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多雨,只是沒料到來的這般迅速,幾道雷電驟然撕開天幕,烏雲都還沒有密佈,嘩啦啦的傾盆大雨便轟然倒下,滿世界瞬間被雨霧迷濛其中。
我抱著乾癟癟的包裹,在通往康城的泥濘小路上跑了許久,終於見到前方一個破廟,迎著狂風驟雨疾跑而去,簷下已躲著幾個同樣避雨的路人。
鑒於上次在益州巖花村郊外破廟裡的遭遇,我沒敢進去,和他們禮貌性的稍稍問好,便瑟瑟發抖的縮在門口。好在獨孤濤想的周全,給了我兩件以青竹碧羅裁剪的外衫,防水耐火燒,對於不喜歡出門帶蓑衣斗笠的我來說,真是方便多了。
從崇正郡出來是在一個月前了,當時我昏了過去,全然不知事後的險象環生。據佘毅所說,在天象白芒陣通往外界的氣棧裡,逆風橫流,光怪陸離,這些已經夠有難度了,偏偏還橫空殺出一個原清拾。混戰之中,我和佘毅被逆風捲走,一起掉到了郴州豐土城。
他照顧了我九日,據說好幾次我都沒了呼吸,期間渾身爛的跟泡在水裡的浮屍相差無幾。一等身體好轉,我便立刻跑去益州辭城,沒想找不到一個熟人,連楊修夷在辭城的府邸都換了一批新面孔,雖然還是楊家的人,卻沒一個認識我,對我不理不睬,我反覆強調自己真的《是楊修夷的門人,結果被人架著胳膊扔了出來。
無奈之下,決定先去找獨孤濤,一經打聽,他回了益州都城永嘉。等我跑到永嘉,卻在知府門前被告知他生了大病,數日不好,已連夜送回了京城,臨走前留下都是御寒衣物的包裹給我,還有楊修夷也回了京城的消息。
連日來僱馬車跑路,加之門衛管家的銀兩打點。我花光了所有積蓄,抱著包裹在永嘉這座比辭城還要繁華數倍的大城裡溜躂,結果撞見了傅紹恩。
若是往常我一定拔腿就跑,眼下卻無比開心。因我一向不問世事,連江湖恩怨都很少打聽,對朝政廟堂上的那些官職部門更是知之甚少。如今遇到一個讀書人,終於有機會可以好好的問長道遠。
關於這類問題傅紹恩顯然很來勁,頓時眼睛發光,給我滔滔不絕的開講。但廢話實在太多,中間被我刪繁剪篇的打斷好幾次。終於聽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臨走前還不忘搶了他的錢袋。可惜裡面只有三兩銀子。
一道悶雷乍響,我啃著雪梨抬起頭,雖說雷雨來勢洶洶,去也匆匆。可是山路並不好走,恐怕今夜得在這破廟裡留宿了。
心中五味陳雜,說不出是喜是憂,一方面好擔心楊修夷,想快點見到他,另一方面卻越來越忐忑不安,尤其是進入崇州後,不知是趕路疲累,還是日有所思。總之一連做了數日千奇百怪的噩夢。
夢到楊修夷爹娘不喜歡我,拿著小皮鞭抽我非要我吃掉兩把菜刀;還夢到他家裡妻妾成群,清嬋湘竹春曼連排站著要我給她們擦鞋捶腿;甚至夢到他和花戲雪在一個飄滿帳幔的依水高閣裡為了一根刷糞桶的短帚打架,然後糞桶潑了勸架的我一身……
我想我快要瘋了,神經脆弱到不行。只因楊修夷的家世給我的壓力實在太大。
我想過他家會很有錢,父親要麼是個大商賈,要麼當了個高官,也有可能是皇親國戚,可是我從來沒想過他的家世會這麼龐大可怕。用傅紹恩的話說,他家只要願意,一個乞丐也能當上皇帝。
一開始只覺得誇張,沒有當真,傅紹恩看我不信,擺出一副憐憫模樣:「你也與那些愚不可及的農民一樣,竟不知道這門閥氏族的厲害。」
我正在想要不要打他時,他道:「我大漢如今共七大門閥氏族,為楚家,楊家,公孫家,魏家,南宮家,左家和任家,如今朝堂上大多數官職都是這七大氏族的人,上到皇帝內閣,下到邊城治安局,連皇帝有時都不得不看他們面色行事,你說厲害不厲害?」
我「切」一聲:「那他們為什麼乾脆不自己當皇帝?」
他一笑:「你知道前朝是怎麼亡的麼?就是因為前朝皇帝妄想收歸皇權,動搖了氏族門閥的利益,結果被那些世家門閥給聯手推翻了。推翻之後卻沒人想當皇帝,左右權衡下他們扶了如今皇甫氏登上皇位。當皇帝固然好,看似權高無上,天下都得對自己跪拜磕頭,可腦袋也是不穩的,歷來沒有長久的政權和皇族,唯有氏族門閥長盛難衰。與其坐上高位被人虎視眈眈,不如躲在簷下品茶賞雨,反正這高位之人也動不了自己。除非其他氏族力量被嚴重削弱,否則這皇位,他們是誰也不願意坐的,那又不是真正的九五之尊,不過傀儡擺設罷了。」
