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廝殺,金軍丟下2千多具屍體,受傷不計其數。蒙軍原本傷亡甚微,但是在金軍重騎兵最後一輪突擊中,數百將士未及撤退,基本都交代在戰場上了,總體傷亡也近千。雙方將領都心有餘悸。
獨吉思忠算是看明白了,要想突破這堅固車城,除非把這幾萬大軍都填進去,那簡直就是一個吃人的無底洞啊。重騎兵的損失更是讓他痛心疾首,那是傷亡一個都難以補充的精英部隊,是朝廷最後的本錢了,不到最後時刻絕不能輕易動用。當時金軍已被擊潰,有衝擊本陣的勢頭,不得已出動重騎反擊。本來他想穩住陣腳就撤,再做打算,誰成想還是損折了數十騎,他的心都揪緊了。
金軍重騎突擊驚天動地的威勢也震撼了蒙軍,他們第一次對他們的車城不再有信心了。敵軍不過出動了2千重騎,如果5千鋼鐵大軍一齊殺過來,那會如何?
雙方將領一時都沒有好對策。地形狹窄,雙方都沒有迂迴的空間,想用奇兵門都沒有,也都沒有後撤的餘地。蒙軍的背後是開闊平原,撤退就失地利,兩翼沒有了河流掩護,必敗無疑。金軍背後就是中都,難道要讓這些賊寇再重演一番圍攻中都?這不是笑話麼?
戰場上橫七豎八倒斃著數千人屍死馬,刀矛器械,碎甲破旗遺棄四野。炎熱夏季,屍體很快就會發臭,疾疫很快就會蔓延。此時雙方暫時都奈何對方不得,只得互相派人接洽,打掃戰地,救治傷員。說是救治,其實躺在戰場上的人,都是重傷,救回來也沒有活的可能。無非是給個痛快,自己人不忍動手,商量好了互相砍死對方的重傷者,給傷者一個解脫。說好雙方各派3百人,不帶長大武器,不打旗幟。
李郭三、王長福和數百蒙軍被派出去搬運屍體,處置傷號,戰場的慘烈讓2個涉世不深的小伙子心驚肉跳。到處散亂著頭顱碎肉,斷肢殘臂,整屍都不多,屍臭如同屠宰場。兩人連抬帶撿,把自己人往後面抬。
「渴……渴……喝水……」虛弱的聲音在腳下響起,一個腹部中箭的蒙軍士兵向李郭三伸出了手,那是個20多歲的壯小伙子,一嘴的永清土話。李郭三蹲下來察看,中箭不深,這傷還有救。
他驚喜的喊道:「大哥,你這傷還有救。你稍候片刻,我馬上去給你拿水,然後我們抬你回去,咱們回家。」
那傷兵虛弱的點點頭,眼睛裡全是希望。李郭三撒腿往回跑,找自己人要水,他問了一個又一個,終於一個大叔身上帶著水袋。他拿著水向那傷兵跑去,就在這時,他看到一個金軍士兵正拿著一把短刀,狠狠的刺進那傷兵脖頸,鮮血噴起1尺多高。
啪!水袋子掉在地上,淚水湧上了他的眼睛。他再也忍耐不住,大喊一聲:「畜生!三爺跟你們拼了!」他撿起地上一把斷刀,嚎叫著向那驚愕的金軍士兵猛撲過去,一下子就把那漢子撲到了。旁邊至少數十人看到了這一幕,有金軍也有蒙軍,紛紛叫喊起來。有人撿起武器就殺向敵人,有人甚至都沒有武器,赤手空拳就向敵人撲去。場面一時大亂,兩軍士兵立時廝打翻滾起來。
李郭三高舉斷刃,猛的向身下的金軍刺去,斷刃刺入那金軍身體,用力之猛,直沒至柄。那**叫一聲,氣絕身亡。幾個金軍向他衝過來,一隊蒙軍迎上去保護他,而他彷彿一下子抽空了,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他趴在那個金軍的屍體上,嚎啕大哭,連戰場的血肉橫飛都意識不到了,眼前只有那壯實大哥希望的眼神。
突如其來的戰鬥把雙方本陣都驚呆了。史天賻千夫長大聲命令:「王石頭,孫犁百人隊,上去把我們的人接應回來!」金軍也有人衝出本陣,加入戰鬥。雙方不斷增兵,戰鬥以雙方都意料不到的方式突然爆發了。
獨吉思忠和諸史都措手不及,近距離的廝殺慘烈殘酷,每時每刻都有人慘叫著倒下,這種時候,雙方粘在一起,是不可能組織有序撤退的。雙方只得不斷向戰場增兵,形成了大規模混戰。
「三哥!三哥!」亂軍之中,王長福嘶吼著把李郭三強拉起來,四周刀劍碰撞,喊殺震天,王長福全然不顧,他大喊著:「三哥!金人來了!趕緊抄傢伙殺啊,咱們不能在這兒等死啊!」
李郭三終於站起來了。鮮血和淚水,噴火的眼睛,讓他的臉猙獰可怖。人間的慘烈廝殺,彷彿已經脫離了他的感知,一切都游離於精神之外。什麼長官,命令,戰術,協同,什麼金軍,蒙軍,戰功,生死,痛苦,什麼戰鬥,廝殺,炎熱,撕心裂肺的垂死叫喊,他已經全然不知了。他的眼前,他的腦海,他的四周,只有那受傷大哥的眼神在晃動,只有殺戮的**,只有沖天的憎恨!
