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一年中氣候最溫和的時候,但在開關絕緣測試現場,氣氛卻如同冰窖一般。
測試人員緩慢地收拾著接線,不敢抬頭,不敢看其他人,更不敢看自己的廠長。而苗德林的大炮早已啞火了,再也說不出半個字,就那麼耷拉著。
「絕緣測試已經進行完了。」歐煒不緊不慢地說道,「不管是開關本身,還是裡面的絕緣油,一切指標都正常,在標準數值限度之內。」
他說著,走到苗德林身旁,極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老苗啊,犯了錯誤,就要勇於承認,現在有沒有想起來什麼,剛剛忘記說的?」
苗德林不說話,也說不出話。
歐煒只得轉向其他人道:「那其餘豐州電廠的同志們,還有什麼情況要說麼?咱們事故調查,從來都是要充分瞭解情況,查清原因,分清責任的。「三不放過」大家應該知*無*錯*道吧,就是事故原因不清不放過,措施不明不放過,人員未受教育(即處理)不放過。雖然責任已經避無可避,但主動說清楚了,處理上還能考慮個輕重。」
各位科長與車間主任面面相覷,最終還是沒人出頭。
「哎……既然這樣,咱們先回會議室吧。」歐煒搖了搖頭,準備帶頭朝辦公樓走。
正此時,南鋼折返回來,喝止了人流:「再等等,張逸夫那邊好像有什麼新發現。」
「張逸夫?」歐煒一愣,左右四望一圈。並沒有找到張逸夫,「南司長,剛剛不是說他中暑了麼?」
「沒事了,他跟夏雪好像有點發現,咱們走吧,去那邊的爆炸現場。」南鋼肯定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只得引著大家過去。
一行人滿心疑問,現在能做的檢查都做了,沒有問題,張逸夫還能發現個什麼?你理論上再出色。這種調查也是第一次吧。
懷著這樣的疑問。大家集中到了爆炸現場,張逸夫早就將幾段絕緣拉桿集中在一起,靜待看客到來。
大家看著早已觀察過的碎裂拉桿,依然是一頭霧水。
「好了。都到了。你說吧。」南鋼揮了揮手道。「但願你的結論能得到調查組的認可。」
「嗯。」張逸夫嗽了嗽嗓子,掃視眾人一圈,最終目光固定在了苗德林身上。「苗廠長,你好好想想,還有什麼細節補充麼,你描述的情況還有什麼遺漏或者矛盾麼?」
問這句話,純粹是幫老牛一個忙。
苗德林看著張逸夫堅定的神色,心中打鼓,可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心道你個技術員又不是神仙,我豈能被你唬住了?
他只搖了搖頭說道:「能說的都說了,都是實話。」
「好吧。」
既然他放棄了最後一次機會,張逸夫也不必客氣了。
他隨即望向其他人,斬釘截鐵,直接道出了結論——
「這次故障是開關設備密封不良導致的,與操作完全無關。」
這次是真愣住了,連苗德林都愣住了,你丫的剛剛明明是聲討老子的語氣,怎麼現在又幫老子洗白了?
在場的人沒有傻子,也沒人會質問張逸夫哪裡來的口出狂言的勇氣,他敢這麼說,就一定有理由,一個個都看著張逸夫,等他高談闊論。
哪有什麼高談闊論,現場分析就夠了。
「諸位,麻煩低頭看一下眼前的四段拉桿。」張逸夫右臂指向了平放在地上的可憐金屬,「通過這些,其實就可以推斷出事故過程了。」
眾人紛紛低下頭去,南鋼更是直接蹲下身子,使勁打量起這些廢鐵。
「張逸夫,你要說的是表面上的這些凸起的地方麼?」一個電廠老同志抬了抬眼鏡說道,「這應該是爆炸中高溫產生的吧。」
「您說反了,恰恰是因為絕緣拉桿先高溫的,才引發的爆炸。」張逸夫蹲在眾人面前,指向絕緣拉桿上的突起小泡,「這是起泡現象,通常是閃絡導致的,從這段拉桿的起泡程度和密度來看,當時的閃絡應該不輕。」
「閃絡?」另一人驚訝過後揉著下巴說道,「閃絡確實會導致起泡,但起泡不一定都是閃絡吧?你怎麼就這麼肯定先發生的閃絡?」
「還有另一個關鍵點。」張逸夫沖夏雪努了努嘴。
沒有辦法,夏雪只得拿起其中一段拉桿進行展示,伸手指了指頂部的那條黑線:「這裡是明顯的燒黑痕跡,高溫痕跡。」
眾人定睛望去,好不容易,終於發現了這個小東西。
