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把小巴根台抬到氈包裡的時候,他早已失去了知覺,呼吸微弱,生命垂危。珠嵐阿媽扯開巴根台破爛的皮袍,眼前的慘狀讓人目不忍睹,整個前半身幾乎無處不是觸目驚心的大傷口,一看就是猛獸可怕的抓傷。
儘管巴根台製作了羊皮手套,帶護耳護鼻的羊皮帽子,厚皮靴裡塞滿了暖和的羊毛氈,但是肩背四肢還是密佈發紫的凍傷。手腳上全是擦傷,他拖著沉重的爬犁爬了多遠的路啊,手腳四肢都磨的血肉模糊。她的兒子經歷過多少生生死死啊,他是從阿達嘎騰格裡汗的山林中搶來食物帶給親人,那黑森林是要吃人的啊!山神的震怒撕碎了珠嵐額吉的心,他還只是個9歲的孩子。
珠嵐顧不上想那麼多,也顧不上傷心哭泣,草原女人有天生的堅強,她見到的人生的嚴酷太多了。她知道她善良勇敢的兒子快要死了,她相信長生天不會這樣安排。她一定要救回兒子的性命,哪怕是搭上自己的性命,她也不會讓兒子離開她。
她大聲喊叫著讓其木格趕緊生火,咆哮著讓蘇勒哈爾去帳外取來大捧的雪。她輕手慢腳的把巴根台的皮袍扯下,傷口上凝固的血,把衣服粘的死死的。她小心翼翼,一不留神就會扯下大片的皮肉。她用雪用力的擦他身上的凍傷之處,一直到皮膚顏色恢復如常,巴根台的呼吸也粗重了些,她知道巴根台的手腳鼻耳算是保住了。
她用毛氈和老羊皮把兒子小小的身體包裹起來,解下上衣,把**塞到巴根台嘴裡,但是巴根台沒有一點反應,渾身像火一樣滾燙。珠嵐額吉彷徨無計,心如刀割,紅黑的血染在她身上臉上,昏暗的柴火光中,看起來猙獰可怕。
半夜時分,她讓其木格和蘇勒哈爾照料巴根台,不要熄滅包裡的火。她走到漫天風雪的氈包外面,把那頭大公鹿搭到馬背上,她要連夜去請無所不能的巴其蘭薩滿老巴圖來救他兒子的性命。巴圖老人的氈包在巴爾忽真河源頭,離這裡怕沒有上百里路,這麼的大風雪,這麼遠的路程,飢餓的狼群出沒,她能活著找到巴圖薩滿的氈包麼?巴圖薩滿又怎麼肯冒著生命危險,跑這麼遠的路來救一個卑賤的哈喇出黑頭?
她一手挽著馬韁,一手高舉著火把,在風雪中跋涉。風雪如幕,酷寒如刀,根本看不見前路。她像一頭哺乳的母狼,義無反顧,毫不畏懼,堅信長生天會眷顧她的草原小英雄。
天亮時分,風雪小了些,但是路越來越崎嶇難行,她的馬也疲累不堪。她下了馬,四處辨別了一下方向,繼續沿著巴爾忽真河冰凍的河道向北走。她一步一步的跋涉,顧不上飢餓和寒冷,只有一個堅定的信念。
天黑的時候珠嵐終於找到了巴圖家的氈房,也許是神靈的眷顧,命不該死。但是她的馬累死了,帶來的鹿肉也只能扔在曠野裡喂狼。精疲力竭的珠嵐額吉跪在老薩滿面前,一字一淚的哭訴,請求老巴圖拯救她的兒子。聽到珠嵐的訴說,善良智慧的老人深深的震驚了,他毫不猶豫的拿起神鼓、神杖和神刀,決心幫助這個孤苦可敬的家庭。
他們跋涉了一天一夜,終於回到了這個黑森林邊緣的荒野人家。老薩滿仔細的查看了巴根台的傷口,儘管他為無數受創生病的牧人驅過魔、請過神,但是看到巴根台他還是震驚了,他簡直不敢相信長生天會讓受這麼重傷的孩子還留在人間。
更令人震驚的是他真的看到了巴根台自己縫合的傷口,看到了這個小巴特爾從森林裡帶回來的雪豹和麋鹿。他把帶來的長生景天草嚼碎,就著奶茶喂到巴根台毫無知覺的嘴裡。四處看了看,反覆比劃,最後搖了搖頭,招呼一家人把昏迷的巴根台抬到帳外,放在正北方向,然後點起一團篝火,靜靜的唱起了《請神歌》:
