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一章鼓動
世界上最渴望戰爭的,既不是軍火販子,也不是軍事家,而是接受過軍事教育卻沒有見識過戰爭殘酷的年輕人。
僅僅一句「存在價值」,就能讓狂熱的年輕人們拋頭顱撒熱血。再加上「建功立業」四個字,幾乎等於給他們注射雞血狗血虎豹血後衝擊250高地。
大夏的貴族階級中,最不缺少的正是接受過軍事教育的年輕人。
貴族以軍功立家,差不多有條件的家族,子弟都要進行基礎的軍事訓練。一些有傳統的世家,更會讓系統的軍事訓練伴隨整個青少年時期,使討厭的叛逆期少年在泥漿、猛獸、駿馬和急行軍中度過人生最盲目自大的階段,甚至沒有時間和精力與左手中度過一個不浪漫的午後。
在風花雪月之後,在酒足飯飽之後,在吟詩作對之後,年輕人總是不免升起樂觀的戰爭浪漫主義情調,幻想著有一天,自己能手握祖傳的寶劍,用從小學習的絕世武功,斬下異族統帥的腦袋。
哪怕是人近中年的貴族們,亦會對戰爭充滿美麗的幻想。這是個信息不充分發達的世界,當權者需要宣傳什麼樣的信息,他們總能將之推銷出去,有如不受抗生素困擾的病毒。
貴族們對戰爭結果的渴望,就像是膝下無子的老人對兒子的渴望一樣強烈,而他們對戰爭的追求,就像是對漂亮的韓國女人的追求一樣猛烈。最終的得到的,很可能是一個既不像父親,也不像母親的孩子。
程晉州的演講,有意無意間吸引著貴族們——「說他們想要的」是演講的意義所在,如同美國的政客們所做的那樣,一旦清楚人們想要什麼,就總有辦法滿足他們。正因為如此,才會有那許多的選舉顧問住在海濱大宅中,享受醇酒美人。
生日宴會的意義被程晉州徹底顛覆了,當他結束了簡短有力的,花費好幾天撰寫稿件的演講之後,一群貴族都圍了上來。
許多人不似星術士那樣畏怯,只當程晉州是一級星術士(尚未刺刻二級星陣)那樣,大聲的問道:「程大人,程家要出兵北漢嗎?」
更有爵位高的,直接衝到程文征身邊去,半玩笑的喊道:「督師大人,您還要軍官嗎?」
大家熱血沸騰,口中卻嘻嘻哈哈的。在場最小的貴族要麼有男爵以上的封號,要麼是公侯伯爵的第一順位繼承人。等閒家世顯赫一些的,真不見得比程文征的伯爵地位低,如果沒有上下級關係的話,少有人在乎二品的武官。他們加入軍隊,通常也會編製在特殊的騎兵營中,以爵位做官銜,以騎士扈從做基礎力量,自備武器馬匹,正面戰場中的戰鬥力極強,戰鬥意志也值得肯定。
大夏在多年戰爭中,經常在大梁戰場上使用貴族騎兵營,以攻擊力卓越著稱。貴族榮譽感,良好的身體條件,長時間的訓練,優秀的裝備常常能爆發出數十倍於農民武裝的力量。當然,貴族騎兵營的使用成本也是數十倍於農民武裝的,故而大夏幾乎不在西南和北線作戰中使用他們。
倒是來自中央的幾位官員,遠遠的衝著程文征作揖不語。鎮南督中使大人去京中述職的時候,皇帝陛下和政事堂諸君,都是以二品文官的待遇見禮。若是這樣算的話,那包括郭敬平在內,場中無人比程文征的級別更高了。
程晉州一點架子都沒有,從空中降落到地面上,有問必答的道:「現在的北漢,其實正在邊境上挑釁,程家也有不少子弟沖在了前線,損失很大。」
他的語氣沉痛起來,用記憶中的現代教派牧師的語氣道:「異教徒在我們的土地上,吃我們的糧食,騎我們的牛馬,睡我們的女人,程家義不容辭的將組織軍隊,會沖在部隊的最前沿,解放北漢。」
