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老爺子的衝冠怒火,陳明遠只是靜靜聽著,一直到老人家發洩完,才道:「爺爺,您說的我都知道,洪遠山留給我的確實是火坑,但這個火坑,我卻非跳不可……」
「你就老老實實呆著哪都不用跳」
老爺子一揮手,餘氣未消地說道:「我還活著呢,即便我不行了,還有你叔叔姑姑他們,家裡的大事,還輪不到你來捻神捻鬼的,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就行了」緩了口氣,又道:「再說了,先前我也採納了你的意見,這兩年來一直謹慎的把家裡生意和任天平那邊分割開來,這次的事情對咱們雖然有影響,但根本不至於為此擔驚受怕的」
陳明遠默然了片刻,苦笑道:「真的影響不大麼,爺爺?」
老爺子一怔,嘴唇不自覺的抽動了一下。
這後面的話,他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誠如陳明遠所說的,任天平一垮台,對陳家的影響肯定有,而且還不小
時至今日,陳家在商業領域是和天一集團涇渭分明了,但在政治領域,無論再怎麼洗白,都是徒勞,畢竟陳家和中海系的聯繫是根本切斷不了的
作為中海系內部的傳統大勢力,陳家自九十年代以來,借助何向東的登基掌權,和整個中海系迎來了史無前例的發展黃金期,利益網絡快速向各大領域延伸擴展,即便家族人才凋零,但依仗著老爺子的威望和派系內部的合作,陳家才能逐漸在華夏權貴版圖中佔據一席之地
可以蓋棺定論的說,沒有中海系的遮天蔽日,絕沒有陳家今日的繁榮強盛
關係如斯,又豈是能夠分割得了的?
有鑒於此,這次兩大政治集團聯手拿天一集團開刀,接下來,中海系勢必會元氣大傷,內部的變數不免就多了。
陳家身在其中,退不能退,只能勉力自保,可是這自保的前提是老爺子還在世,說得難聽點,一旦老爺子不在了,陳家很可能重蹈任天平的覆轍,成為上層眼中的砧板魚肉
到了那時候,不可避免的,大約又將重複了上一世那場家破人散的慘劇
望著老爺子搖搖欲墜的殘年,陳明遠知道留給自己和家族的時間不多了,「爺爺,再讓我為這個家做點力所能及的事吧。」
老爺子的臉上閃過掙扎的神色,口吻複雜地道:「你真的沒必要這樣……有沐家,你不會有事的。」
「但我沒事,其他人就得有事。」陳明遠淡然道:「我始終是這家的一份子,讓我置身事外我做不到,你們給我遮風擋雨了這麼多年,如今是時候該我報答你們了……」眼看老爺子還要規勸,陳明遠自顧站起身,颯然一笑:「況且,我們陳家的男人,可沒哪個是貪生怕死的懦夫啊,您是這樣,我爸是這樣,我也不例外,縱然這一次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會跳過去,不管是洪遠山還是誰,都奈何不了我」
說完,陳明遠深深鞠了一躬,毅然轉身走了出去。
望著那桀驁的身影消失在門縫間,老爺子垂下了眉宇,隨即又緩緩的仰起頭,默然了好久,慘然一笑道:「都是命啊……」
下到樓梯口,楊休寧早在那等著了,除了歎了口氣,也沒多說什麼,「面煮好了,趁熱吃了吧。」
陳明遠答應一聲,走進廚房,餐桌上正盛著一碗熱騰騰的荷包面,坐下拿起筷子夾了兩口,笑道:「這味道,怪懷念的。」
楊休寧跟進來,笑道:「是呀,是有很多年沒給你燒過了,上一次,記得你還是個孩童。」
陳明遠吃著面不吭聲了,從那以後,母親把大部分時間都投入到了工作中,偶爾和自己相處,也基本是和學業掛鉤,就是從那時候起,母子倆的關係才漸漸起了裂紋……好在,隨著自己閱歷的加深,才逐漸明白了母親的良苦用心
楊休寧坐到對面,細細地端詳了他幾眼,笑道:「一轉眼,你都這麼大的人了,而且再過二十來天,又該完成終身大事,真好……」
陳明遠的動作僵了一下,放下筷子,輕輕按住母親的手背,笑道:「結了婚,我和佳音一塊孝順您,再過一兩年,爭取讓您抱上孫子。」
「你有這份心,我就知足了。」楊休寧捋了一下髮鬢,感慨一笑:「事實上,媽現在已經看開了很多事,也放下了很多事,尤其是你爸我也總算可以給他一個交代了。」說著,眼眶立刻就紅了。
陳明遠心頭一揪,連忙俯身過去,一邊幫母親擦拭淚液,一邊忙著寬慰。
