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骯髒齷齪,噁心卑劣的政治陰謀可以簡化成一段話:蕭遙挾兵要挾皇帝讓他出征青沂,以解宣遙之危,既是救宣遙也是救自己,皇帝不肯再次將兵權將還給蕭遙,親自策劃了暗殺,暗殺對象竟是顏回假扮的「太子」蕭天離,逼迫蕭遙去保護解救假太子,並承諾一定會出兵青沂。
而後修書一封,傳於黑羽騎顧藏鋒,信上僅數字:「不往青沂,齊必死。」
於是顧藏鋒率領著僅有千人的黑羽騎千里夜襲青沂國,未有一人相助。
皇帝的目的萬分明確:他要讓蕭遙最得意的這把利劍就此折刃。
當天夜裡,齊傾墨未換衣著,未洗塵面,未顧鵲應,未及己身,一騎絕塵,千里奔赴,只為見一人,顧藏鋒。
這是一處三國休戰的地方,齊傾墨從天黑騎到日出日落,又從日落騎到月升,兩夜一天,不換馬不休息,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終於趕至。
「顧藏鋒!」齊傾墨未等得及馬兒收穩步子便路馬而下,一身白衣在泥土一滾沾染得儘是灰塵,大叫著往那一處黑色的營地跑去。
可是她跑著跑著,便不敢再往前了,兩邊是稀稀拉拉的幾十個黑羽騎騎兵,今日他們未騎在馬背上,而是沉默不語的或坐或躺,或被人攙扶,未見幾個沒有受傷的。齊傾墨一這搖著頭一邊在口中自語著:「不,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這怎麼會是那只神出鬼沒的黑羽騎?這怎麼能是那只有如神兵天降的黑羽騎?
這怎麼可能?!
可是沒有一個人回應她,那些沉默得像不會說話的騎士們,只以目光看著她,哀痛地,絕望地,悲傷地看著她,這是一支軍隊,他們也是人,他們沉默不語,可是他們也有感情,面對著兄弟們依次倒下的身軀,他們也會難過。
滿臉熱淚滾滾而下,齊傾墨一路跌跌撞撞奔到營前,拍打著木門:「顧藏鋒你給我出來,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顧藏鋒!」
裡面許久許久沒有回應,齊傾墨拚命拍打著木門,一次次撞著想撞開,嘴裡一次次哭喊著:「顧藏鋒,你開門啊,我要問問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齊小姐……」過了很久,裡面終於傳來微弱的聲音,齊傾墨聽在耳中怔住,她記得這是顧藏鋒的聲音沒有錯,可是為什麼這麼虛弱?那個如山嶽一樣的男子,他的聲音怎麼會這麼虛弱?
「顧藏鋒,你開開門讓我進去看看你好不好?」齊傾墨抓住機會趕緊哀求著,拍打著木門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還是不要見了罷,我的樣子很醜,怕嚇著你。」顧藏鋒虛弱的聲音傳出來,齊傾墨想起在鳳血環魂的畫面裡看到的,他渾身浴血,一副殘軀的樣子,飛快地搖著頭,連眼淚都甩了出來,對顧藏鋒說:「我是那麼膽小的人嗎?開門吧,告訴我,這一切事情的真相好不好?」
「真相……就是你聽到的那樣,顧藏鋒為齊小姐而戰死,算是個不錯的結局了。」顧藏鋒竟還能發出一聲輕笑,笑聲聽在齊傾墨耳中,像是撕裂她的心臟一樣疼。
「我不!他們說的我都不信,我就想聽你說,你快給我把門打開,顧藏鋒,我命令你,我命令你給我開門!」齊傾墨又悲又急,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只知道,顧藏鋒可能會死,而她想再看他一眼,想再看那個沉默如山的男人一眼。