他緊緊牛皮大帶,看也不看廝殺的戰場,頭也不回的向自己的戰車走去。王長福一邊追在他屁股後面,試圖掩護他,一邊大喊:「三哥!你在幹什麼!你魔怔了麼?!」李郭三根本聽不見,死亡時刻在他面前,這是戰場!但是他什麼都看不見,聽不見。
他居然奇跡般的走出了喧囂的戰團,沒有帶一點傷。王長福揮舞著一把大刀拚死掩護著他,不讓亂飛的兵刃招呼到他身上。
他快步走回本陣後方,直奔馬群,賀菁看見他倆走回來,關切的走上來問道:「你倆沒帶傷吧。」李郭三聽而不聞,他走向他的馬匹。賀菁已經把馬面胸鎧披掛好了,李郭三解開拴馬樁上的韁繩,拉起馬匹就走。賀菁大驚失色,大喊道:「你瘋了麼?!沒有我們出擊的命令!」
李郭三理都不理,拉起馬直奔他的弩車,賀菁和王長福死死的攔住他。他狠狠的把他倆推到一邊,套上馬匹,跳上戰車,來到他的弩手位置。像曾經的那日松百夫長一樣,他用盡他最大的力氣高呼:「前進!前進!!」
賀菁和王長福互相看了一眼,賀菁重重的點了點頭,一切盡在不言。二人各自跳上了自己的位置,賀菁車長高呼:「前進!」打馬揚鞭,戰車開始前行。
獨吉思忠正在焦慮,這種上萬人的大混戰毫無戰術,如同販夫走卒鬥毆廝打一般。他已經無能為力,只能不斷增兵。添油戰術毫無用處,只是拼意志,拼人命,蒙軍也只能如此。就在他焦頭爛額的之際,忽然,他看到對面車陣中緩緩跑出來一輛弩車,那弩車只有一輛,前後左右都沒有支援。
那弩車像瘋了一樣,越來越快,單車直奔他的中軍大陣猛衝而來,車上不停的噴射的弩箭。這車瘋了,是來送死的麼?
慢慢的,蒙軍車陣都動起來了,跟在這輛弩車後面,一輛車,兩輛車,五輛車,十輛車,整個車陣都開始向他加速衝過來,沖天的煙塵中,無數的戰車奔騰,他已經數不過來了。有的車上是噴射著弩箭的弩車,有的車上站著手持長矛大刀的士兵。
李郭三什麼都不知道,他什麼也聽不見,看不見,他的眼中只有敵軍最大的那面旗幟。他一邊嘶吼,一邊射擊,他要衝到那面旗幟之下,殺了那個畜生不如的敵將。訓練中,他的車組會饒有興致的數著命中的目標,大笑不止。現在,他根本就不在乎多少金人倒在了他的弩箭之下,他的眼睛裡只有一片血紅,見敵就射,見人就殺。
「前進!」
「前進!前進!!」
上千輛戰車發起了決死衝鋒,所有的車兵,都嘶吼著這個口號,蓋過了戰場上一切聲音。沒有命令,沒有指揮,沒有戰鼓,沒有協同,沒有戰術,這是蒙軍士兵自發的,跟隨李郭三發起的攻擊。一個人的痛苦和瘋狂,帶動了整支軍隊。雙方統帥,目瞪口呆。
李郭三的戰車終於突入敵陣,轟!如同巨石衝入波濤,撞的金軍四飛五裂,血肉橫飛。戰馬如同發了狂的猛獸,無可阻擋,直衝出一條血路,在金軍密集陣列裡造成了可怕的災難。
李郭三根本就不管不顧,只是不停的瞄準,射擊,瞄準,射擊。戰車把敵人撞的骨斷筋折,捲到車輪下軋成兩段,被馬蹄踏成肉泥,敵人垂死的慘呼,恐怖的面目,絕望的掙扎,像閃電一樣從他面前閃過,卻連一絲影子都沒有在他心裡留下。
兩側如林的長矛向車廂內招呼,他躲都不躲,一支長矛刺穿了臂甲,他肩臂受創,血流如注。很快他的大腿,後背,腰胯都受了傷。他強忍劇痛,不停的扣動弩機,在金軍陣中橫衝直撞。
賀菁被創落車,瞬間被人海淹沒,無人駕馭的戰車仍然在繼續向前衝擊。突然,他習慣的射擊節奏沒有了,弩弦上的越來越慢。原來王長福也受了重傷,他已經直不起腰,仍然在趴在車上,用盡平生力氣的扳動扳桿,為他上弩弦。他的射速越來越慢,終於,王長福倒在了車內,射擊已經無法持續下去。
李郭三抄起車上的一根長矛,瘋狂的在敵軍叢中揮舞著。他全身劇痛,血流不止,雙臂越來越無力,意識也越來越模糊。他看不見金軍最大的那面旗幟了,眼前是無數猙獰恐怖的人頭晃動,刀矛在他眼前晃動,連大地都在晃動。一時,那壯實大哥的眼睛又出現在他面前,他嘶啞著大喊:「前進!前進!」
一支長矛從背後刺進了他的身體,他終於倒下了,像一座山,崩塌在車廂裡。他大睜著眼睛,嘴唇還在一張一合,如果有人趴在他身邊,一定會聽到那令無數人熱血沸騰的聲音:
「前進!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