「我也真是的,正說著喜事呢。」楊休寧哽咽的吸了吸鼻子,強自泛起笑顏,道:「媽知道你長大了,有自己的判斷,很多事情上遠比家裡人看得更明白透徹,於得也是極好的,所以媽就不嘮叨了,總之,不管你接下來是怎麼決定的,媽都無條件的支持你」
陳明遠五味雜陳,從始自終,母親什麼都不曾問過,但顯然她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不於涉不過問,只是默默的表達了支持。
或許,正如她所說的,她等到了自己的完全成熟,終於可以安心的看著自己獨自去面對這個紛亂的世界了。
驀地,門鈴響起。
「我去開吧,您上去看看爺爺,他剛才被我氣得不輕呢。」
陳明遠讓母親坐著,自己起身往玄關走去,打開門,星空之下,岑若涵翩然站在門口,在玫瑰色吊帶長裙的襯托下,俏麗的身影無限美麗,一雙細長的鳳目裡閃動著光芒。
「我就猜到你會先回這兒。」
岑若涵精緻的月容間綻放出娓娓笑意,含著幾分隱隱的複雜……
「我也猜到你會找到這兒。」
 
陳明遠一笑置之,遲疑了下,指了指外面的庭院,道:「出去說話吧,爺爺在裡頭休息。」
岑若涵點點頭,等他虛掩上門,就和他並肩往庭院中走去。
今晚的夜色很不錯,沒有了雲層的阻礙,可以清晰看到繁星漫天,遠離了都市的喧囂,隨著草叢中的蟬鳴以及樹梢的颯颯聲,一切都顯得格外的蒼茫悠遠。
「說吧,又尋思著什麼驚天動地的主意。」岑若涵身姿款款地走著,頭也不轉的問道,「舅舅的身子骨都那樣了,你可別再讓他老人家操心了。」
「我要是什麼都不做,他只會更操心。」陳明遠笑笑,淡淡道:「我想好了,接下來去甬城,那兒有一個區長的空缺。」
「甬城?」岑若涵猛然停住腳步,轉過頭,那張俏臉上已然遍佈驚急之色,質問道:「你腦子沒昏吧?這節骨眼還跑去甬城,那兒現在可是火坑」
「我都知道,但還是得去。」陳明遠面不改色道。
「你」岑若涵惱怒不已,兀自勸道:「你到底在想什麼?現在真不是你該逞強的時候,任天平都已經載了,你難道還想……」
「別說了,姨。」陳明遠徑直打斷,「我決定了,不管結果怎麼樣,我都會一力承擔。」
「你拿什麼承擔?萬一出了事,還不是我和你媽他們忙裡著急的你這臭小子」岑若涵一陣氣結,忍不住揚起手作勢就要給他一個爆栗,但覷見他眼中的決然,芊手戛然停在了半空中,片刻後不由一陣洩氣,搖頭無奈道:「唉……你翅膀硬了,要往哪飛,誰都攔不住了。」
陳明遠半開玩笑道:「我再能飛,也逃不出姨你的五指山。」他偏頭環顧了一下老宅的庭院,感懷道:「小時候,每次唸書倦了想偷跑出去,都是被你給堵回來的。」
岑若涵略有些恍惚,旋即燦然一笑,「嘴上沒說什麼,當時心裡指不定多埋怨姨吧?」她拂了一下被夏風吹得有些散亂的絲發,望著老宅的每一個景物,那段明媚純澈的時光彷彿就在昨日那麼近。
只是,記憶中的那個內向靦腆的男孩子,卻早已漸行漸遠了。
思緒連篇之際,兩人皆是默默無聲,過了一會,陳明遠再次直入正題道:「姨,你回頭再幫我帶句話給舅爺吧,別再一意孤行、執迷不悟了。」
岑若涵默然以對。
都說權力容易讓人迷失,這話準確的體現在了岑瑞的身上,幾年前,岑瑞無論對親人還是對同僚,都是謙和有禮,對待不同的意見,也大多從善如流;但自從岑瑞全面執掌了中海市、晉陞政治/局大員,反而逐漸偏離了軌道,剛愎自用可謂是如今最貼切的詮釋,甚至對陳老爺子的提點,也時常不大放心上了。
岑若涵不止一次擔心過,權欲的膨脹,會讓父親徹底的走入歧途
「任天平還僅僅是開了一個頭,如今紫禁城裡的那些人,野心遠比我們目前看到的更大」陳明遠一字一句道:「別忘了,當年何向東剛進京的時候,也沒多少人看好他,那些老資格的大佬更是不屑一顧,認為他不過是一個過渡性質的傀儡,但後來又怎麼樣,那些如日中天的人相繼被何向東拿下,成了一塊塊墊腳石,槍打出頭鳥這個道理,在任何時候、對任何人,其實都適用……」
「別說了,明遠」岑若涵的臉上閃過掙扎之色,秀拳攥了又攥,最終肅然道:「我懂你的意思……我爸那兒,我會不惜一切去勸說的,你都能為家裡作出這麼大的犧牲,我也不會讓他有事的。」
頓了一頓,她抬起眼簾,定定的看著陳明遠,忽然走上前兩步,敞開手環抱住他的腰身,把螓首埋在他的胸膛上,喃喃低語道:「還有你,答應姨,一定要平平安安回來另外,新婚快樂啊,臭小子。」
陳明遠錯愕語塞,可惜,他卻是沒看到在蒼茫幽夜中劃過的那顆晶瑩璀璨的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