天有九十九騰格裡天神,地有七**地母親,阿斯裡斯騰格裡,你使一隻綿羊變成千隻綿羊。
烏魯基尼騰格裡,你使一頭牛變成百頭牛。
阿布拉德騰格裡,你使一峰駱駝變成十峰駱駝。
拉拉迪騰格裡,你使草原豐美茂盛。
摩爾巴爾騰格裡,你使我們豐衣足食。
唱到激昂處老人禁不住前仰後合的擊鼓,雙手舞動,雙腳狂跳,手持神刀左揮又劈。珠嵐知道巴圖已經進入了神界,正邀請長生天幫助自己與惡魔搏鬥,奪回她的巴根台的靈魂。一家人注視著滿頭大汗的老巴圖,一動也不敢動。
紅色吉罕騰格裡,居西北方,騎一匹月光額頭的棗紅馬,眾生之財富和靈魂的保護神。
白色閃電騰格裡,居西南方,騎白馬,帶領著七十七位西哈爾、九十九位庫庫爾和十三尊令人毛骨悚然的雷神。
星命騰格裡,居天頂,所有生物的保護神。
賀西格騰格裡,居西方,命運之神。
阿納爾巴騰格裡,居西方,保護健美之神。
洪**騰格裡,居西方,消除痛苦、守護西北方的天神。
聖母騰格裡,騎一隻黃山羊或駕黃雲,防止悲傷的天神。
暴力騰格裡,居東方,爭鬥之神。
最是霍爾沁騰格裡啊,驅除潰瘍、疥瘡和瘟疫之神。
你那雷鳴般的聲音,在貝加爾拉達伊迴響,你有強壯而高大的身軀,如同閃電一般,各種浮雲之主,長有一萬隻眼睛,我的霍爾沁天神啊……
我的天神,你看到了我的裸露之體,我的天神,你送給我食物,讓我充飢。
我的天神,你送給我衣服,讓我披在背上。
我的天神,你送給我坐騎,讓我在馬背上披掛甲冑。
我的天神,你驅散了死神的使者,它們的光臨
臨是為了脅迫我或毀滅我,願你保護我們的英雄生生不滅,永不夭折……
終於,經過激烈戰鬥的巴圖老薩滿躺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全身顫抖不已。好一會兒才慢慢安靜下來,睜開了眼睛。他坐起身,珠嵐攙起老人,高興的說道:「你老回來了。」
巴圖皺著眉頭,看著珠嵐說道:「奇怪奇怪,騰格裡告訴我兩個月以前就讓巴根台陪伴他去了。怎麼可能還在這裡?」珠嵐著急的說道:「哪兒有母馬不認識自己的駒子,母親不認識自己的兒子呢?巴根台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看著他長到9歲,他身上哪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呢?這千真萬確就是我的兒子小巴根台啊。」
巴圖歎了口氣,說道:「也罷,我和神做了一個不太好的交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這個孩子注定會成為偉大的草原英雄,但也會歷盡人間的磨難,使老阿媽傷心落淚,我也不知道這對你家到底是福還是禍啊。」珠嵐堅定的說道:「只要我的兒子能活著,該來的命運就讓它來吧,我們只能順從長生天的安排。」
眾人把巴根台抬到賬裡,珠嵐額吉招待了巴圖一頓豐盛的鹿肉,送走了這位可敬的老人。回來看到兒子雖然還是沒有醒來,但呼吸已經平穩了很多,這才感到渾身虛脫一樣的疲憊,趴在兒子旁邊睡著了。一覺醒來,她看到巴根台正睜著大眼睛靜靜的看著她,由於失血過多,他蒼白的臉色象死人一樣。珠嵐高興的流下了熱淚:「好孩子,你醒了。」巴根台好半天才用虛弱的聲音說:「阿媽,我餓了。」
