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堪薩斯有個很好的天氣。
風向正合適,而且氣溫也不算高,最妙的是還有恰到好處的陽光。一切都是那樣怡人,以至於大家都紛紛走出家門——最後的後果就是市場裡充滿了人群。
蘭德在最開始的時候僅僅只是看到了那個收銀台旁邊的隊伍要短小很多,羅傑斯說自己還需要一份無糖麥片,於是蘭德決定先去排隊。然而羅傑斯購買了大量的有機小麥粉和淡奶油,以及一大堆卷紙,這些東西擋住了蘭德的大部分視線,所以他沒有注意太多,而是理所當然地推著車走到了那個收銀台的旁邊。
可是,那句話是怎麼說來著?
不要在地鐵高峰期走上一節空蕩蕩的車廂——它空著總歸是有理由的。
這種大都市人的生存貼士儼然是有道理的。
當蘭德走近那裡之後就發現了情況的不妙。
臭味。
這是他首先感受到的。
一股強烈的臭味在收銀台的附近瀰漫,那是一種彷彿是充滿汗漬的衣服在潮濕封閉的環境中發酵許久,帶著生物氣息的臭味,同時伴有一種濃烈的酸臭——宿醉後的醉鬼們醒來會發現自己昨晚的嘔吐物能造成這樣的效果。
蘭德從寫著「有機—健康每一天」字樣的紙盒後面朝前望過去,猝不及防地與一雙血紅的腫泡眼對視了。
蘭德差點沒有認出來那個人就是之前那位氣勢洶洶的警官先生,當然,這並不是因為他記性太差的緣故。後者的臉在這短短幾天中像是打氣過度的塑料人偶一樣腫脹了一圈,那身神氣的警服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寬大而且皺皺巴巴的廣告t恤,一隻哈巴狗在上面吐著舌頭,上方寫著公益宣言。托尼警官的鬍子拉碴,頭髮油膩地蓋在額頭上,之前他那高大的身材或許可以說給他增加了一些威嚴,那麼現在他這副模樣配上那肉山似的身體,只讓他顯得異常落魄和困窘。而此時他曾拿著一隻手機,對著電話另外一頭的人大吼大叫,臉部因為情緒的激動而漲成了紫紅,甚至連眼珠裡都泛著血絲。
一個瘦小的墨西哥女人,應該是收銀員,手裡拿著掃瞄器震驚地瞪著他,嘴唇顫抖地張合了好幾下也未能成功地發出聲音。
傳送帶上的東西已經全部掃瞄完畢,然而托尼卻一點都沒有結帳的意思,他依然在對著電話大喊——直到他忽然看到了蘭德。
「嘿,是你——」
他的臉陡然間扭曲了起來,簡直就像是賽場上見了紅布的公牛一樣衝了過來,企圖抓住蘭德。
蘭德嚇了一跳,他往後退了幾步,接著就見到托尼歪歪斜斜的一腳摔在了他的腿邊。
那股濃重的臭氣變得更加濃厚了。
「你這個該死雜種……你以為靠錢把我弄下來,我就不知道你對勞倫斯幹了什麼……」
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問題,托尼晃動著自己龐大的身軀,許久都未能成功地站起來。
蘭德嚥了一口唾沫,他慢慢地往後又退了兩步。托尼嘴裡未曾停止的罵罵咧咧終於讓蘭德勉強地想起了他是誰,那個傲慢的警官。
蘭德上下打量著托尼,怎麼也無法想像為什麼在這麼短短幾天裡,有人可以把自己弄成這副鬼樣子,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他不知道的是,實際上托尼之所以會以這樣的狀態出現在一個工作日的市場裡,不過是因為暫時性的失業而已——他的搭檔,老喬治在那天拜訪了蘭德和其他幾個人之後,最終覺得自己或許應該跟局長談談。
托尼的舉止傲慢,態度惡劣,幾乎已經到了讓人難以忍受的地步,恰好在這個時候,托尼在警車裡吸食某種叫做「快樂粉」的玩意的場景被人錄了下來。
他最後不得不接受停止一段時間的處理。
實際上這並不是他第一次遭遇這樣的事情,還記得嗎?他甚至曾經是dc的警探!然而與某些人的特殊關係的曝光讓他不得不遠離那個清潔的北方城市,被發配到這個位於大6中部的地獄中來。
然而,奇怪的事情是,托尼發現自己簡直無法忍受這種待遇……他的脾氣變得更加暴躁,亢奮的情緒如同火焰一樣灼燒著他的理智,他沒法睡覺,幾乎每時每刻他都在詛咒著警局裡的人,所有的人,那個通知他停職的娘們,那個打著官腔的局長,那個該死的黑鬼……哦,對了,對了,還有那個該死的小雜種,那個殺人犯……
托尼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他的眼珠微微向外凸出,臉部表情扭曲地看著蘭德。他並沒有發現自己的思維變得就像是漿糊一樣混亂。然而他的異樣已經引起了市場內其他人的騷動,那名收銀員用口音濃重的英語衝著蘭德喊:「先生……先生我們正在打911……」