「解放」這個詞,是言簡意賅的上好詞語,既說明了我們的所有權,又表達了我們行為的正當性,更預留了手段的多樣性空間。至於程大博士所謂的組織軍隊,沖在部隊的最前沿,這樣的許諾自然會因為證明的複雜性而被人們遺忘,但現在聽起來,卻是讓人深感振奮。
實際上,僅僅是他的現代牧師的說話演講方式,就讓人願意相信。傳教這種事情,從巫師圖騰的年代,到互聯網上的視頻演說,間中還有氾濫的邪教和邪教轉正的事件,經過了無數人的研究,經歷了反覆的改進,儘管不能說最先進的年代就會有最先進的傳教手段,但只要用心去找,總是能尋到更適合近代的傳教方式。
人們都說世界歷史是基督教侵蝕伊斯蘭教的過程——中國是偏遠地區不算——用宗教的語言去解讀世界政治地理的變遷,其實就是基督教的傳教方式戰勝伊斯蘭式傳教方式的過程。
程晉州也未曾料到,自己組織語言的方式,竟然非常的適合在公眾場合發表言論。可惜在21世紀,他沒有機會實踐,全將時間浪費在了談情說愛的大一學生身上了——當然是人家談情說愛,他在講台上代替導師談天說地。
在大家的笑聲中,程晉州繼續道:「北漢的草原,其實並不是空無一物的茫茫青草地。牛羊吃了青草會肥,草地經過開墾之後也能用於耕種。穿過甜水草原,在兩條河的交界處,湛水與騾馬河之間,還有廣袤的土地,是上好的平原,足夠成千上萬的貴族分享,溫暖的天氣不僅適合種植糧食,更能種植葡萄之類的水果,釀造好像極西的葡萄酒。」程晉州換成了誘惑的語氣,盡力描述著自己所知道的草原風光。
大家果然再次被吸引了。
土地不僅是中國人的生命,更是人類的生命。希臘的雅典人圍繞著地中海種地,俄羅斯的農奴為了土地掙扎百年,德國的選帝侯最大的願望是在別國的土地上跳舞,美國西部移民伴隨著的正是鐵路公司佔有土地和廉價販賣的耕地。
大夏建國千年,有權有勢的貴族,早就連樹林都綴上了自己的名字,勿論年輕的貴族們。自神宗一朝起,皇室冊封新貴族土地時就不再大方了,許多人得到的都是號稱發配之地的偏遠地區,以至於本該在封地居住的地方貴族乾脆留在了京城,靠著田租生活,形成了獨特的留守貴族。到了理宗一朝,不管是新生的貴族,或者是承襲爵位的貴族,都能感覺到越來越緊張的土地需求。
商業雖然能夠賺錢,但並不是穩賺不賠的,土地則不然,再加上貴族的免稅權,便是程家,最穩定的收益也是土地收入。但伴隨著爵位的更替,得不到政治權利的庶子們,往往會分薄原本就不多的土地,此時嫡子們反而要顯的大度一些。
夏朝皇室同樣察覺到了統治基礎的動搖,他們的解決方式與前代一樣,就是不斷的發起戰爭——戰爭中損失的士兵將減少對土地的需求,獲得的土地則能夠安慰勝利的貴族,唯一的問題只是「不要失敗」。
出於耕地的期盼,大夏的攻擊目標不是大梁就是荊南,少有向北漢擴張的機會,換句話說,就是西南的貴族們,有好幾十年沒有享受過土地盛宴了,他們的飢渴,他們深藏的願望,都被程晉州的描述勾了起來。
其實,要不是有程晉州的打攪,理宗皇帝自己,說不定就已發動了對大梁的戰爭,他自繼位之日起,就在積極的囤積著物資。
星洲的星術士們奇怪的看著程晉州,不知道他費盡心機的想要做什麼?難道真的是組織一場兩國之間的戰爭?
