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逸夫視線就此挪開,不再看邱凌,只冷冷道:「邱科長,相關設計和技術工作,工作組已經完成了,技術科還要忙《安全規範》學習考核的事情,任務也很重,我們工作組實在不好再壓任務了。」
此話一出,場面有些尷尬,《安全規範》考核?這任務重?除了發報紙,簡直就沒有更輕鬆的任務了好麼!看來張逸夫是斷然沒打算給邱凌面子,面對老王他可以讓一步,面對邱凌心意已決。
張逸夫入廠這麼久,終是當眾露出了刻薄的一面,狠厲的一面,誰的面子也不給的一面,要跟你往死裡磕的一面。
誰都清楚,人無完人,如若真有一個人表現得無懈可擊,那反而會讓他人防範,猜忌。因此在看到張逸夫這一面的時候,在驚訝之餘,更多人都鬆了口氣。
到底是個年輕人,性情中人。
邱凌常年自恃技術過人,狂妄得勁,為人又尖酸刻薄,因此即便此時刻薄的是張逸夫,但大家偏偏喜歡他這偶爾才犯一下的刻薄,反倒支持起他來,一個個沖張逸夫點了點頭,而後以看笑話,過癮的心態將輕蔑的目光投向邱凌。
張逸夫感受著這預料之中的微妙氣氛,心中也甚是暢快。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丫傻了吧?!
邱凌是傻了。
自己骨子勇氣,克服了人格障礙。把熱臉溫柔地貼到了張逸夫的冷屁股上,而後直接被噴了一臉屎,這經歷擱誰誰傻。他頓時心沉谷底。臉皮火燎一般,心下卻又冷得要死。效仿王振華那麼下台階的小算盤化為泡影,此時的他唯有迷茫地望向牛大猛,瞄向最後一絲希望,好歹跟廠長混了這麼多年,總該幫自己說句話。
又是一場宮廷大戲啊!每個人都這麼想著。
只是頭一次鬧戲的時候,張逸夫還剛來。邱凌還牛逼,局勢還不明朗。
而現在孰強孰弱。傻子都看得出來了。
牛大猛也是眉頭一皺,張逸夫從來做人做事都懂得分寸,知道利害,這次怎麼就槓上頭了?不過老牛也能理解。年輕人肯定有個性,有情緒,尤其是面對邱凌,怕是很難收住了,這要換成自己的寶貝兒子,八成已經罵過去了。
雖然牛大猛能理解,但也要顧及邱凌的感受,指不定以後還得用他呢不是?
可現如今真用不上他,張逸夫是大哥。
於是。身為一個成熟的領導,他非常快的反應過來,轉而瞄向了段有為。開始蓄力,將這個麻煩的包袱扔出去。
「老段,你是工作組的領導,又是技術科的主管領導,現在任務這麼重,分一些給技術科那邊吧。畢竟是全廠的事情。」
於是,全場的目光又瞄向了老段。
尤其是邱凌。淚汪汪的雙眼不求別的,只求老段隨便來句場面話,表示技術科仍然是自己人,共進退便好了。
老段抿了抿嘴,托腮答道:「廠長,計劃和技術工作,逸夫他們已經都做了,剩下的全部是執行和施工工作,技術科怕是沒什麼可分擔的。」
牛大猛心下一忿,已經是哭笑不得。
好麼,小的記仇,你個老的也記仇?
罷了,反正是你老段不給邱凌面子,咱家已經能幫的都幫了。
全場人看著老牛無可奈何的表情,老段很是正經的表情,外加邱凌欲哭無淚的表情,都有些想笑的感覺,莫名的感慨。
這也是邱凌自己作孽,欠下的債。
欺上瞞下,終有倒霉的一天。從前邱凌一直瞄著總工的位置,架空蔑視直管領導段有為,所有工作都只找牛大猛匯報,所有事都瞞著段有為自己做,想是老段也記了一筆賬,只是老段風輕雲淡,懶得理會罷了。而對下面人,邱凌也是累活扔下去,美事自己搞,功勞全拿,失了人心。
現在好了,沒半個人幫你說話了,本來你們技術科本來還有張逸夫李偉峰兩個年輕的人才,大有可為,現在痛快了,只剩下看報紙的和寫詩的,玩不轉了吧?
