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慌忙用衣袖在臉上亂擦,把頭垂的很低很低。
獨孤濤的聲音略帶笑意:「看來這頓飯你來得值了,到時可別再怨我把你強拖過來。」
楊修夷冷冷的說道:「你的囚犯逃了,你不用去追麼?」
獨孤濤大笑:「追是不必了,她還會主動上門,不過我還是識趣點,給你騰個地兒吧,哈哈哈!」他轉身離開,將其餘人都統統叫走,偌大包廂一下子清場,安靜的我都能聽到自己咕咚咕咚的心跳狂擂。
靜了許久,久到我以為楊修夷也走了的時候,我抬起頭,悄悄窺去一眼,正對上他冷如幽雪的雙眸,忙又埋首於懷中。
「起來。」
我趕緊縮成一團。
「我叫你起來。」
我縮得更緊。
他舉步走來,拉起我的胳膊,將我從地上拽起,力氣大得我無法抗拒。修長的手指托住我的下巴,將我面目全非的臉抬起,和他四目相接。
他的眉目俊朗如舊,眸底光影複雜,深不可測。我鼓起膽氣和他對視,但這麼盯著,就算我眼睛不鬥雞,我心臟也得跳停。我語聲結巴,頗有骨氣的打破沉默:「要,要打要罵,還,還是要殺,悉聽尊便!」
他沒有說話,靜靜的望著我,良久,薄唇牽起一縷譏笑:「田初九,你發現了沒有,每次我們一段時間沒見,再遇上時你不是醜得不行。就是倒霉得不行,就不能光彩一次給我看看,讓我覺得你離了我也可以過得很好?」
我愣了愣,沒想他會冒出這句,反應過來後平靜的朝窗口走去:「那好,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去活得瀟灑一點給你看……」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將我扯回,惡狠狠的說道:「還有機會麼?你還想跑!」
我挺直背脊,不服輸的怒吼:「我就跑給你看!」
他捏住我的下巴,眉目狠厲:「翅膀硬了是麼?」
「不僅翅膀,渾身都硬得很!」
「你想討打麼?」
「哈,有句話叫好了傷疤忘了疼,我連傷疤都留不住。你覺得我會怕疼?」
「你還跟我辣氣壯!」
「就跟你辣氣壯,有本事打死我!」
「你!」
他被我氣得胸膛起伏,濃眉皺得很深,狠狠的瞪著我。我也瞪大眼睛,咬牙回望過去。大眼瞪小眼半日,我的氣焰漸漸湮滅,不由敗下了陣。他的肅容模樣太過嚇人。比師尊還要可怕。
我舔了舔唇瓣,壯著膽子伸手揪住他的衣襟,把頭埋在他的胸膛,輕聲道:「楊修夷,這麼多天沒見面了,我很想你。我們不要一見面就吵架了好不好。」
他一聲不吭,沒有說話。看來這一套只對師父有用,對他貌似沒什麼用處。
我環住他的腰身,柔聲道:「難道你不想我麼?」
明顯感到他身子一僵。
我斟酌了一下,忍著雞皮疙瘩,繼續道:「修夷……」
他的身子頓時僵硬如石,終於開口:「……修夷?」
我小心翼翼的抬起眼睛:「不喜歡麼,那,琤哥哥?」
他的俊容登時如吃了蒼蠅一般:「……還是修夷吧。」
用清茶浸潤巾帕,將臉上的胭脂水粉全擦掉,為了報復我的不告而別,這心狠手辣的傢伙把我的臉當成了磨刀石,我痛的齜牙咧嘴,卻沒敢提出抗議,萬一又惹怒他,最後遭殃的人還是我自己,被當成磨刀石事小,當成搓衣板就慘了。
折騰半天,終於把我的臉擦淨,他用手指將我頭髮略略梳理,聲音清淡:「我跟人有約,隔壁包廂暫時還不能脫身。」
我點頭,掩住喜色,面容平靜道:「嗯,那你去吧。」
「那你呢?」
我面不改色:「我一個人認得路呀。」
他眉梢一挑:「哦?認得去哪裡的路?」
「……去你家的路。」
「嗯,那可會走丟?」
「絕對不會!」
他雙手環在胸前,似笑非笑:「如今世風日下,盜匪橫行,讓你一個人回去,我不放心。」
我轉身朝門外走去:「沒事,我再怎麼說也是望雲山出來的高徒嘛,誰敢把我怎麼樣。」
他幾步跟上,牽起我的手,往前帶去,淡淡道:「那就更不行了,若是真有人把你怎麼樣,我望雲山的臉面可就丟盡了。」
「所以……」
「所以,我這個尊師叔應該形影不離的保護好你。」語畢,回眸邪笑,「不用謝我。」
「……」
