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間傳言,得手札者得天下。
然而這終究還是成了後話。
那時的蘇越,甚至在那之前許久的光景裡,也不過是無名山上的一隻小猴子罷了,他忘記在那一座無名山上生活了多久,也忘記自己如何來,又該往哪裡去。他只是依稀記得那時的荒涼遍佈,他一個人滿山打滾的日子裡,所有的一切漸漸地模糊開來;而在此後的年歲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起,原本荒蕪得只剩下鋪天蓋地的昏黃的無名山漸漸地生出了淺綠的枝椏,而那瀰漫了雙眼的花紅柳綠漸漸地幾乎蔓延到它的腳踝的時候,忽然有人來尋了他,帶他出了那名喚無名的山谷。
從此見識了人間的燈紅酒綠,車水馬龍。
只是再往後,那個人的容貌,還有他的名字,在蘇越的記憶裡又緩緩地化開來,像是融在了水中的苦澀的糖,他又成了那一隻孤獨的小猴子,只不過不再無憂無慮,反而是沾染了塵世間的渾濁罷了。
只是他有了自己的人身,也化作了英俊瀟灑,乾淨純粹的模樣。
他坐在人來人往的鬧市的街角,看著川流不息的人潮,還有那一張張自己眼前飛快地掠過的僵硬的面孔,這才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在這世間停留了幾千年。
真奇怪,如此恍恍惚惚的,不過像是一刻一般,卻轉眼,已然千年了。
他依舊是孤身一人,雙手托腮,手中的咖啡冷了,他也沒有察覺的,只覺得心裡似乎空落落。像是丟失了什麼。
只是他究竟丟了什麼呢?!
蘇越甩了甩腦袋,視線路過身旁幾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花癡的眼睛,最終停留在了毫無止息的馬路上,他似乎是長歎一聲,緩緩起身的時候,修長的身影映在了一塵不染的櫥窗之上,在薄暮微陽之下有些亂糟糟的栗色的頭髮。看著似乎是不修邊幅的高中少年的模樣。只是緩緩抬起手來,掠過髮絲的時候,那一雙溫暖的骨節修長的手。陽光從指縫之間撒下來,淅淅瀝瀝。
他的睡意還未落下去,卻沒有再睡的**,只是微微整理了那看著有些凌亂的頭髮。然後順勢懶散地將手插在了自己的褲兜裡,身上雪白的微微褶皺的襯衫解開了領口的一顆扣子。露出了金色的胸膛還有腹間若隱若現的馬甲線,他的神情慵懶而沒有神采,又是揉了揉自己額間的碎發,在微陽裡閃著耀人的微光的髮絲再一次變得亂糟糟。看著確實如同厭學而慵懶的少年一般,引來了身旁女孩子的竊竊私語。
只是蘇越像是沒有聽見這些伴著驚呼的聲音,而事實上。他確實是沒有聽見的,再抬起眼睛的時候。原本被兩扇軟綿綿的如同蝴蝶的翅膀一般的睫毛遮住的眼睛終於落在了旁人的眼裡,而那一雙眼睛鑲嵌在了他乾淨的面龐裡,藏著的卻是鋒利而凌厲的光芒,只是一雙眸子,少年再不是那個年幼無知的少年,而那樣的光芒,卻是令人不由得停住了嘴巴。