「齊小姐能來,我已經死而無憾了。」
「什麼死而無憾,我不要你死啊,顧藏鋒,求你開開門,你讓我看看你。」齊傾墨像是瘋了一樣用柔弱的身軀撞著木門,想把推開,顧藏鋒就在裡面啊,就在這扇門後面,他就快要死了,齊傾墨只是想再看他一眼,就一眼。
「你開門!」齊傾墨搖著那扇在此時看上去太過堅固的木門,無能為力的絕望和悲傷幾乎淹沒了她,她拉扯著站在四周的黑羽騎士,求著他們,幫我把門打開好不好?讓我再看看他好不好?幫幫我好不好?那些心硬如鐵的騎士們啊,只是轉過頭忍著哭泣,卻沒有一個上前相助。
顧藏鋒少將軍有令,不得讓任何人再多看他一眼。
只剩下半邊身子,連腸子都流出來的顧藏鋒,不許任何人,再看他一眼。
「顧藏鋒,你不要死,鵲應已經活過來了,我把鵲應救活了,難道你不想看看她嗎?顧藏鋒,我求你不要死,好不好?」齊傾墨扶著木門無力地軟倒在地上,一下一下拍著木門,哭著,求著,喊著,老天爺你不要對我那麼殘忍,我只是把鵲應搶了回來,你若真的拿走一個,拿走我可好?放過我身邊的這些人,好不好?
「真的嗎?那太好了。」顧藏鋒欣慰地感概一聲:「可惜我看不到了。」
「顧藏鋒,你若死了我該怎麼向鵲應交代?」
「告訴她……我……歸隱了就好。」
「好,好,我會的。」
「齊小姐,有件事……我想告訴你。」
「你說,我聽著。」
「他們待你都不好,我想……對你好,我想娶你……」
齊傾墨無力抬頭,隔著木門她看不見顧藏鋒,緊緊將手貼在木門之上,泣不成聲的話語斷斷續續:「顧藏鋒,對不起……」
對不起,害你一片癡心錯付,害你千人孤膽入青沂,害你絕世將才戰死沙場,對不起,我齊傾墨此生抱歉的人這麼多,今日又多你一個。
「沒關係,此生遇見你,是我最大的幸運……」
他的話音越來越弱,就像是一座巍峨的大山正在一點點塌陷倒下,齊傾墨甚至能聽到那轟然倒地的聲音,震響在她耳邊,讓她聽不見一切聲音,只想像著門後那個山一樣的男人,是在怎樣地等著死亡的降臨。
她仍記得當年那個憨直正義的顧藏鋒是如何巍峨如山,使人依賴可以依靠,他曾帶著鵲應在黑夜的月下一騎繞城,他本是可以與蕭遙在軍中快意恩仇,仗劍沙場,可是因為齊傾墨,他留於豐城,替她賣命。
她無之下嫁於殷笑聞,顧藏鋒手握著一塊傳家玉玦笑著贈於她,齊傾墨答應過顧藏鋒,會把這玉玦轉贈給鵲應。
如今,鵲應回來了,顧藏鋒你為什麼又要走?
忽然屋內火光沖天,灼熱的熱浪朝齊傾墨撲過來,生生逼得她退開幾步,齊傾墨望著火熱迅速蔓延的的營帳,失聲尖叫:「顧藏鋒!」
蕭天離緊緊抱住要往裡沖的齊傾墨,聽著她聲嘶力竭的哭喊聲,火光映在她滿是淚痕的臉上,像是在臉上燃起了火簇,那場大火燒得熱烈絕望,瘋狂湧起的火焰像是一場對死亡的嘲笑,火光裡的一切在一點點消失,顧藏鋒也是,他到死都不讓齊傾墨再看已是一副殘破之軀的自己一次,連個屍體也未給她留下,絕了旁人的一切念想。
誰都不知道,在那場大火中等待著被燒成灰的他,是用什麼樣的表情望著木門外的齊傾墨,料想,該是很深情。
在無人查覺的地方,沉默,並深情。
大火燃燒的時間並不久,僅僅半個時辰就將一切化成廢墟灰燼,齊傾墨輕輕推開蕭天離,目光游離地轉身,走向前面跪了一地的黑羽騎騎士們面前,走得近了終於能聽到他們低低的壓抑的哭泣起。
齊傾墨的眼睛感覺像是快要被滾燙的淚水灼傷,痛,無止盡的痛,不得解救的痛,想開口說話,卻發現嗓子都沙啞得厲害,一發聲便痛得像有一把砂礫在喉間。
「黑羽騎。」
「諾!」哪怕生死離別在眼前,這些騎士們也保持著最高的秩序和軍規,未亂一分。
「黑羽騎,現余士兵幾人?」問這問題,齊傾墨都覺驚心地心疼,何況這些手足般的士兵?
