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爾都霍的站了起來,一面命人把哈爾巴拉抬下去,一面怒視著巴根台說道:「我們巴爾虎人摔跤,是勇士的角力。自古就是光明正大的贏,光明磊落的輸,哪一個使用你這麼卑鄙的手段?!草原上不能留你這樣的狼崽子,把他拖下去砍了!」旁邊一下子過來幾個大漢把巴根台按到在地。
巴圖老薩滿一下子跳起來,右手撫胸,單膝跪地說道:「百戶諾顏萬萬不可!巴根台是我們巴爾虎草原數十年才出現的草原英才,是長生天賜給諾顏的禮物。他能為諾顏橫斷流水,斬將奪旗,不能殺啊。」
一個15、6歲的少年也跳出來跪在地下大喊:「阿爸,這樣不公平!巴根台不是我們家的孛斡勒,他是自由的哈喇出,如果要殺他必須要宣佈罪狀。他有什麼罪呢?如果他不折斷哈爾巴拉阿巴嘎的手,他自己就會折腰而死,如果這也算罪名,實在不合我們巴爾虎草原約孫。」
鄂爾都說道:「我是百戶諾顏,我有權處罰所有族人。」那少年說道:「處死一個勇猛的族人,總要和部裡的貴人相商,他們不會同意無罪殺人的,這會白白折損你的英名,我們家都會蒙羞啊。」鄂爾都百戶沉吟起來。
千百年來,草原社會不是一個靠官僚體系和法律維繫的社會。但這並不意味著草原社會無秩序,野蠻原始。在成吉思汗的大扎撒頒布以前,大家都自覺按照自古以來約定俗成的約孫行事,這不成的法律和道德維繫著一個不同於農耕明的鬆散社會。
在草原的約孫中,部落頭人包括可汗,都不可能像中原的皇帝一樣生殺予奪,他們更像是利益的協調者和爭端的仲裁者,戰時的指揮官。在成吉思汗稱汗以前,草原貴人們無權收稅,沒有自己的官僚體系,除了自己的那可兒他們沒有常備軍,和平時期諾顏們和自由的哈喇出並無明確的統屬關係,當然孛斡勒門戶奴隸除外。就是說草原貴人沒有特權,他們是靠自己的聲望維繫他們的權勢。
部落的任何大事都要貴人耆老們共同協商。即便是全蒙古的大汗,也要舉行大庫裡台大會,共同商定重大決策。如果沒有大家的贊同,諾顏的任何決定都推行不下去。即便是諾顏們的仲裁,也並非最終的結果,最終的審判權屬於長生天。如果衝突的雙方不服從諾顏們的判決,那麼就只有用他們的刀劍來決定正義在哪一方,長生天眷顧占理的人。
鄂爾都無權濫殺無辜的人,這確實會損害他的威望,危及他的地位。在大扎撒頒布以前,哈喇出並不是絕對的諾顏屬民,諾顏們如果胡作非為違反約孫,會造成部眾離心,哈喇出們有可能投靠其他的部落,人口的流失是部落的災難。所以,草原的巴阿禿爾和諾顏們大多公正公平,因為血統並不能保證他們的富貴,他們的威望同樣建立在他們的誠實正直公正的品德上,建立在部落屬民的信任上。從匈奴時代就流傳下來的約孫,簡單,卻一樣維繫了高效自律的草原社會。
兒子和老薩滿的話使鄂爾都冷靜下來,這個事情處置不好會麻煩無窮,但是他只有哈爾巴拉這麼一個兄弟,傷的這麼慘豈能這麼算了,老額吉會多麼傷心。他恨恨的瞪著眼,指著巴根台命令他的那可兒們:「把他帶伽示眾,然後用浸了油的牛皮鞭子抽他100鞭子,重重的打!」
幾條大漢七手八腳的把巴根台捆綁起來,按下他的腦袋,在後頸部位綁上一根一丈長的沉重原木,把他的雙臂伸開綁在圓木上。鄂爾都百戶看著被捆綁起來的巴根台,對那少年說道:「如果他不被打死,就讓他做你的那可兒吧」說著走進華麗的百戶大帳,一場酒宴不歡而散。
眾那可兒把巴根台綁在一匹不帶鞍的馬上,沿著古列延遊行示眾。奧敦格日勒扯開大嗓門高喊:「恩格日勒家的巴根台,在鄂爾都諾顏的摔跤大會上,使用卑鄙手段暗害貴人。鄂爾都諾顏有命,鞭打一百,帶伽示眾,以儆傚尤。」很快就聚集了不少牧人向這一小群人張望。
草原人家尊敬英雄,追隨強者。儘管巴根台生於貧窮苦難之中,但是他勇猛智慧,寬厚仁義,自強不息,處處受到牧人的尊敬,居然當眾受過這樣的侮辱。人們都用詫異的眼光望著巴根台,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巴根台看到了人群中那日松安達焦灼的眼神,看到了捂著嘴哭泣的烏爾罕。