而蘇越什麼都沒有注意到,他只是微微抿著薄唇,咖啡廳的轉門送走了他那顯得有些孤傲而清冷的背影,而他走在逆光的巨大的陰影裡的時候,寬闊的肩膀像是可以撐開頭頂一寸寸漫上帷幕的遼遠的藍天。
他愈發顯得失落起來,每一日,他總是要在這咖啡廳坐一坐的,點了一杯咖啡,坐到那咖啡全然冷卻下來的時候,而他神情微怔的視線不知道落在了何處,終於緩緩起身,竟然忘記了那一杯咖啡他卻是從來都沒有喝過的,這樣的日子也不知道究竟持續了多久,直到這一日,他忽然覺得心裡疼得厲害,原先藏匿在心底的沼澤裡的空落落忽然蔓延了開來,像是深深陷入了泥濘之中的雙腳,將他拖入黑暗,掩埋在墳墓之中。
蘇越忽然被這般突如其來的壓抑逼迫得喘不過氣來,然後就像是再也無法忍受一般,他的腳步愈發的快了,到了最後,竟然開始狂奔起來,微風略過他稜角分明的側臉,蘇越緩緩閉上了眸子,張開了雙臂的時候,就像是要與誰相擁一般。
再然後,據說有人曾經回憶起那時的情景,那個白衣的少年,留著利落的短髮,他伸開雙臂飛奔的時候,身子融在了溫潤的暖陽裡,他微微瞇起的眼睛裡攔不住眼裡的陽光,而他飛揚的嘴角卻帶著彷彿某一刻決然的姿態,就這般消失在了暖陽之中,也消失在了車水馬龍的眾人驚愕的眼睛裡。
蘇越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週遭的一切都變了,他彷彿又回到了還在無名山的時候,四周是鬱鬱蔥蔥的樹木還有不知名的柳綠花紅,他躺在乾淨鬆軟的土地上,一睜眼,明晃晃的日光幾乎刺痛雙眸,而他微微瞇著眼睛,跌跌撞撞地起身的時候,一瞬間覺得有些恍惚,還以為自己真的回到了那時無名也不知何處的故鄉。
只是這究竟不是無名山,他的腦海裡也忽然無端多了一些不曾屬於自己的記憶,先是瞳孔通紅的少年,眉心一朵硃砂,正眼神冰冷地注視著自己,而後記憶終於緩緩清醒的時候,他的心裡忽然咯登一聲響,只忽然變得恍惚起來。
他不是蘇越,陵越……陵越……蘇越喃喃自語著,這是他現在的名字,他叫做陵越,是天墉城的執劍長老紫胤真人的大弟子,他還有一個師弟,叫做屠蘇。
百里屠蘇,便是記憶裡那個雙眼血紅,卻乾淨得無比美好的少年。
一想到這裡,陵越的心裡忽然又疼了起來,緩緩地扶著胸口,他微微低著腦袋,只見此時的自己卻是一襲紫衣,再不是一直以來雪白襯衣的模樣,這般陌生而熟悉的模樣卻是使得陵越不由得微微皺著眉頭的。
而他的眼睛掠過了週遭,再細細想來,嘴角的笑容反而是翻著一絲淡淡的苦澀。這畢竟不是自己的無名山的,那時的無名山,即便不知曉究竟經歷了多少荒蕪的歲月,即便等到他離去的時候,卻始終也只是雜草遍地罷了,偶爾有難以言述的花骨朵,點綴在一片鬱鬱蔥蔥之間。卻不似這個地方。生機盎然。
蘇越,不,此時的他。已經是陵越了,他這般想著的時候,視線緩緩地渙散開來,只是卻忽然有什麼落地的聲音牽扯回了陵越的思緒。是落在地上的一本手札,翻著金光的小小的薄薄的本子。便是這般猝不及防地從陵越的身上落了下來。
這是什麼?