巴根台傷的雖然重,但是並沒有傷筋動骨。他有著強健的體魄和不同常人的旺盛生命力,魔鬼已經遠離了他的身體。在巴圖的草藥幫助下,他終於緩緩的恢復了。珠嵐阿媽把家裡唯一的一塊奶酪喂到他嘴裡,殺了一隻羊,餵他香氣噴噴的羊湯,把羊肉嚼碎了餵給他。在珠嵐精心的照料下,巴根台渾身的傷口慢慢癒合了,結了疤,他的身體也一天一天的結實起來。
直到有一天他能夠下地了,珠嵐阿媽把一家人召集到一起,圍著爐火鄭重的向大家宣佈:巴根台從此以後就是一家之主了。家裡的財產都由巴根台分配,事情都由他裁定,大家都要服從他、尊敬他。而巴根台也要尊敬長輩,保護姐弟,愛護手足,時刻不忘公平公正之心。
巴根台默默的點點頭,然後問珠嵐額吉:「阿媽,既然我已經是一家之主了,我想問問阿媽打算用那張豹皮做什麼呢?」珠嵐說:「我想獻給百戶鄂爾都諾顏,感謝他保護了我們,給了我們一家這塊容身的地方。」巴根台說:「阿媽,我知道鄂爾都是莫頊倫夫人的兒子納真巴特爾的子孫,他家有幾十個奴隸,他家的羊群像天上的白雲一樣多,他家的馬群像怯連河水一樣長,他家天天都有宴會,天天都有祝酒歌和烤全羊。他是成吉思汗親封的百戶長,尊貴無比。
可是在我們要餓死時候他在哪裡呢?我們凍的要死的時候他在哪裡呢?馬賊搶掠我們的時候他在哪裡呢?狼偷我們的羊的時候他在哪裡呢?我們為什麼要把我家最值錢的東西送給一個對我們毫無用處的人呢?」
珠嵐沉默了一會,她沒有想到兒子會說出這些話,在她的意識裡,最好的東西就要給最尊貴的人享用,卑賤的人享用了會招來災禍的。但是她知道兒子長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她不願意逼兒子做什麼自己不願意的事情。
她說:「既然你已經是一家之主,一切都由你來決定吧。你打算用這張豹皮做什麼呢?」巴根台說道:「我想用這張豹皮讓鐵匠孟和大叔為我打造一件威力巨大的武器。」珠嵐不高興的說:「什麼武器能比的上你用性命換來的這麼漂亮的豹皮呢?我們雖然窮,卻是自由的哈喇出。孟和雖富有,卻不過是鄂爾都諾顏的孛斡勒。一個門戶奴隸,用這麼好的東西會招來災禍的。」
巴根台說道:「我的好阿媽,我們的草原有多少好東西啊。天上有雄鷹,地下有熊,林子裡有雪豹,有火紅的狐狸,有黑貂,有成群的馬鹿。我們有了這些東西就能換來馬群和羊群,我們就能喝上新鮮的馬奶酒,吃上用銀盤子盛的羊貝子。給你和其木格額格其換來漂亮的皮袍子,給蘇勒哈爾換來駿馬強弓,使他成為我們的草原雄鷹。
但是這些東西都要靠我們自己去獵取,鄂爾都諾顏不會施捨給我們。我沒有強大的武器,沒法抵擋草原上的野狼虎豹,我們靠什麼把長生天恩賜給我們的東西變成財富呢?有了這件武器,雪豹皮要多少有多少,我們再也不用挨餓受凍了。所以,我的好阿媽,你答應我吧。」
其木格和蘇勒哈爾聽著巴根台的話,眼睛都亮起來了,現在的巴根台再也不是那個頑劣少年了,他們都信任他,愛戴他。蘇勒哈爾大聲說道:「兄長,我真能有自己的馬嗎?」巴根台笑著說:「怎麼不會,我的兄弟小蘇勒哈爾是一個男子漢,是阿媽的守灶幼子,別人有的憑什麼你就沒有?」蘇勒哈爾高興的蹦起來,他攥著珠嵐的袍子大聲的哀求:「好阿媽,你就答應哥哥吧。」
珠嵐看了一眼同樣用熱切的眼光望著自己的其木格,笑著說:「好吧,就聽咱們的巴根台巴特爾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