被他強牽進了隔壁廂房,裝潢佈局大致相同,唯一差別的是,我那兒冷清如寒冬荒原,這裡卻熱鬧似春日花苑。曲調絃樂汩汩而出,三兩個舞女衣著錦繡薄衫,腰如水蛇般靈動,正在緩歌縵舞,讓我恍惚想起翠疊煙柳的玉如,還有她和原清拾在幔帳床幃裡的一夜纏綿。
偌大的紅桌旁圍坐著一圈人,皆錦衣玉袍,容妝不俗。桌上杯盤鋪滿,菜色豐盈,是我那兒的五倍之多。他們正在舉杯邀酒,滿室談笑,我們一進去,所有目光頓時齊齊望來,略為一滯後,有訝異,有玩味,有好奇。
一個丰姿雋爽的中年男子起身笑道:「賢侄,你這一去可太久了,我們都喝了好幾杯了,得罰!」說完目光朝我看來,「這位姑娘,就是你那仙山上的小徒孫嗎?長得真是可人機靈啊。」
另一個品貌軒昂的年輕男子饒有興致的將我打量一番,一笑:「你那仙山真是個好地方,不僅能養出你這麼個踏月乘風的俊俏公子,還能養出這麼靈氣清雅的姑娘來,真是塊寶地啊。」
一位容色晶瑩的姑娘掩唇笑道:「果真鍾靈毓秀,這姑娘面目如水,氣質如水,想必性情也是如水淡泊,好一位水韻佳人。」說著起身朝我走來,身姿窈窕,著一襲淡青色長衫,裙擺繡著玉蘭色雅紋,隨著她的纖纖細步而輕灑擺動,宛如湖面漣漪。她的臉上巧施雅妝,膚色凝白,若似出水芙蓉,比我更像什麼水韻佳人。如果不是誇我的那幾句話太假,我一定會對她很有好感。
隨著她起身,另一位姑娘也站了起來,上著一襲花妍香蝶羽衣紗,下穿一條絲褶煙羅長水裙,挽著一條淡粉披帛。容妝十分精緻,娥眉星眸,俏鼻櫻唇,在四方高牆的璀璨燈光下,很是明艷動人。看著有些眼熟,我定睛細看,略略一驚,竟是高晴兒。果然,姑娘家一番精心打扮,再其貌不揚也能賽花比月。
她沒有將我認出,和先前那位姑娘走到我跟前,上來就是一句:「妹妹模樣看著水靈,年方幾何?」
我看向楊修夷,他饒有興致的望著我。
若是以前,我被人這麼一頓天花亂墜的瞎誇,絕對會惱羞成怒。但如今知道自己是月牙兒,比她們還要漂亮得多,我安之若素,連丁點惱意都沒有了。
見我沒有回答,青衣女子看向楊修夷,嫣然笑道:「楊少爺,你家的這位小徒孫不愛說話麼,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給嚇到啦?」
楊修夷清俊一笑,牽著我往一旁走去,邊走邊淡淡道:「若說大場面,你見得應該還沒她多,可能她不喜歡這種場合,你們就不用打趣她了。」
倒不是我不喜歡這種場合,而是對楊修夷的家世產生了好奇,一時忘了該對她們答話。
且不說其他人的阿諛奉承有多麼虛假,光說高晴兒,在琴棋書畫比賽時,她目中無人,清高的不可一世。後來我知道她家世極好,想想性情孤高也是情有可原。但如今,她卻因為我和楊修夷有那麼點師門關係,就紆尊降貴的跑來對我這種小角色慇勤笑顏,楊修夷到底是什麼來頭?
跟著他入座,女侍極快添筷加碗。其他人許是見我不愛說話,也沒再打趣我,飯桌上酒香濃烈,氣氛依舊,滿室燈火閃爍,笑語鼎沸,不時談論著家國大事和天下民生。
楊修夷跟我一樣沉默,眉眼俊秀,面淡無波,提及他時,只是淡笑著插上幾句,多半時間都舉杯淺酌,也不跟我說話。
我的注意力大多放在獨孤濤身上,他對這種場合顯然游刃有餘,談笑風生,侃侃言辭,泰然自若,可能因為喝了酒,俊容略有些紅。
高晴兒坐在他旁邊,不時偷偷瞧他,我看出些端倪,回頭看向楊修夷,發現他正不悅的盯著我。
我眨了眨眼睛:「怎麼了?」
他語聲清冷:「別的男人很好看麼?」
我一笑,挨得離他近點:「沒你好看。」
他冷哼一聲,舉起酒杯,卻掩不住嘴角的淡笑。
……分明就很得意,裝什麼裝。
我戳了戳他的胳膊,壓低聲音:「那高晴兒和獨孤濤是什麼關係?」
他抬眸望去一眼:「聽說年幼時有一紙婚約。」
「不是聽說高晴兒非要嫁給棋藝勝她一籌的男人麼?」
「嗯,前幾日他們下過一盤,獨孤濤半場不到就贏了。」
我點頭,眉梢忽的一跳,心下莫名生出一陣寒意,禁不住微顫了一下。
楊修夷極快握住我的手,語聲關切:「怎麼了?」
我皺眉:「不知道。」
抬眼再朝他們望去,腦中驀地浮現出宋十八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