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口鎮龍口河的上游河畔,自從泰興集團決定另擇土地營造造紙廠,原來的那棟老舊廠區就停工了,待設備機器陸續被搬出來,到了本月初的時候就正式廢棄了,隨後被縣西開發拆遷安置小組徵用,副縣長、拆遷安置小組組長朱振濤這些天來的工作重心全在此。
有事找他,在縣政府根本就找不到他人,在這裡一找一個准。
工作推進很順利,但是工作量很大,也很繁重,起早貪黑還不夠,非得披星戴月才行。
連番忙下來,朱振濤的臉上明顯露出了疲態,可想到自己剛提的這個縣處級,他的精神又來了。
和前幾天一樣,朱振濤先去各個拆遷登記現場轉了轉,聽取情況匯報後,回到辦公室召集小組主要成員開個例會,佈置一下攻堅的目標。
會議是暢所欲言的,朱振濤早就提出過要求,有困難大大方方擺出來,大家集思廣益解決,藏著掖著等著自己想辦法解決,就會延誤戰機。這次拆遷安置要的就是時間,搶的也是時間。個人的能力不是考量的方面,誰要迷信個人能力而影響全局的進度,那這個人就是不合格的。
從這點來看,陳明遠的眼光還是很獨到的,朱振濤確實是個可堪造就的於才
幾個辦公室撤掉隔斷鋁合金牆改造成的小會議,本來你一言我一語鬧哄哄的,突然間靜了下來。
背對門坐著的朱振濤正奇怪,回轉頭一看,陳明遠正笑吟吟的站在他背後
「陳縣長,您來了」朱振濤趕緊站起身,微微欠了欠身。
陳明遠環視了圈,笑道:「沒打擾你們開會吧,要不,我過一會再來。」
「老生常談的東西,已經尾聲了。」朱振濤哪敢讓縣長專程等自己,連忙匆匆宣佈會議結束。
「於得不錯,你們都辛苦了。」
陳明遠一面和走出會議室的人打招呼,一面掏出煙遞給朱振濤,隨口道:「朱縣長,具體的進度情況怎麼樣?」
「陳縣長,我們去辦公室談。」朱振濤把陳明遠請進隔壁的辦公室,親自動手泡茶。
陳明遠坐在沙發上,看著牆上掛的進度表,嫌不夠清楚,又站起來貼近些看。
「拆遷戶一共四千三百四五家,現已完成三千一百七十四家。」陳明遠讀著上面的數目,這些都是影視城以及公路工程中需要拆遷的數字了,頷首道:「不錯,才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能達到這數字,已經相當不錯了。」頓了頓,又瞥著剩下的那一千多戶,道:「其餘的還存在什麼問題?」
「陳縣長,情況是這樣的。」
朱振濤端了茶放在陳明遠面前,點上煙,解釋道:「拆遷安置的標準,我們都按照您批示的在做,拆遷戶那裡大部分還是認可的,所以拆遷安置合同陸續簽訂了很多,而進度表上寫的沒完成,其實是指尚未落實好安置地的。這部分拆遷戶中,孤老獨居戶佔了很大比例,安置進養老院還是投親靠友或者住房等新居建造,我們還要具體徵詢他們的意見。」
陳明遠默默點頭,縣西貧困戶居多,導致有許多青壯勞力都常年外出打工或經商。
「嗯,考慮必須要全面,要妥善安置好。」陳明遠點點頭,又問,「安置費用財政下撥沒有?」
「已經足額下撥了,可是一下牽涉到兩萬多人,除了投親靠友的一部分,大部分還得租房住,縣裡的出租房倒是火了起來,聽說價格一下拉高了二成。」朱振濤皺皺眉,遲疑道:「陳縣長,您看,這個縣政府要不要出面於涉一下