陵越的眼裡泛著淡淡的疑惑,又是緩緩地俯身拾起,只是這手札裡卻是空空如也,泛白的紙張。沒有任何字跡,就是那封面也是空空如也,不過是泛著詭異的金光罷了。
陵越微微皺著眉頭。好看的眉眼之間,是疑惑且憂心的模樣。而便是這時,他只覺得握著手札的指尖一陣刺痛,他來不及鬆手,忽的見到了那原本空空如也的雪白的紙張上卻忽然泛著異樣的光芒,待這華彩消失之後,陵越終於驚異地看清了這一字一句,不過是短短的幾個字,卻是字字珠璣。
他睜大了眼睛,而眼裡也不知曉為何,忽然露出了驚懼且恐慌的神情來,再來不及多想,陵越飛快地合上了這手札,將他塞入了懷中,卻是念了一個訣,飛快地朝著天墉城趕去。
屠蘇遇險,速救。
看見那幾個字的剎那,不知為何,陵越的腦海伸出又閃現了那個白淨的少年通紅地睜著雙目的模樣,只是那般神色,並非是他的煞氣發作時六親不認的無情樣子,也不是他一次次對著自己刀劍相向時被吞噬了心智的冰冷,他通紅的眼睛裡噙著溫熱的冰冷的源源不斷的淚水,一顆顆砸了下來,砸在他的心裡,他張著嘴巴,只是凝固的畫面裡,他只是神色怔怔地看著自己,說不出一句話來,而那一句「大師兄」便像是在這個時候被凝結了一般。
陵越只覺得他此刻的心都要跳出了胸腔,又像是無論他在如何快,也是有什麼要失去了。
果然。
藏劍閣外,他趕到的時候,掌教真人還有十幾個師弟們將屠蘇團團圍住的時候,他就這般眼睜睜地看著那些鋒利的刀劍逼迫著正幾乎半跪在地上的屠蘇,刀光劍影之間,屠蘇的身影更是搖搖欲墜,就像是再也支撐不住而要跌落一般,只是即便在這樣的時候,他卻還是緊緊地咬著牙齒,儘管嘴唇已然被咬發青,面上也是毫無血色,蒼白得如同白紙一般。
「屠蘇!」陵越沒有意識到他此時聲音裡的沙啞,也沒有多想,在這鋒利的劍光之間,手中的長劍早已出鞘,一己之力衝開了陣仗,那些刀光劍影轉而落在了自己身上的時候,他只覺得萬箭穿心一般的疼痛,幾乎在那一刻失去了所有的知覺,而他卻恨不得自己是失去的感覺的,因著這般錐心的疼痛,若是常人恐怕早已灰飛煙滅。而即便是他,也覺得全身都像是撕裂了一般。
然而,他卻還是咬緊了牙關,強撐著一下掠到了屠蘇的面前,將他狠狠地護在了自己的懷中,嘴角的血絲終於落了下來,屠蘇終於支撐不住,倒在了陵越的懷中。
而陵越哪裡承受得了這般的劍陣,只是衝進去的時候,他早已是傷痕纍纍,而屠蘇如此遍體鱗傷的模樣更是使得陵越忽然之間氣血上湧,緊接著口中更是一陣腥甜,他的身子顯得有些踉蹌,只是卻沒有鬆開手,反而扶著屠蘇的手卻是愈發的緊了,不過口中卻也是在這個時候忽然噴出了一大灘的鮮血來。
陵越似乎再也支撐不住一般,卻還是緊緊地摟著屠蘇倒了下去,只是即便是將要墜落的時候,他卻還是翻了個身,讓自己的身子朝著堅硬的大理石地面,只為了屠蘇能夠少一點疼痛。
倒地的時候,屠蘇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原先雙目的通紅緩緩褪了下來,陵越聽見了屠蘇幾乎是顫抖著的聲音,「對……對不起,大師兄!」
淚水自這個紅衣少年的眼眶裡落了下來。落在了他的臉頰上,也落在了他的眼眶裡,那一瞬間,陵越幾乎分不清他眼睛裡究竟是屠蘇的淚水還是自己的淚光。
也是在那一刻,他忽然意識到,屠蘇的身體竟然會是這樣輕,輕得……就像是他下一刻就會任憑著他消失了一般。
那一刻。陵越的身子是愈發的顫抖了起來。
而他卻不知曉。屠蘇在這劍陣之中已經強撐著等了多久了,他既是希望他的大師兄能夠回來,又要忍受著被焚寂吞噬了心智的痛苦。久久不讓自己連唯一的神識都喪失了。
只因著他盼著能夠再見到陵越一面,只是他沒有想到,卻是這般場景。
他想要同陵越說的其實不是那一句,只是望著陵越如此傷痕纍纍的模樣。卻還是改了口,聲音哽咽。身影踉蹌。
而他起初只不過是想要告訴陵越,他在藏經閣裡專心致志地超寫著經書的那些日子裡,他所等著的,不過是自己在陵越歸來的時候。能夠微笑著同他說一句,「師兄,我終於等到你回家了。」
只是如此。僅此而已。
「師兄,若是我身上的煞氣都除盡了。你便帶我下山,可好?」是迷迷糊糊之間少年乾淨而遲疑的聲音。
「好,那時,我便帶你踏遍萬里河山,行俠仗義!」然後又是誰的聲音,帶著鏗鏘的篤定,一字一頓,落在了他的心坎裡,卻又緩緩地渙散看來,最終消失在了風裡.