戰爭會消耗資源,更別說是打著清除異教徒旗號的戰爭。
郭京星術士終於忍不住走上前來,瞪了程晉州一眼,對其他人道:「星神是如何想的,我不知道。但是有戰爭就會死人,戰爭如果失敗,我們反而會失去土地,看看你們的周圍,如果發起戰爭的話,下一次,將有許多熟悉的面孔消失。」
他是大夏出身的最高階星術士,資格比姜璜還老,說話很有份量。但畢竟脫離群眾太久了,倉促間的駁斥,算不得有力。
程晉州裝作沒看見他的不滿,咬字清晰的反對道:「星神光輝不容玷污,異教徒沒有資格利用星神的仁慈,做自私的事情。我以晨光祭祀的名義保證,星神會為我們祝福。」
他先給自己戴上大帽子,方才不緊不慢的道:「有戰爭就會有死人沒錯,但星神光輝下的子民,對付異教徒,一定會勝利。星神給了我們機會,去清除異教徒的骯髒,我們一定會勝利!」
說話的時候,程晉州揮舞著拳頭,潛意識鼓舞著大家隨他一起喊。
喝多了酒的宴會場,最適合的就是一展歌喉了。至於喊的是什麼,最是沒關係。
「勝利」的呼喊很容易感染熱血沸騰的貴族們,要說這個世界上最羅曼蒂克的人群,就是貴族——因為羅曼蒂克是一種奢侈品,在生產力不發達的社會裡,唯有貴族才有能力消費奢侈品。達達尼昂騎著馬去找皇后的時候,沒有牛的村痞的本地巡迴演出,只有百分之一的機會衍生出浪漫。
貴族們的呼喝,讓郭京星術士的臉面很不好看。
程晉州梗著面,依舊說著鼓舞的話。要是平常的話,他也會讓著郭京星術士,兩個人尚算有所淵源——筆友的身份——要不是他堅定的加入了聖堂的陣營,現在的關係指不定有多好。但郭京在眾人面前擋路,且擋的這麼結實,說不得他要打臉。
貴族們的心愈發的火熱起來,他們才不在乎明年再見,周圍有幾個煩人的傢伙會消失,興許有兩三個競爭者家族滅亡,那才是最好的消息。
小程同學也沒指望大家會就此跟著他出生入死,但氣氛和鋪墊卻是有了。
隨便再講幾句話,他就將位置讓給了真正的聖堂牧師,讓他們用最正統的方式布道。
協會星術士們不爽程晉州的聖堂傾向,可是在世俗界,他們的存在也是用星神來解釋的。歸根結底,聖堂是最早的規則建立者,大家都按照規則來辦,自然是後來者吃虧。
宴會在貴族們激烈的討論中結束了。許多人臨走時仍在討論,如何分配戰利品和土地的問題。
星術士們則正好相反,除了少數幾位聖堂星術士之外,大多數的協會星術士都不怎麼喜歡打仗這樣的事情。畢竟對他們來說,大家和和睦睦的生產資源,然後供應給星術士使用便可,若是打仗的話,養了萬日的「大兵」們就有可能上前線了。
劉匡星術士和安風星術士是星術士協會最直接的負責人,卻都措手不及。
晚間,他們的燈亮了許久許久。
第二天一早,劉匡星術士就派項欣去找程晉州。不管戰爭是否真的發生,他至少要表達自己的意願。
他與安風星術士等在房間裡。
郭京星術士似乎在使用通訊星陣,躲在角落裡嘀嘀咕咕。
不久之後,項欣便表情奇怪的飛了回來。
「怎麼了?」劉匡看了就知道不好,自己的徒弟每次做壞實驗,就是這個表情。
「程晉州星術士不在。」項欣微微搖頭,小心翼翼的道:「程家人說,他出外演講去了。」
「去哪裡?」不僅劉匡記得昨天的演講,安風星術士也記得。對他們來說,那可不是個好消息。
「就在紹南城中心」項欣指著前方,果然有萬丈金光平地而起。
劉匡一臉的憤怒道:「他不會又想玩神跡那一套吧?大夏不允許出現人為的神跡,這是規矩。」
安風冷然道:「神跡確實好用。我們也過去吧。」