陳明遠想了想,搖頭道:「這個不行,需求決定市場,政府一味的於涉打壓只會適得其反。」忽的想起了什麼,又問,「是不是安置費用低了?」
「低了一些,不過政府給出的搬遷安置房期限是一年半,拆遷戶表示能夠接受。」
「這樣吧,你回頭再打一份報告上來,我和熊書記溝通一下,試著再向市裡和省裡申請一些財政撥款,拆遷標準還得適當提高一點,以適應市場租房的價格,不能讓群眾的利益受損呀。我想,投親靠友的只是一小部分人,絕大多數還得租房住。」
朱振濤卻依然愁眉不展,提醒道:「可是這樣一來,財政要多支出一千萬左右了……」
也幸虧縣西地廣人稀,拆遷工作倒不是太難,只是如此龐大的工程量,到處都是用錢的地方,市裡和省裡已經先後撥了幾次款了,再伸手去要的話,怕是要費不小的周折。
「這些事我來處理,你只需要做好拆遷工作,務必不能出岔子」陳明遠鄭重指示道:「這點錢必須花的,通過這一次拆遷,群眾雖然能夠提高居住條件,可畢竟還是影響了他們的正常生活和工作,相信市裡會理解的。」
看了看朱振濤愈發於瘦的臉頰,陳明遠忽然笑了:「一個禮拜不見,朱縣長又瘦了一圈了。」
朱振濤笑笑:「瘦了好,省下一筆服裝費,原先家裡堆了好多的衣褲穿不下了,這下都能穿了。」
陳明遠擺擺手道:「噯,身體還是要注意的,拆遷工作才開了個頭嘛,接下來才是真正的拆遷,一個月之後的錦溪鄉地區必須看到平整的一片才行。」
朱振濤忙不迭應允,忽的想起什麼,又道:「對了,陳縣長,今天錦溪鄉那邊有場企業家自行組織的慈善募捐活動,說是想為縣西建設出一份力。」
陳明遠莞爾道:「噢,這些企業家倒還挺急公好義的,組織方誰?」
朱振濤回憶道:「就是承包了氡泉賓館的那一家,叫華裕……」
陳明遠啞然失笑,果然還是葉晴雪,無時無刻沒忘記搞慈善扶貧事業。
趁著今天沒什麼要緊事務,陳明遠一時興起,就想去現場走一遭。
朱振濤當即就要陪同前往:「是否通知錦溪鄉做準備工作?」
陳明遠想了想,道:「時間緊,我看等到了地方再通知吧。」
朱振濤就知道他純粹是去看熱鬧的,就沒招呼其他的跟班,單獨一人陪著陳明遠走下樓,廠區外頭,尹慶寧和方想正坐在車裡靜候著。
和上次一樣,去錦溪鄉的路,還是那樣平敞。
等進入錦溪鄉之後,卻感覺到了另外一個國家似的。
一路之上,陳明遠看到路邊設立了很多施工標誌,還有十幾台調來的大型鏟車,一副隨時都可以開工的樣子,一切都透著蓬勃的朝氣。
等進了錦溪鄉,就看到到處彩旗飄飄,在鎮子口的馬路邊,此時搭建出一個臨時的主席台,上面鋪了紅地毯,還擺了兩排椅子,放在主席台兩側的大音響,正播放著雄壯有力的歌曲。
「就停在這裡吧」距離會場還有幾百米遠的時候,陳明遠就讓尹慶寧停車,「找個僻靜的地方」
路邊的林子裡正好有塊空地,尹慶寧就把車子開了進去,朱振濤本來還想請示陳明遠是不是現在通知錦溪鄉出來迎接,但一看這陣勢,就果斷裝聾作啞了。
下了車,陳明遠領著幾人往會場的方向走去。
等走進一些,就看到了會場主席台後面那巨大的標題:「錦溪鄉道路修繕工程開工儀式,暨愛心企業家捐款助資感謝大會。」
在主席台的兩側,還有一副標語,左邊是:「致富不忘鄉親,善心善舉」。右邊是:「飲水定要思源,共奔小康。」