身受重傷的陵越在此時躺在了床榻之上,泛白的手指緊緊地攥著身下的被褥,而緊皺的眉頭之間,是如何也揮之不去的愁思,他夢見了許多小時候的日子,原本不屬於自己的記憶紛至沓來的時候,他就像是被深深拉進了絕望的深淵,身子沉了下去,只是屠蘇那乾淨而純粹的臉龐卻在自己的夢裡逐漸地清晰起來。
先是他在後山練劍的時候,那時他十歲,而屠蘇也不過是七歲的年紀罷了,如今相識八載,只是那時的記憶卻依舊嶄新,花間暖陽之下,那孩子的面上因著這般練劍的刻苦而冒出了一顆顆汗珠子,那樣的刻苦,若是普通的孩子只怕早已是承受不住,陵越心中自然再清楚不過,他這般看著屠蘇,只覺得自己的心也累了,心裡更是無端冒出了一絲絲的心痛。
只是卻也是這個時候,屠蘇終於緩緩地停了下來,含笑的目光對上了自己的一雙眸子,陵越終於瞧見了屠蘇的笑容,咧著嘴巴,露出了一排雪白的八顆牙齒,陵越只是看著這般笑容,先前的壓抑不知道如何早已是一掃而空,卻是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中的食盒,更是不著痕跡地小小地吞嚥著自己的口水,喉結上下滾動,他不知道為何,忽然又是覺得不自在起來。
只是屠蘇卻沒有發現師兄的異常的,如同往常一般,他飛奔而來的時候,是緊緊地一把抱住了他再親暱不過的師兄,又是肆無忌憚地將他的汗水擦在了陵越的衣襟上,原本的紫色染上了神色,滲透了衣衫,陵越幾乎是感覺到了那被汗水沾濕的炙熱,此時此刻,便是他自己也未發覺的,面色卻是駭人的滾燙。
瞬間變得通紅起來。
只是屠蘇卻未發覺的,因為下一刻,畫面忽然飛快地從他的眼睛裡匆匆略過,他還沒有貪婪地抓住了這一絲溫暖的時候,再一眼,看見的,卻是屠蘇已然年少的模樣,歲月消磨了他臉角的輪廓,露出了削瘦的下巴還有深邃的瞳孔,只是那個曾經笑容乾淨而溫潤的少年卻也因此變得愈發的沉默了起來,就像是韶華易逝,封印封住了屠蘇的笑容,以寒冰將他層層包裹,那難以言喻的疏離令陵越忽然覺得心驚膽戰起來。
他只覺得自己身子疼得厲害,傷口撕裂一般,卻只是遠遠地望著屠蘇,觸碰不到他,看見的,也不過是他冰冷的眼神罷了。
而陵越自然不知曉,便是此時,掌教真人還有他的師妹芙蕖正站在自己的身旁,憂心忡忡。
「這個傻孩子,那時的輕型,屠蘇已然墮入魔道,他又何必護他?」天墉城的掌教真人涵素長歎一聲,面上卻是如同以往的不苟言笑。「若非屠蘇被焚寂控制,我又何必如此,陵越向來做事嚴謹,從不衝動的性子,如何這一回倒是這般失了分寸?」
他說到這裡,又是長歎一聲,衣袖落了下來。眼裡依然是深深擔憂的神色。
而此時站在了涵素身旁的芙蕖卻是急得像是要哭出來了一般。「大師兄可是如何了,他傷得這麼重,又吐了那麼多的血。爹,您可一定要救了大師兄啊!」說話之間,源源不斷地淚水湧現出來,便是在這個時候。芙蕖卻是哽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了。
若是大師兄有了什麼三長兩短,若是……她使勁地搖了搖腦袋。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一定不會……這般想著,芙蕖強忍住了眼裡的淚光,只是身子依舊是哆嗦著,更是緊緊地抓著函素的衣袖。眼裡依舊是悲傷絕望的神色。
涵素收手負在身後,緊皺著眉頭,雖然並未多說些什麼。只是那緊皺著的眉頭卻是瞞不過他此時心裡的長歎一聲,他自然知曉那時的劍陣是有多麼的厲害。他那時想著屠蘇已然便焚寂所控制,這樣的一個孽障,自然是再也留不得了,雖說他是紫胤的弟子,只是那又如何,留這樣一個禍害在師門之中,天墉城還有什麼安寧!