先前的現場粗略勘察中,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油箱與滅弧室上,對於其他拉桿之類的東西,最多也就仔細看看觸點,沒人注意過這段不起眼的拉桿。
此番一看之下,才發現了這條黑線。
歐煒率先問道:「這是油面起火導致的吧?」
夏雪搖了搖頭,她說話可從來不給人面子:「還是說反了,是絕緣拉桿的高溫,導致的油面汽化,絕緣油不太可能直接燃燒的,歐處長。」
被這麼一說,歐煒面上頗為難堪,一個剛畢業的學生竟然挑自己專業知識的毛病。可他左右望去,又沒人反駁夏雪,自己也沒法再爭了。
「這個倒是,一般起火爆炸即便發生,也是在滅弧室裡。」電廠老同志沉思道,「這個絕緣拉桿的黑線處,是在滅弧室外的,很明顯是在油箱油面處的……再者說,如果油面起火的話,不可能會是這麼一條相對規則的黑線,該是燎黑了一片才對。」
此時,張逸夫又指向了其它幾段絕緣拉桿:「大家可以再仔細看看,上面遍佈著起泡現象,說明當時整根絕緣拉桿都發生了閃絡。」
其實在場的人,真正能聽得懂什麼叫閃絡的,也就只有一半而已,另一半不懂的已經主動退開半步,讓懂的上。
幾個經驗豐富的老同志仔細觀察過後,唯有紛紛點頭。
「是的,這麼密集的起泡,該是閃絡了。」
「我們當時都盯著滅弧室了,竟然忽略了這個。」
「閃絡,閃絡……閃絡的話,就只有可能是受潮了?」
張逸夫隨即點了點頭:「是的,受潮了,整根絕緣拉桿都受潮了。」
聽到這個結論,大家開始陷入了討論。
「絕緣拉桿會單獨受潮麼?」
「不該吧。」
「剛剛整個開關的絕緣測試都通過了,要受潮也該通通受潮才是。」
「而且絕緣油也測試過了,抗壓沒問題啊。」
討論之中,還是一個部裡安監司的小伙子道出了不一樣的看法。
「各位領導,你們沒在南方電廠幹過,我是那邊電廠調過來的,這種內部的受潮,確實有可能發生,不過在北方很少。」
「怎麼說?」南鋼眉色一揚,恍惚間觸到了什麼。
「就是說,一般受潮,不是一個突發性的大量的進水,而是水汽日積月累,通過密封處,通過那些縫隙或者是材質表面,逐漸滲透的一個過程,當水汽多到一定程度後,會在內部凝露,凝露多了,再流進絕緣油裡,導致絕緣油進水。」
「可我們檢查過絕緣油了啊!」歐煒緊跟著問道,「抗壓沒問題。」
「是這樣,咱們最近用的絕緣油質量都比較好,絕緣度強,即便有輕微的滲水也不會出問題,非要檢查滲水程度的話,只能用專業儀器來做了。」那位部裡的小伙子說著說著,又轉望張逸夫,道出了自己的疑惑,「歐處長說得也沒錯,剛剛已經測試過了,即便絕緣油真的受潮了,絕緣強度依然在標準內,可以熄滅滅弧室內的電弧。」
張逸夫立刻說道:「這一點上,我跟大家一樣,也犯了教條主義,經驗主義的錯誤,以為爆炸絕對會發生在直接產生高溫的滅弧室內,實際上是咱們想反了,滅弧室根本沒有直接爆炸,觸點也沒有,真正先出問題的恰恰是瓷瓶。」
在眾人驚訝的表情中,張逸夫不得不再進行進一步闡述:「剛剛那位部裡的同志說了,水汽滲透後會在開關內部產生凝露,最終流入絕緣油中,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水分又會再蒸發,當然,水一進來就出不去了,這個蒸發是無法蒸發出開關的,只會在內部循環,而絕緣拉桿恰恰是水分蒸發後的第一個接觸的地方。」
聽到這裡,終於有反應快的人說道:「等等……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通過這一系列的方式,導致絕緣拉桿受潮,在合閘的時候發生了閃絡?」
「是的。」張逸夫繼續說道,「閃絡導致短時間內的高溫,進一步導致絕緣油汽化,那條黑線就是最佳證據,汽化後的絕緣油又導致了開關內部的高溫高壓,爆炸一觸即發。」
話罷,張逸夫最後指向了爆炸現場:「所以結果正如大家所看到的,瓷瓶已經炸飛了幾十米,但開關的其餘位置受創卻相對有限,尤其是滅弧室,基本保持完好。」
被張逸夫這麼一點,真相愈發明朗,大家紛紛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又倒推回來,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