雖然標語不怎麼工整對仗,但還是把今天大會的主題言簡意賅地給總結了出來。
主席台上的椅子上,端端正正坐著兩排人,坐在最前面的,就是那位『總要錢,的鍾鄉長了,雖然當初被陳明遠訓そ得膽顫心驚的,但隨著影視城項目的落戶,他這位鄉長得以有幸成為錦溪鄉發展里程牌的奠基人,心情可想而知該有多愉悅了,此刻一張老臉幾乎快笑出花來了。
只是,如果他得知了陳明遠早已準備在秋天之前打發他去政協養老,就不該是何等的表情了。
在鍾鄉長精神抖擻宣講募捐致辭的時候,在他的右手邊,正坐著一名風姿卓越的俏女子,卻是葉晴雪了。
只見她肌膚勝雪,雙目猶似一泓清水,一套精緻貼身的女士鉛筆褲和白色襯衫的搭配,不止將她凹凸有致的身姿曲線勾勒無遺,也烘托出了那份獨特的於練端嫻氣質,或許是由於被高溫熏染的,那張猶如百合花般潔白的鵝蛋臉,腮幫上泛起玫瑰色,顯得純淨而又嫵媚。
而在主席台的前面,則是鎮上前來看熱鬧的村民們,熙熙攘攘站著,圍在那裡準備看個究竟,一邊議論紛紛。
陳明遠在人群後面找了個位置,就站在了那裡。
尹慶寧則站在一旁,警惕地看著四周,冷不防肩膀被拍了下,轉頭一看,就看見葉建文正衝著自己樂呵著。
「我遠遠瞧著就有些眼熟,來了怎麼也不通知聲。」葉建文捶了下他的肩膀,轉頭看見陳明遠,神態不由拘謹了幾分,規規矩矩地喊了聲『陳哥,。
陳明遠瞅了眼他西裝革履的行頭,莞爾道:「也是來獻愛心的?」
自從顧元平暗中出力把朱振濤推到副縣長的位置,本著投桃報李的原則,陳明遠還是決定把村村通公路工程交由他負責,只要顧元平能保證工期和質量,他不介意做一回順水人情。
當然,最關鍵的考慮,他還需要顧家在溫海市幫自己牽制一下梁啟茹
葉建文點點頭,笑道:「元平手頭有事脫不開身,就托我來走個過場。」又指了指主席台,「順便來給我姐捧捧場。」
陳明遠笑了笑,回頭繼續看著主席台的境況,忽的察覺到葉晴雪正手肘撐著檯面,蹙著柳眉揉著太陽穴,芳容透著幾分疲倦,便低聲問道:「你姐最近都在忙些什麼呢?」
葉建文不明所以,嘟囔道:「還是老樣子,成天到處飛,一會嶺南、一會省城,昨晚剛回溫海就直接來瑞寧了,眼瞅著,工作量比起以往還強了好幾倍,連我爸媽都看不下去了,說她根本不把自己的身子當回事,家裡又不是急缺著用錢,何必這麼拼呢。」說著,就歎了口氣。
方想聽著,忽然冒出來一句:「她該不會情場失利,想用工作麻痺自己吧
話音剛落,尹慶寧和朱振濤就狠狠瞪了他一眼。
方想趕緊閉了那張口無遮攔的大嘴巴。
說者無心,聽到方想這句隨口話,陳明遠心裡一動,隱隱有個念頭逐漸在腦海裡浮現。
「……在縣領導的高度重視下,在眾鄉賢的鼎力相助下,我們錦溪鄉即將告別那種靠天吃飯,賴地穿衣的困境,迎接我們的,將是一條奔向小康的康莊大道……」台上,鍾鄉長經過一番慷慨陳詞,才逐漸轉入正題道:「首先,請允許我介紹今天到場的領導和嘉賓……」
這時,葉晴雪落落大方地站了起來,向鍾鄉長微笑頷首過後,接過話筒開始了講話,她高度讚揚了錦溪鄉企業家們的善心善舉,表態一定會高度負責、加強監督,為錦溪鄉百姓營造出一個富裕和諧的環境。
娓娓述說著,葉晴雪的妙目在台下轉了圈,很快就看到了弟弟,不過當留意到他身旁的陳明遠時,臉色明顯滯了一下,話音也有那麼片刻的顫抖,不過她很快就平復住了情緒,移開目光,就專心看著演講稿了,卻是沒人能發覺到她明眸中流逝過的那不知名深意。