我聽得目瞪口呆,他又道:「數百年來,不管是天下大統還是數國戰亂,這些門閥貴胄都牢牢控制著各項命脈行業,兵器,良田,錢莊,瓷器……累世財富驚人得可怕,他們龐大的家族體系,僅一日的花銷就可夠漢東九州和關東四州的數千萬百姓半月之糧。若遇上大旱天災,百姓們拿起武器也只對當今皇帝和藩王們喊打喊殺,他們該享受的會繼續享受,甚至看皇帝壓不住了還會反過來開倉放糧,幫著一起打皇帝。那些農民求的不過一口飽飯,且在權謀手腕上壓根不如他們,最後打下來的天下還是落在了他們手中。但這些門閥氏族的存在也並非是壞事,他們有著各自的家族利益,說是互相勾結,其實他們也在互相牽制和利用,為了家族權益,他們為百姓謀福祉的事情有時做得比皇帝還多。」
我不由感慨:「投胎在他們家一定好幸福。」
他頓了頓,搖頭:「那可未必,門閥氏族也有消亡的時候,當今的七大世家中,最為可怕的是楚家和楊家,他們在九百年前便是赫赫有名的望門大族。南宮家的興起是因家族不斷有人入朝出仕,佔據朝堂一席,最顯赫一時的是四百年前南宮家的五世三公,至今還是史書上的絕筆。魏家和任家靠的是世代經商,左家則是國難大財,興起至今不足兩百年,與六大世家無法相比,但比起其他普通門閥已綽綽有餘。除此之外,這數百年來,還有其他門閥氏族崛起崢嶸過,譬如仄客江氏,崇州劉氏,柳州歐陽氏,楓柏沈氏等等,他們都曾躋身大門閥之一,現在卻連後人在哪都尋不到,甚至嶺南薛氏一族在三百年前盡數被斬,九族全滅,香火都斷了。笨只笨在他們太過張揚,若能學學楚家和楊家那般低調和沉默就好了,這也是楚楊兩家的可怕之處啊。」
政治權謀,天下大勢這些我聽不懂,打斷他的口若懸河後,我想得只是為什麼楊家那麼厲害,為什麼楊修夷出生在這樣的家庭,我幾乎想抱頭逃走,躲得越遠越好。
可是佘毅說楊修夷被黑霧妖獸反噬,以至於在氣棧裡和原清拾對戰受了重傷,這令我一刻都放心不下,巴不得生出雙翅膀即刻飛到他身邊。
將梨核扔掉,又拿出一個啃,這些都是昨天在野外摘的,凍得牙齒咯咯亂響也沒辦法,實在太餓。從傅紹恩那搶來的銀子早用光了,全用來坐了馬車,卻也只能坐到平州。離了馬車後的這段時間我一直沒日沒夜的趕路,終於到了崇州,只要過了崇州康城,離京城就更近了。
可是越近,心裡的感覺卻越發不安。
我抬起眼睛,雨越下越大,積水漫過寺院台階,若再下上一個時辰,恐怕我不得不進到大殿裡面去,但好在雨勢真的來去匆匆。
靠在結滿蛛網的破舊殿門上小憩,又做了個噩夢,醒來後打了個寒戰,隨手支地想要撐起身子,卻摸到一個錢袋。
納悶的四下張望,殿裡橫七豎八睡躺著很多人,我正要張嘴詢問,坐在香案旁的小女娃衝我比了一個噤聲手勢,而後輕手輕腳朝我爬來:「姐姐,這是剛才那個大姐姐給你的。」
「給我?」
「那個姐姐已經走了,她要我跟你說一聲,這只是還債。」
「還債?」
我這麼小氣的人,從來不會借銀子給別人,哪來的債務在外?
小女孩點頭:「她說她師父對不起你,讓你不要拒絕。」
我頓了頓,問:「那個女的是不是愛左右張望,喜歡含手指在嘴裡,然後見誰都喊爹叫娘,擅長沒事一個人在那傻笑?」
「噗嗤!」小女孩笑出了聲,「她才不是傻子呢,那個姐姐很漂亮,也很厲害,她治好了我娘親的腿疾,還給開了藥方子呢。而且,她哪會傻笑呀,她根本就沒笑過,也不愛說話,更不愛左右張望。」
「那位姐姐姓什麼?」
小女孩歪著腦袋想了想:「好像姓孫。」
原來是她。
我垂眸看向手裡的錢袋,我做人向來很有原則,最起碼對事不對人。風華老頭的事情我沒想過找他門人報仇,如果我不是巫族之後,我相信他還會待我如初,還會很疼我……
歎了口氣,將錢袋收到懷裡,雖然不喜歡欠人銀子和人情,可是此時真的很需要,暫時先用吧,等以後再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