他努力想把頭抬起來笑一笑,他想用眼神告訴他們沒什麼大不了的,不用擔心。但是背後沉重的原木使他抬不起頭來,鄂爾都的人綁的真緊啊。
遊行示眾完了就是鞭打,他們把巴根台帶枷綁在木樁上,撕開他的皮袍,露出光光的脊背。一條大漢猛力揮鞭行刑,大嗓門的奧敦格日勒數著鞭數。儘管艱苦的生活和專業的訓練使巴根台有著鋼筋鐵骨,有遠遠超出常人的忍耐力,但是浸了油的粗大皮鞭仍然承受不住。30皮鞭以後後背已經皮開肉綻,血肉模糊,沒撐到50鞭子就昏了過去。行刑者足足打滿了100鞭子,才把他從木樁上解下來,把昏迷成一灘爛泥的巴根台丟到地上揚長而去。
那日松和烏爾罕飛跑過來,那日鬆解開巴根台後頸上的圓木抱起他來,烏爾罕拿來一碗水灌到巴根台嘴裡。好一會兒巴根台才悠悠醒來,烏爾罕看著巴根台被鞭打的血肉模糊後背,哭泣著說:「鄂爾都百戶太狠心了。」
巴根台勉強笑了笑,虛弱的說:「烏爾罕好額格其,那日松好安達,不用擔心,這點傷沒什麼,要不了命。」那日松說:「巴根台安達,咱們回家。」說著背起巴根台瘦小的身體,走到自己的馬前,輕輕把橫搭在馬背上,牽著馬走出了鄂爾都百戶的古列延。
昏昏沉沉的巴根台忽然說道:「烏爾罕額格其,你把那叢開著黃花的半人高的草採下來,那是長生景天,是治外傷的好藥。」烏爾罕痛心的說:「小巴根台啊,你真是個奇怪的人,你無所不知,可是命怎麼這麼苦啊。」巴根台說道:「只有長生天萬能,我們怎麼能無事不知。當年巴圖老薩滿就是用這種草藥治好了我的傷,我記下了。今天老人又救了我的命,我們蒙古人恩仇必報,今生我一
一定報答他的恩情。」烏爾罕咬著牙恨恨的說道:「鄂爾都百戶一家的仇,我們也一定要報!」
鐵匠孟和老遠就趕著勒勒車接他們幾個,一家人把巴根台抬到車上,一直拉到孟和家的氈包。那日松把巴根台背到包裡,把他臉朝下平放下,孟和讓兒子趕緊騎上家裡最好的馬通知珠嵐一家。烏爾罕把草藥搗爛,敷在巴根台傷痕纍纍的背上。孟和一邊拿出家裡唯一的一點布匹緊緊裹住巴根台的傷口,一邊問烏爾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把巴根台打成這樣。
烏爾罕含淚把今天在宴會上的事講了一遍,孟和歎了口氣說:「唉……我們蒙古人從來就是恩仇必報,哈爾巴拉是個泰赤烏人塔裡忽台那樣的忽裡金扎裡海,自私而貪婪的惡人。這回他受了這麼重的傷,是絕不會放過巴根台的。」巴根台沉靜的說:「如果是長生天的安排,該來的就讓它來吧,害怕沒有用。」
傍晚時分,鄂爾都百戶的幼子嘎爾迪來到孟和的氈包,他就是為巴根台求情的蒙古少年。看到巴根台的慘狀,他羞愧的說:「巴根台,你受委屈了,我知道我家不應該這樣對待你。我帶來了一匹好馬,10隻羊,和一些布匹,算是給你的補償吧。」巴根台說:「嘎爾迪巴亦拉,不要這麼說,我還沒來得及感謝你的救命之恩。」說著就要起來給嘎爾迪行禮。嘎爾迪一把按住了他,說:「這個以後再說,你有傷在身,還是先養好傷要緊。」
烏爾罕把奶茶奉到嘎爾迪面前,嘎爾迪剛接過奶茶,正好那日松帶著珠嵐額吉和其木格挑起帳簾進了氈包。珠嵐見嘎爾迪也在,趕緊單膝跪下,雙手撫膝,低頭行禮。其木格則撲到巴根台面前,握起他的手傷心的說:「那日松都跟我說了,你沒有做錯什麼,為什麼讓他們這麼打你?你是蒙古勇士,怎麼能向不義低頭!」
巴根台看到其木格氣憤的垂淚,微笑著說:「我的額格其啊,我要是逃跑了,鄂爾都百戶是不會放過你們的。沒事的,我是巴爾虎的獵人,這幾鞭子要不了我的命。」
嘎爾迪看著其木格俊美的臉,心裡一跳。聽到巴根台姐弟的話,更加羞愧了。他扶起珠嵐,說道:「珠嵐,這確實是我家不對,我會補償你們的。父親有命,巴根台可以做我的那可兒。你的兒子是草原雄鷹,他一定會用數不盡的財物奉養你的。」
珠嵐說:「嘎爾迪巴亦拉,他阿爸恩格日勒死後什麼苦我們也吃過了,我也是一把年紀。現在的日子我們已經很滿足了,還要那些財物做什麼,我只求一家平安。我不是不願意巴根台做你的那可兒,可是你叔叔哈爾巴拉是草原上有名的孛闊,這次巴根台得罪了他,他能放過我的巴根台嗎?」