結果她的話音尚未全部落下,托尼已經跳了起來,他衝到了收銀台前衝著那個女人大吼:「911我他媽就是警察!我他媽就是!!」
他的拳頭重重地砸在了傳輸帶上,拳頭攢得手背都開始發紫,一些亮晶晶的口水從他歪斜的嘴唇間流了下來。
那個女人飽受驚嚇地向後退去,眼看著托尼似乎準備將整個身子越過傳送帶去襲擊那個女人,蘭德再也忍不住地衝了上去。
「嘿,我說,住手!」
他對著托尼喊道,伸手準備去抓托尼。
然而他的手掌卻從托尼的胳膊上滑開了。
那是一種極端噁心的感覺。
神志上似乎已經有了一些問題的男人胳膊上甚至連一根汗毛都沒有,他的皮膚燙得嚇人,同時皮膚表面滑溜溜的,有一層宛若粘液一般的東西在。
見鬼,這些汗可真噁心——危機時候,蘭德並未想那麼多,這個念頭只是飛快地掠過了他的腦海。
當他準備再一次去阻止托尼的時候,幾個巡警趕到了。
他們將托尼壓在了地上,那個男人就像是一頭野豬一樣翻著白眼在地上蠕動,發出了一種讓人覺得全身上下都極為不舒服的是叫聲嘶叫。
那聲音裡已經沒有了人性,只有一種沒有神智的野獸才有的瘋狂——而且,他一直面朝著蘭德。
就好像那些聲音是在對蘭德宣告著什麼一樣。
他讓蘭德的神經不由自主地繃得緊緊的,以至於當羅傑斯拍他肩膀的時候,他差點沒整個人跳起來。
「哦,抱歉!」
羅傑斯詫異地睜大了眼睛,他的另外一隻手裡還拿著一盒麥片,他滿懷歉意地說。
「我並不是有意的,只是想確定一下……」接著,他補充道,然後他的視線落在了托尼身上,後者正被巡警們推搡著,拖拉著離開市場。「他沒有傷害到你吧?」
「不,」蘭德搖了搖頭,「我想沒有,只是覺得有些……」
蘭德不太知道該如何確切地形容那種感覺。
不好的預感?
這個詞組可真是太俗了。不過蘭德確實覺得托尼的樣子格外古怪。
他衝著羅傑斯揮了揮手手:「他只是噁心到我了……可是他之前看上去還算正常。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才會忽然間變成這樣。」
羅傑斯抿著嘴唇露出了一個假笑:「誰知道呢。不過他以後大概也不會來煩你了,值得慶幸不是嗎?」
無論是作為一個和藹可清的鄰居還是作為一個業內聞名的殺手,托尼都不是那種可以讓羅傑斯注意到的人,他就跟自己表現出來的一樣,絲毫沒有在意這個小小的插曲。
甚至就連蘭德的那條魚,都比托尼來的讓他感興趣。
當天晚上,當羅傑斯例行地撥打那個電話,向某個在他看來愚蠢而傲慢的女人匯報蘭德的一切行蹤時候,他幾乎就要特別提到那條魚了。
「……是的,最後警局的人把他弄了回去,我能處理好他,如果他再次出現的話。」
「我知道了。」卡洛琳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邊,筆記本上是一些無意義的字句——而非羅傑斯的匯報訊息。然後她意識到自己走神了,不過,誰又能怪她呢?與其他同階層的人相比,蘭德乖得就像是一隻閹過的小綿羊,他的行程規律,幾乎可以說是一成不變。而且,從本心來說,卡洛琳一點都不覺得已經是個正兒八經的成年人的蘭德需要這樣特別的關注——當然,這種念頭只是偶爾才會劃過她的心間,然後被她深深地摁到意識的深處。
不管怎麼說,蘭德對於文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想到這裡,卡洛琳木然地開口補充了一句:「還有什麼需要特別重視的地方嗎?」
羅傑斯就是在這個時候,鬼使神差的想到了蘭德的新水族箱,還有那條陡然間變大的魚尾巴。
「呃,我想沒有了……不過,我們的小王子殿下最近似乎迷上了養魚……」
「羅傑斯。」卡洛琳忍無可忍地打斷了他的話,「或者我該叫你『蜘蛛』?你知道你一周的酬勞已經可以供一個完整的專業監視小組行動一整個月了對吧?」
「呃,是的。」
羅傑斯挑了挑眉毛。
「那麼,我希望你懂得分析什麼是值得研究的信息,什麼只是常規信息。如果你確實發現了值得注意的地方,告訴我,如果沒有……你只需要保護好蘭德的安全。」卡洛琳的聲音裡有掩飾不住的厭倦和疲憊。「我說的你能理解嗎?」
儘管知道對方看不到,羅傑斯依然忍不住露出了一個微妙的笑容來。
當然,他在聲音上一直都偽裝得很好。
「好吧,我知道了,我當然知道。有用的信息,沒有的信息……簡單,我會做到的。」
他溫柔而甜美地說道,然後掛掉了電話。
自那之後,他再也沒有在卡洛琳面前提到一丁點兒關於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