隨後,今天大會的重頭戲就來了,企業家代表們扛著早已準備好的放大了的支票樣本上台,做出現場捐款的模樣,每家都是一百萬,隨著數字一個個報出,下面的村民就有些激動了,議論紛紛。
這時,有一個穿著西裝的中年男上了台,頭髮抹得油光珵亮,白淨臉,瘦瘦的,做演員的話挺適合演漢奸癆病鬼那類型,手裡高高舉著支票樣本晃了晃,上面清清楚楚寫了「三百萬」幾個字樣。
鍾鄉長看了一眼,就大聲報出「天旺礦業,三百萬」,這個數字頓時引得下面的村民齊聲驚呼,惟獨葉晴雪的芳容黯了下來,看向那西裝胖子的目光異常陰霾。
陳明遠把這些細節看在眼裡,側頭問朱振濤,道:「這個天旺礦業是個什麼情況?」
朱振濤分辨了下,立時道:「陳縣長,台上的這位是天望礦業的老闆,叫鄧天旺,是龍口鎮人,早年和許多當地人相似,跑去歐洲做買賣,據說在意大利的華人商圈闖出了些名氣,前兩年回瑞寧開設了家礦業公司,主要經營葉蠟石等礦品。」又瞥了眼鄧天旺手中的『三百萬,支票樣本,有些譏誚地道:「傳聞說,這人做生意有些不厚道,又特愛出風頭,經常滿嘴跑火車……」
陳明遠的心裡就有數了,還以為這鄧天旺真捐了三百萬呢,原來是在出風
用通俗的話講,這就是詐捐
葉晴雪搞慈善募捐的初衷是好的,可惜有很多潛規則都是她難以抗拒的,這些企業家們,雖然礙於政府的邀請出席了募捐會,也大多願意出資,只是出資的金額絕沒有表面的那麼光鮮巨額。
有些人扛著一百萬的支票樣本上台,可實際上,他或許才捐了幾萬塊,來走過場,無非是掙個面子、博個名聲,順便在領導面前露露臉。
領導們也大多心知肚明,只是誰都不會主動揭破,畢竟這些企業家們已經夠配合了,還或多或少捐了錢,大大提升了政府和自己的威望,至於其他的,就不打緊了。
總之,領導和企業家們通過一次慈善活動各取所需、皆大歡喜,只有無知的百姓們還蒙在鼓裡,被拙劣的表演戲弄著
果然,鄧天旺回身往椅子裡坐的時候,周圍幾位老闆的臉色就不大好看,雖然大家今天來參加這個儀式,就是為了應付,但憑什麼風頭要讓你鄧天旺一個人獨佔呢。
鄧天旺卻是滿不在乎,朝著台上的葉晴雪咧嘴一笑,又揮手朝四周的村民揮手示意著,一副趾高氣昂的派頭。
陳明遠察覺到兩人之間詭異的關係,側頭問葉建文:「他認識你姐?」
葉建文的神情也有些怪異,皺著眉點點頭,道:「他是我媽的表弟,我和我姐的表舅……當年,就是他帶著我姐去了歐洲。」
留意到葉建文眼中的憤恨,陳明遠就想起葉晴雪當初在溫海醫院對葉萬順的聲討,從父女倆的對話中,似乎當初葉萬順就是把葉晴雪委託給了這位遠房親戚。
原本,葉萬順是盼著鄧天旺能帶著女兒在歐洲出人頭地的,結果這位不靠譜的遠方親戚卻對年幼的葉晴雪百般苛待,讓她住陰暗潮濕的地下室、窩在角落吃殘羹剩菜、於著超負荷的工作,以至於沒多久,葉晴雪就逃了出來,要不是被好心的老婦人收留了,只怕早已凍死在那片冰天雪地裡了……
思及於此,陳明遠的臉龐瀰漫了一絲森寒,如果是個瞭解他的人,此時一定能看得出,他是動了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