「咳……既然這樣,咱們後面再討論吧。」牛大猛深知老段的脾氣,自己仁至義盡,也便不強求了,就此說道,「就到這裡吧,散會,達標辦工作組的同志們留一下。」
山不轉水轉,人都是實際的,眼前為了達標,牛大猛唯有仰仗段有為和張逸夫,是一個邱凌重要還是這二位重要,不言而喻。
張逸夫在來廠後的第九次例會上,將邱凌轟成了煤渣。
反正已經往死裡得罪了,張逸夫也不再機會,待邱凌茫然從旁走過的時候,張逸夫實在是忍不住,起身輕聲道:「邱科長,我可沒別的意思,咱們說好的各行各路,你不守規矩,我肯定守規矩。」
看著邱凌那百感交集的表情,張逸夫才知道傷口撒鹽,痛打落水狗原來是如此有趣之事。
張聖人做了那麼多皆大歡喜的事情了,必須偶爾揮灑一下負面情緒,才能做到心理平衡。與此同時,他要讓別人知道,張逸夫不是聖人,是人,別以為招了老子就沒事兒了,天蠍座記仇呢。
其實這個結果,也不全是情緒化在作怪,「閱歷豐富」的張逸夫深知一團和氣的情況是不存在的,想讓大家真正團結起來,需要一個階級敵人,共同的敵人。
不管是老毛還是老美,玩這一套玩的都很溜,每當自己的組織不團結的時候,就會拽出一個階級敵人,讓大家同仇敵愾團結起來。
現在的電廠一團和氣,甚至和氣到爭功搶活兒的地步。因此需要一個共同敵人來調劑一下。從這個角度來看,邱凌真是個大大的好人,因為他的存在。張逸夫可以迅速與牛小壯拉近距離,與李偉峰拉近距離,與段有為拉近距離,與全廠人拉近距離……因為這個人的存在,可以樹立一個鮮明的反例,證明在此廠範圍內,順張爺者昌。逆張爺者亡的現實真理。
所以張逸夫必須與邱凌保持距離,並且巴不得邱凌再叫幾聲。
都是成年人了。邱凌也該為自己做過的事,說過的話付出一些代價了。
外人都走了,牛大猛自行點了支煙,也懶得再想什麼邱凌丘貉丘處機的事情。整個人也隨性起來,拍著段有為笑道:「我說老段,逸夫,我知道你們跟邱凌有些矛盾,適當給個面子,過去就過去了。」
段有為笑而不語,張逸夫則點了點頭,先敷衍過去完事兒。
看著二人的態度,牛大猛再次無可奈何。他本人肯定也不喜歡邱凌,只能當這是報應了,也不不談這事。轉而問道:「逸夫,關於10克煤耗的事情,你到底有多大把握,實話實說。」
「廠長,你放一百個心,這煤耗絕對能降下去。」張逸夫已經忘記了是第多少次跟牛大猛說這件事。也許是10克太誇張了,即便經歷了這麼多事。牛大猛依然不敢相信。
「哎呀,還是感覺,難度太大了……」牛大猛依然不敢盡信,轉望段有為,「老段,你覺得呢?」
段有為看著手中的材料道:「從數據分析上來說,提高那麼多熱效率,節約那麼多廠用電,10克還是有希望的。但結合現實,能做到什麼程度,這個現在還無法下結論,要等措施都落實完的時候才知道。」
「揪心,揪心。」牛大猛吐了口煙霧,糾結地說道,「我上次跟華北局的領導聊這件事,他給我指了條路,讓我去找電力報的朋友,請他們報道一下我廠降煤耗的事情,每個工程,每個細節,每一步都報道,搞個長篇,最後若是真的成了,剛好貼上了部裡的節能號召,是個美事。」
他說著,又是眉頭一皺:「俗話說露多大臉,現多大眼……煤耗的事情若是沒成,可就丟大人了。」
張逸夫眉色一揚,緊接著說道:「可以先聯繫,讓他們過來取材,拍幾張照片,寫兩篇草稿,等咱們確定做成以後再發稿。」
「這個我也想過,可是逸夫啊,電力報又不是咱們廠的,那是部裡的,是全國的。降煤耗這件事確實有吸引力,能靠上部裡的精神,正好也缺一個優秀典型,我這才有自信請到他們……如果事情不順利,讓他們白忙活一通,今後可就不好交代了,咱們畢竟就是個小電廠,要面對的是電力報社,不能得罪的。」
張逸夫站在牛大猛的角度,簡單思考過後,靈機一動,打了個響指:「這好辦啊,咱們自己弄個相機,隨時拍一些施工的照片,自己根據工程進展寫幾篇文章就是了。將來如果做成了,直接投給電力報不就得了?」
「!」牛大猛頓時虎軀一震,驚道,「這倒是個辦法!」
想必是這年頭企業對內宣重視程度還不夠,太單純,沒怎麼在這種事上動腦子。拿張逸夫前世所在的電廠來說,辦公室專門有三五個人搞這件事,單反相機高清攝像機一應俱全,每個月都能硬拚出來一份「廠報」。
財大氣粗的牛大猛把錢都砸電腦上了,竟然沒考慮到這個。
牛大猛只微微一琢磨,便覺得這件事實在太他娘的靠譜了,搞個照相機,好人好事隨時都照下來,留個存底,將來貢給局裡、部裡、電力報社,那可都是大大的美事,他當即一拍桌子道:「小壯,這事你去做!」
左右一掃,無人回答,他這才想起牛小壯出差去搞保溫材料了。
「那逸夫,你去做!」
我干,領導不帶這麼當的,想起一出是一出,當老子是八爪章魚麼?
「廠長,這是辦公室的事情,讓文天明去吧,或者交給張琳主任安排。」
牛大猛笑嘻嘻地擺了擺手:「別了,照相機是新鮮玩意,反正你什麼都懂,就你了。另外你筆頭肯定沒問題,做事做到底,後面隨時總結工作,出稿子的事情,你也通通包了吧。」
原來太過淵博,也是一種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