一想到這裡,涵素便也只有心中一橫,他早已是準備了將百里屠蘇置之於死地的,那般的劍陣有多厲害他心裡再清楚不過,生生地受了那樣的力道,只怕如今陵越這孩子……
涵素一想到這裡,那眼裡似乎籠罩著什麼一般,只是他終究還是沒有多說些什麼,只是維持著那般僵硬的神情,一動不動地瞧著此時正躺在床榻之上忍受著傷痛的折磨的陵越罷了。
而這時的後山之中,屠蘇被關在了禁地之中,週遭遍佈著結界,他無法出去,心裡卻疼得厲害,他分明記得那時自己躺在師兄的懷裡,而師兄,卻分明是因著自己那般硬生生受了這劍陣……刀光劍影之下,他的手緩緩拂過自己的衣衫,雖是一身玄衣,卻還殘留著師兄落在自己身上的斑斑血跡,他的師兄……他要去尋了他,他要知曉,陵越如今究竟是如何了。
心中的疼痛在這個時候反而是愈發的慌亂起來,一顆心跳動得厲害,而屠蘇的眉頭也皺得極深,一定是出了什麼事情。
他的師兄……一定是出事了……
原本蒼白的面色在這個時候顯得愈發的面無血色,而心中的不安卻是使得那一雙眼睛忽然變得一片血紅,在昏暗的山洞裡顯得猙獰而可怕,只是屠蘇此時再也顧不得其他,他只是想著,自己是一定要出去的,即使如今是掌教真人困住了他,他也顧不得其它了,他只是想要知曉,他的師兄,如今究竟是如何了……
手中的焚寂揮動的時候,刀光劍影帶來了幾乎灼人眼睛的血色,那結界被深深地劈開了一道縫隙來,只是卻又快速地合上了。
先前陵越雖說被屠蘇擋住了一劍,只是那樣的劍陣,他傷得也不比陵越輕,若不是還有焚寂和體內的煞氣幫他擋著,只怕如今的屠蘇也是不省人事了,只是他倒寧願自己是不省人事了,或許這般就不會忍受來自心底的疼痛。
都是因為自己……都是因為自己啊……
屠蘇只覺得他的身體像是耗盡了所有的力氣一般,在這一刻無助終於深深壓垮了他,渾身癱軟地跪在了地上,那一雙眼睛裡翻著空洞的光芒,口中更是呢喃重複著……
「師兄。」
而他心裡的慌張無比再提醒著自己,此時的陵越,只怕是不大好的,他的臉色是愈發的慘白一片,便是呼吸也漸漸地微弱了下去。
而這時的陵越,卻是夢見了自己早已垂垂老矣的時候。
而那個時候,他與屠蘇……他們之間,已經分別了七十四年了,而那時的他,早已坐上了掌教真人的位置,身旁的弟子眉心一朵血紅的硃砂,咧著嘴吧,一如當初那般再熟悉不過的容顏,「師父,您瞧一瞧,如今我的修為,可是如何了……」
只是那聲音又緩緩地化開來,等到他模糊的視線又逐漸清明一些的時候,卻又是潔身一人的孤獨模樣。再不見那個熟悉的少年,那時的他已經很老了,白髮蒼蒼,面如縞素,倚窗而坐,正雙眼失神地望著窗外的雨打芭蕉,夢裡的他。終於又是想起了自己同屠蘇的小時候。
他問他。「你為何執劍?」
懵懂的少年只是愣愣地開口說道,「手中執劍,方能保護珍惜之人。」
他一想起了這裡。不禁粲然淚下,曾幾何時,他一心修仙,只是在遇見了那樣一個少年之後。卻沒有想到只是無意之間,所有的一切都改變了。
他還記得七十四年前同屠蘇的那個約定。他們約定好的……他會一直在天墉城等著他,只是一年又一年,他因著心中執念,始終不得修為仙身。而他也不知道,他所等著的那個去往遠方的人,卻一早散了魂……