「黑羽騎原一千人,經青沂一戰,現余二十七人,十八人重傷,九人輕傷,尚存戰力。」有條不紊,思路清晰,這便是顧藏鋒練出來的兵。
只是齊傾墨每聽到一個數字,以髒就會抽痛一分,到最後差點難以呼吸。
「黑羽騎聽令,厚葬戰死將士,與顧將軍骨灰埋於一處,無屍骨者立衣冠塚,餘下二十七人,隨我回宣遙國,自今日起,你們不再是臨瀾國的兵。」齊傾墨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她不會再讓好不容易活下來的二十七還送回臨瀾國,送到皇帝的虎口中受死的,她要帶著他們,叛國。
令人意外的是,暫代顧藏鋒之職的那一位,只是抬頭看了一眼齊傾墨,稍許思考了一下,便應聲:「諾!」
蕭天離聽著齊傾墨的話心中一顫,他自然清楚地知道齊傾墨此舉意味著什麼,黑羽騎是何等彪悍的士兵,隨便其中一個都是以一頂十的好手,哪怕只剩下二十七,都是一支不容小視的力量,齊傾墨卻不再允他們回臨瀾。
話說回來,臨瀾皇帝既然有意讓黑羽騎出來送死,也就不可能指望他們回去了還能活著,哪怕真的回到了臨瀾豐城,只怕最後也是落得一杯鳩酒的下場。
但,那畢竟是臨瀾國的兵,這讓蕭天離無法自處。
齊傾墨步履蹣跚,像是每走一步都快要倒下一樣,搖搖晃晃,臉上全是決然與崩潰的神色。她忘不了當時看到過的那些畫面,顧藏鋒明知是送死還不肯後退半步的畫面。
皇帝何其可笑,因為害怕自己人的強大,便要想盡一切卑鄙的方法除掉他們,用自己做為誘餌讓顧藏鋒心甘情願地送死。這一次是顧藏鋒,下一個該是蕭遙了吧,等到他把臨瀾國的可用之人盡數除去,臨瀾國也就離亡國不遠了吧?
沒有一個人敢走過來問一問齊傾墨怎麼樣了,就連柳安之都不敢,只能遠遠地望著她,一步一步,一身染塵的白衣,一張哭花的臉龐,一副柔弱的身軀,裝進了一個瘋狂的靈魂。
與蕭天離擦肩而過時,齊傾墨停住腳步,悲然一笑:「若有一天我攻打臨瀾,你當如何?」
關於臨瀾國皇帝是如何用陰謀逼死一隻忠心耿耿的烈將軍隊一事,齊傾墨已經不想再去探究了,回宣遙國的路上,她終於體力不支又加上復活鵲應時本就元氣大傷,昏迷了整整三日。幾次掙扎於生死一線間,蕭天離抱著她不肯離開片刻,數夜不曾合眼,癡癡地望著她,不知是在想她何時才能醒過來,又還是在想,待她醒過來之後,兩人該如何相對?
三日內馬車裡的氣氛都壓抑得快要將人逼死,身後跟著的是整齊的二十七名黑羽騎士,他們依然身著黑衣,肅穆整齊,雖人數已大不如當日,但氣勢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