兩人在桌子上留言給郭京星術士,旋即起飛向北。稍稍拔高一些,就能看到前方的金黃色光芒,如同日出的陽光,不僅帶來了明亮,而且遮蔽了真正的光線。
兩個人心裡的感覺都糟透了。
然而,多一次演講,並不是兩人將知道的最糟糕的事情。
程晉州的目標,根本就是一次巡迴的演講,不是針對普通的下層民眾,而是針對普通的下層貴族。
勳爵、爵士是整個大夏運行的基礎。優秀的軍人,清談的文人都屬於這個階級。男爵和子爵的嫡子,若是不能獲得承襲的話,多半亦會得到爵士的封賞,再加上文官集團多是由貴族組成,說服了貴族們,就等於說服了大夏。
在程晉州看來,每個地區的貴族,放在美國的選舉世界裡,就好像是當地的大企業主、工會主席以及社區領袖。他們在普通民眾中有著絕對的影響力,故而要說服他們,除了秘密的見面之外,更需要公開的演講,代替他們向普通人進行許諾——轉嫁企業主、工會主席和社區領袖要求投票的風險,才能獲得更多的投票。
在單純的聊天,單純的利益拆分階段,程晉州定然比不上久經此道的官吏,那些靠黑色和灰色收入吃飯的人,筷子下面除了勺子,或許還有錐子和空間鑰匙。
但是,要是加上演講的過程,特別是這種轉移風險的過程,再談利益的時候,小程同學首先就佔據了成本上的優勢。
貴族們不需要費盡心思去說服領地上的佃戶,為何要去陌生的地方打仗。世家們也不需要浪費體力,從各家商戶中壓搾更多的資源。各個大族的族長們,也不用再挨家挨戶的說服族人,為何要出男丁上戰場。
程晉州在他的演講稿中,都說的清楚明白。
每個人都能獲得土地收益,每個人都能分享戰利品的價值,最重要的是,能夠分享星神的光輝,能夠驅逐異教徒的污穢——宗教理由是冠冕堂皇的理由,無論多麼無稽,在強大的宗教勢力面前,你可以不信,卻不能宣傳你的不信。
就連協會星術士都不敢。
程晉州不斷的闡述這兩點,並在自己的身後,勾勒出炫彩的圖案。
沒有什麼比神跡,更具有心理暗示作用了。
昨天沒有資格進入宴會主廳的貴族們,圍在堪稱璀璨,實則是光線煙火的神跡的最前方,聽程晉州用布道式的語氣,描述甜水草原的豐美,北漢人奴隸邊民的惡毒,以及北漢皇室的弱小。更多的民眾則當故事一樣聽著,許多人一輩子都沒見過高級官員和星術士的講話,自然是興致勃勃。
除此以外,人數的增加,也能夠堅定貴族們的信心。要是在戰爭中,人們將之稱作裹脅;而在現代社會,電視廣告和現場節目,玩的都是同樣的花招——捧人場的,帶來了捧錢場的,有了人場,才會有錢場。
「他難道真以為有錢和人,就能發動一場戰爭?「能掌握大夏戰爭物資的,唯有協會,我卡住他的咽喉,看他怎麼和人比吹氣。」劉匡星術士看著道貌岸然的程晉州,吁了一口氣道:「項欣,你想辦法去問問他,究竟要怎麼樣才停止?要是再不停止的話,我就要停漕運了。」
項欣毫不猶豫的飛出去,安風才愁眉苦臉起來,低聲道:「我們要有個底線。至少要讓他停止使用神跡。」
星術士要製造神跡太容易了,協會是以「規範市場」的名義,停止了任何人使用神跡的資格,然後再也沒有恢復過。就像是政府,很容易就能以規範市場的名義,增加苛捐雜稅。
劉匡心裡發狠,卻不得不屈服道:「首先要戰爭不起來,他聚集民心,就是為了戰爭,底線是無戰爭。」
兩個人說著又開始商討細節。
項欣再次趕回,這次速度更快,不等人問便道:「麻煩了。」
「他要舉戰?」
項欣喘著氣道:「我問了下面的人,他要去南陵演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