「手中雖然執劍。仍需天意成全。」聲音沙啞而蒼老的老者終於長歎一聲,只是卻還是低聲呢喃著。那聲音很低,早已被雨落芭蕉所掩蓋了。
只怕只有窗外的芭蕉聽見了他所言。
「你放心,我會在忘川等你,死後不落輪迴,生生世世,我等你回來。」
他說到這裡,終於安然和目,淚水劃過了溝壑縱橫的臉頰,便像是此時,正躺在床榻之上的陵越,淚水奪眶而出,沾濕了面龐,而卻一早失去了呼吸了……
天地之間,崑崙之巔,忽然響起了一聲沙啞的嘶吼的悲鳴,久久不散……
「師兄……師兄……」那聲音劃開了結界,屠蘇再也顧不得身上刺骨的傷痛,跌跌撞撞地衝了出去,卻還是在大殿之外的門口忽然跌倒,天邊驚雷劃過,緊接著,傾盆大雨落了下來,屠蘇的身子墜落在了地上,他一雙通紅的眼睛裡,彷彿看見了他的師兄,最後抱著他的,溫柔如玉的模樣。
「師兄!」
在夢魘之中驚醒,屠蘇緊皺著眉頭,於睡夢之中還在一聲一聲,喚著陵越,他的師兄,身子更是在床榻之上微微地顫抖著,而在恍惚之間,他是感覺到了失去呼吸的陵越在彌留之際還在喚著自己的情形。
驚雷劃過天際,於他的耳畔擦肩而過,大雨沖刷悲傷而絕望的心境,他跌落在地上的時候,聽見了陵越低低的一聲,一如他如平日裡再沉穩不過的語氣。
只是那一聲低低的話語之中卻是帶著淡淡的歎息。
他說,「我多想聽見有一日,他能夠對我說一句。」
「師兄,我回來了。」
「只是這終究,不過還是奢望罷了。」
「即便是死了,我也會在忘川等你,生生世世,死後不落輪迴,我等你回來。」
那些蒼老而沙啞的話一字一句砸在了屠蘇的心底,他只覺得心底如同被撕裂了一般,而撲倒在地上的時候,身上撕扯著的疼痛卻是不及心裡的半分的,黑夜接踵而至,他終於再也受不住一般,隨著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兩眼一黑,直直地暈了過去。
只是即使昏睡之中,那些殘酷的夢魘卻還是不放過他一般,而在重複循環煎熬的夢境之中,神識緩緩地渙散開來,腦海之中是焚寂冰冷而殘酷的聲音。
「害人精,你除了殘害你的師兄,你還會幹什麼!若不是你,你的師兄便不會死,是你,是你害了陵越!是你親手殺了他!」
「不是!」屠蘇在聽見了那些話的時候,眉頭皺得更深,而掙扎著終於擺脫了這般可怕的夢境的時候,屠蘇再睜開眼睛,那瞳孔卻是瞬間染上了一片血紅,煞氣自眼眸深處流轉,渾身是鋒利的戾氣,看著甚是令人驚駭的模樣。
來送飯的芙蕖瞧見了屠蘇這般模樣,更是微微張著嘴巴,露出了吃驚的神色來,手中的食盒落在了地上,發出了刺耳的聲響,而她還沒有來得及一聲驚呼,屠蘇卻在這個時候飛快地起身,帶著騰騰殺氣朝著芙蕖直衝而去,芙蕖幾乎是愣在原地,那一瞬間,她被這般煞氣所驚駭到,早已不知曉如何是好。
眼見著屠蘇即將傷害了芙蕖,便是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忽然有一人攔在了芙蕖的面前,劍眉星目,面如冠玉。一雙本是沉穩得波瀾不驚的眼睛卻是在這個時候不再平靜,熟悉的聲音頃刻之間湧入了屠蘇的耳畔,「屠蘇!」
即使是失去了控制,只是那一聲呼喚屠蘇卻是聽得清清楚楚,那分明是大師兄的呼喚,是陵越,是他的大師兄!