嘎爾迪一臉堅定的說:「在鄂爾都百戶的封地,沒有人能傷害我的那可兒,你就放心吧。」
巴根台說道:「阿媽,咱們蒙古人向來是恩仇必報。這次嘎爾迪巴亦拉救了我的命,我一定要報答他,就讓我為他做些什麼吧。」孟和也說:「珠嵐,巴根台是咱們草原的勇士,他應該飛的象鷹一樣高,不要讓他在氈房裡終老一生吧。」珠嵐說:「馬駒遲早要離開母馬,雛鷹遲早要離開母鷹,既然是這樣就讓他去吧。」
巴根台說:「阿媽,其實我也有事要求嘎爾迪巴亦拉。」
嘎爾迪說道:「要什麼賞賜你儘管說,我都會答應的。」
巴根台說:「不是賞賜,是我們草原就要遇到災害了。」
包裡的人都奇怪,鄂爾都百戶的封地是整個巴爾虎草原水草最豐美的地區了,會有什麼災害。巴根台強忍劇痛,坐起身來對嘎爾迪說:「你們都還不知道,從北面呼其圖百戶的封地來了一大群黃羊,足有上萬頭啊,這群黃羊正往咱們這裡來。他們會吃光我們過冬的牧草,他們的糞便會把草場毀壞乾淨,讓我們的羊群都餓死啊。我盯了這群黃羊好幾天了,反覆琢磨,心急如火。可是我一個人沒辦法對付這些畜生。如果我做你的那可兒,你要幫助我為草原除害。」
嘎爾迪一下子站起來,說:「我馬上告訴阿爸,發動所有的人趕走這些害人的傢伙。」巴根台說:「不行!我們出動那麼多人會把黃羊趕散,一小群一小群的分散在我們的草原上更不好圍捕了。我反覆琢磨,想了一個辦法,我需要你的10個那可兒和你的馬群,還需要咱們百戶的人一起,把那群黃羊殺的一個不剩,讓我們都過一個豐美的冬天。」
接著巴根台細細的說起了他的打算。他知道這個大黃羊群後面還跟著狼群,伺機捕殺掉隊的黃羊。他打算殺一些羊扔在狼群出沒的地方,把草原上的狼都引到黃羊群的西面和南面。然後用馬群把這個大黃羊群往北面的維季姆河方向趕,冬天要來了,狼群不會放過到嘴的食物,也一定會蜂擁而來追趕這群黃羊。
巴根台用石頭擺出大致方位,指著北面維季姆高原的方向說:「這片山地的南麓有兩處封閉的山谷,只能進不能出。大的那個我稱為也客山谷,小的那個我稱為巴格山谷。我們先用馬群把黃羊群趕到維季姆河西岸,那麼黃羊群就只能沿著河西岸向也客山谷或者巴格山谷方向走。
剩下的事兒狼群就幫我們做,他們會追上來,趕著黃羊群向北奔逃,直到進入維季姆高原。我們事先把也客山谷用大石巨木堵住,如果黃羊群跑到維季姆高原地區,就只能往巴格山谷跑,狼群也會跟到巴格山谷中。」
巴根台笑著問大家:「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那日松長大了嘴巴,震驚的說道:「狼群和黃羊群都會進到巴格山谷,我們從兩邊的山上把大石頭推下去,就能堵住山谷的入口,這些狼會把黃羊吃光,而狼群也跑不出這個山谷,早晚全部餓死。」
巴根台擺擺手,說道:「不能那麼幹,那麼干了我們什麼也得不到。我仔細觀察過巴格山谷的地形,10餘里長的峽谷,兩側都是峭壁,只有北側有一個緩坡,狼群黃羊都可以攀爬。我們把這個緩坡另一側削成一個幾十尺高的斷壁懸崖,狼群就會
把黃羊趕下懸崖摔死,我們就等在懸崖下面收穫獵物就行了。而狼群要不就像黃羊一樣跳到懸崖下面摔死,要不就困在這條峽谷裡餓死。這樣,這個冬天也就不會鬧狼災了,我們有了這萬隻黃羊,這個冬天我們部落也不用忍受饑寒,再也不怕黑災和白災了。我們還會得到無數的狼皮,能換來多少布匹、鹽和茶葉啊。」
巴根台一邊講解,一邊用手指著各個地方,他那受過戰場偵察訓練的眼睛早把地形看的清清楚楚,所以每個人都聽的明明白白。說完之後,帳內的眾人目瞪口呆,對巴根台計策之狠毒不寒而慄。千百年來,草原人家大多會放走懷孕的母獸和幼獸,長生天憐憫弱小者。按巴根台的方略,黃羊和狼都會死個乾淨,一個都不剩。這真是個狼性少年,長生天降下的殺神啊。
只有嘎爾迪滿懷敬畏的看著巴根台,說道:「巴根台,你是巴爾虎的雄鷹,你能統帥千軍萬馬!我這就向父親稟報,讓我們大幹一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