不願自己哭出,轉身要走,手腕卻被他拉住:「丫頭。」

    我沒敢回頭,盡量用鎮定語氣:「嗯,怎麼了?」

    一個沉甸甸的錢袋塞來:「這個拿著,路上用得到。」

    我壓抑著嗓音:「豐叔,我們認識這麼多年了,你還不瞭解我麼,我就算山窮水盡也不會要你們的銀子的。更何況我現在還有,你就放心吧,我會去找師父的。」

    閉上眼睛,心裡沉痛愈發加劇,抽回自己的手想快些走,他又將我叫住,語聲猶豫:「丫頭,你會不會恨豐叔?」

    眼淚終是掉了出來,我哽咽著搖頭:「不會,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好,你知道什麼對他才是最好的……所以我相信你,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會支持你……你若覺得我不該和他在一起,那我就是真的不該……所以我會離開。」

    強撐著笑臉,我回過頭去,淚光中看到他心疼難過的神情,我低聲道:「豐叔,其實,其實你應該瞭解我的,我這次來只是想知道他的傷好了沒有,真的,我沒有打算纏著他或者別的什麼,既然,既然知道他好了就行了,我,我走了,我會偷偷給你寫信的。」

    「丫頭……」

    眼淚辟里啪啦直掉,胸口一時柔軟,一時僵硬,快要把我痛死。

    我抬手擦掉眼淚,和鼻血糊了一臉,擠出一個一定難看無比的笑容:「對了,你別告訴他我來過,若以後他要和其他千金小姐成親了,也別讓我和師父來喝喜酒,最好,最好別讓我知道……另外,照顧好他,他的脾氣真的很壞,還有,你自己也要保重,照顧好自己,一把年紀了,老胳膊老腿走路得仔細,晚上睡覺別從床上掉下來,你要殘廢了,就沒人可以照顧好他了,他也離不開你的……」

    他沒有說話,眼眶泛起紅圈。

    我想這差不多就是訣別了,排山倒海般的酸澀苦痛快要將我淹沒,我抽噎著再說不出話,幸好此時也沒什麼可說了,豎起手揮了兩下:「我真的走了。」

    轉過身,他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丫頭,你的衣服穿多些。」

    點點頭,眼淚掉的越發洶湧。

    我怎麼好意思告訴他,我是故意穿得這麼少,只是想給楊修夷的父母留個好印象。可是沒用了,無論我想表現的怎麼好,怎麼乖巧,都沒用了。豐叔一定覺得我很不懂事,很不聽話,很胡鬧,所以我不應該和楊修夷在一起。

    抹掉眼淚,一步一步往前走去,分明背上那麼沉痛,似壓了千斤磐石,卻能被我挺得那麼筆直,真是怪事。

    抬起頭,太陽再大些就好了。

    低下頭,那邊的石頭真漂亮。

    轉過頭,京城就是京城,巷口都比宣城要氣派。

    縮著頭,風可真冷,就不能消停一陣,我還得挺胸收腹呢,你讓我怎麼故作瀟灑。

    ……

    這邊想想,那邊想想,努力不讓自己感到悲傷和無力,但拐過一個轉角後,終是忍不住了。

    靠著巷牆蹲坐在地,把頭埋在懷裡,哭得撕心裂肺,卻一定要咬著舌唇不讓自己出聲。

    懷中木像硌的胸口好疼,疼的像在剜肉一般,若挖出心臟就能不疼了,那該多好。

    若我從來沒被師父撿走,那該多好。

    若我不是月牙兒,那該多好。

    可是不可能,我就是她,悲傷過後,大哭過後,我得起身擦掉眼淚,要用姑姑給我的這條生命,替父親母親族人們找出兇手,報仇雪恨。

    但其實,我為什麼要傷心呢,沒什麼好傷心的啊。

    我本來就是一個人,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人,從沒想過要真的依賴誰,仗著誰。我可以很獨立,很自主,可以夜宿荒郊,可以身無分文,可以獨當一面,對於這麼一個我,有什麼事情可以傷心的。

    擦掉眼淚,攀著牆壁爬起,這番偽裝故作的堅強沒能撐上多久,在我邁出步子的時候隨著再度湧出的眼淚一起土崩瓦解。

    總是這樣,說的容易,做起來難,就同我經常說要挖掉自己的心臟,卻從來沒真的做過。

    又一次崩潰讓我嚎啕大哭出聲。

    楊修夷,我愛你,我真的很愛你,滲入肌理骨髓心脈血肉,不能自拔,難以剔除,除非生命結束,否則生生不息。

    可是愛有什麼用,我有什麼用,只會拉你一次次涉入危險之境,看著你為我出生入死卻束手無策。

    我不想放手,真的不想,可是不得不放。

    這次,是真的離開了。

    至此,是真的天涯兩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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