那聲音終於將屠蘇從這深淵里拉了出來。只是手中的掌風凌厲。那般力道卻是收不住的,而眼前的陵越踉蹌的身姿終於映在了屠蘇的眼睛裡的時候,他不由得忽而瞪大了眼睛。手掌擦過了陵越的肩頭,一個急急地收手,他竟然便是這般毫不猶豫地硬生生地轉而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下手很重,如今又是受了重傷之後虛弱的模樣。屠蘇不由得心裡一沉,那掌風落在了胸口的時候。更是覺得撕心裂肺的疼痛,只是緩緩地倒在了陵越懷裡的時候,然而屠蘇的嘴角卻是噙著微微的笑意,就像是絲毫未覺得疼痛一般。「你沒死,大師兄,你沒死。真是……真是太好了……」
說著屠蘇又是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只是這一回不同的。他的神態安詳,嘴角的微微上揚像是驅散了心中所有的寒冰,只是陵越此時卻是臉色慘白,他重傷初癒,並未比屠蘇好到了哪裡去的,卻還是穩穩地將他護在了懷中,聽著懷裡虛弱的師弟低聲的呢喃,陵越的聲音顯得很是無奈,「傻瓜。」
緩緩抬起了手來,探尋到了屠蘇的氣息,見脈象平和,也並沒有什麼大礙,陵越這才像是終於鬆了一口氣一般,不過他身後的芙蕖倒是憂心忡忡,「大師兄,還是我來照顧……屠蘇吧,如今你們二人都受了傷,您還是回去養傷的好,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看著他的!」
芙蕖雖說是如是說道,不過陵越的臉色卻不是大好。
芙蕖是他的師妹,也是如今天墉城的掌教真人的女兒,許是在這皆是師兄弟的崑崙山天墉城呆的久了,自然是養成了活潑的性子,這孩子天性善良,屠蘇被陵越的師傅帶到了這天墉城的時候不過七歲,而他比屠蘇年長三歲。
執劍長老紫胤真人不過是收了他們兩個徒弟罷了,然而,屠蘇因著自小身負煞氣,只能待在這無人的後山之中,不能同師兄弟們一起練劍,更不能同他人切磋,而師尊又是長年閉關,屠蘇所能夠靠近的,也不過是自己罷了。
而許是他從未多與人交流的緣故,在天墉城的這八年以來,見到最多的人便只剩下了自己,陵越不是不知曉這其他的師兄弟們私底下是怎麼說屠蘇的,他們叫他怪物,說他是天墉城的煞星,處處排擠針對,屠蘇因此養成了愈發沉默寡言的性子。
是誰也不肯多說了一句話了。
自然,除了陵越。
陵越如今重傷初癒,只是也不過是清醒了而已,他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傷口還沒有癒合,先前便是他也以為自己是要死了的,自然也沒有想到他最後會撿回了一條命來,而如今他更是愈發珍惜眼前,他自然也是知曉雖說芙蕖是真心待屠蘇,只是屠蘇這樣一個木訥又不善言語的,除了自己,他還真的沒有想到有誰能夠照顧好自己這個師弟的。
一想到這裡,儘管自己如今只是輕微地動一下,全身上下都是在疼的,而方才屠蘇硬生生收回的那一掌,雖說他打在了自己的身上,不過那掌風還是擦過了陵越此時依舊是傷痕纍纍的身子,若不是他極力地忍著,只怕當時又是要猛地吐出了一大口的鮮血來的。
如今陵越的額間更是忽然沁出了幾顆汗珠子來,不過他面上卻依舊是雲淡風輕地同芙蕖開口說道,「如今我已然痊癒,便是無大礙了,先前你奔波不停,為了我同屠蘇的事情受了許多勞累,如今你去歇著吧,我照顧屠蘇,也是理所應當。」
陵越說著又是深深地看了懷裡的屠蘇一眼,也不多說些什麼,眼神裡的沉穩之間是不容人拒絕的語氣,而芙蕖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然是被陵越「請」出了門外去了,門合上的時候,芙蕖依舊是沒有反應過來,只不過此時此刻大門緊閉,芙蕖卻也是無可奈何,她只是蹙著眉頭,有些不解地在門外微微念叨著,「怎麼心裡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