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藍的人工海水的水面在蘭德不知道的情況下下降了——水族箱裡的水少了接近四分之一。
空出來的一大截空間讓整個水族箱顯得有些古怪。
蘭德驚訝地上前開始檢查水族箱,在他最初的想法中,這種狀況出現自然是因為水族箱出現了裂痕。他彎下身子,一寸一寸地觀察並尋找那可能有的裂縫,但事實上,水族箱的一切部件都是完好的。
蘭德覺得十分地納悶,他甚至跪下來到桌子後面檢查了一下供水線,接著他感到自己膝蓋下的地毯有著不應該有的潮濕觸感。他伸手摸了摸地毯,從灰色厚實的纖維底下滲出的液體打濕了他的手掌,隨後他發現位於水族箱後部的牆紙也濕了,在這附近的一張皮質矮沙發的表面附滿了細密的水珠……感覺就像是在他昏迷的這段時間,有無形的火焰讓水族箱裡的水沸騰霧化然後浸濕了附近的傢俱一樣。
這一切都讓人感到困惑,而且……
有什麼地方讓人覺得不太對。
幾秒鐘後,蘭德發現了那種違和感從何而來——他發現芒斯特沉到了水底,一動不動地停在了已經是碎渣的珊瑚石上方。
這對於它來說顯然十分罕見。芒斯特永遠都在游泳,哪怕是在它受傷,還有被迫困於一個沙拉盆中也是一樣,它會不停的游動。但是現在它卻完全沒有了那種驚人的活力,它無力地懸浮在那裡,魚鰭輕微地擺動,同時身上的鱗片變為了帶著淡淡綠色的灰。
一種顯而易見的虛弱表現。
「哦,不。」
蘭德愣了一下,在仔細觀察了芒斯特的狀態之後,發出了一聲難過的低呼,他驚恐地想到,或許在他因為那該死的神經功能性哮喘昏迷過去的這一小段時間裡,芒斯特也出現了什麼問題,而或許就是它的奮力掙扎才會讓水族箱裡的水飛濺而出(這很難解釋那些出現在家居表面的細小水珠,但是蘭德顯然並未想那麼多)。
不久之後,蘭德從碎珊瑚石裡頭掏出了供氧泵,它已經沒有工作了,塑料外殼上佈滿了奇怪的龜裂紋路(那玩意就彷彿像是受到了極大衝擊似的),他不太確定這是否就是芒斯特虛弱的原因,但還是嘗試著給魚缸換了一個新的氧氣泵,並且配置了人工海水將水族箱填滿。
而除此之外,蘭德發現自己對於芒斯特不明原因的虛弱沒有任何辦法。
他嘗試著按照電話黃頁上記載的號碼給一些堪薩斯市內的寵物醫院打了電話,但是那些醫生紛紛表示自己對於不明種類的寵物魚並沒有太多的治療經驗,一些人向他建議迅速地將病魚撈起以免感染到其他魚——這種言論讓蘭德感到一陣惱怒。他徑直地掛斷了電話,回到了水族箱的旁邊。
芒斯特身上的色澤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灰暗了下來,蘭德傷感地凝視著它,開始覺得他要失去它了。
「嘿,別這樣。」
他對著那條虛弱的魚說道。他伸手進去,想要把它撈起來,他不知道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也許是那些調配出來的「海水」?他想把芒斯特轉移到別的容器裡,給它換一遍水,也許食鹽和清水能夠讓它更加舒服一點……蘭德覺得自己的腦袋裡亂糟糟的,彷彿有一窩蜂群在裡頭嗡嗡直叫。
他的手指碰觸到芒斯特的時候,後者輕輕地動了動,它用嘴碰了碰蘭德的手指,一大塊也許是皮膚的半透明的薄膜從它與蘭德手指接觸的那一小塊地方脫落,灰色的表皮下面是難看的灰白色的嫩肉,似乎還有一絲一絲淡藍色的毛細血管。
接著蘭德不小心碰到了芒斯特的腹部,又有一大塊鱗片連著皮脫落下來,這一次芒斯特劇烈地彈跳了一下,看上去十分痛苦。
蘭德心驚膽戰地把手抽了回來,不敢再動它一下。
「哦,上帝,究竟發生了什麼?」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種深刻的苦惱——寵物與人類之間的隔閡導致的無法溝通。
蘭德真心地希望芒斯特能夠用他能理解的方式告知他究竟出了什麼問題,然而這一刻,他感受著那條小生命的痛苦卻完全無計可施。
淺淺的哀傷瀰漫在這個男人的心中。
看,那些警察,那些警察總是會帶來悲劇——彷彿有個聲音在他的耳朵旁對他說道。
之後,蘭德又一次硬著頭皮登上了之前他曾經登錄過的那個魚類論壇,他發了一個帖子,不報希望地尋求著解決的方法。然而當大家很快就認出了他,除了寥寥幾個嘲諷之外,他未能得到任何有用的回覆。
當蘭德第二次回到水族箱旁邊的時候,芒斯特的身影已經不見了蹤影。蘭德心跳稍微頓了一瞬……幾秒鐘之後,他發現那個讓芒斯特忙碌了許久的「繭」有了新的變化。
之前在側方的那個入口被一層半透明的薄膜給籠罩住了,透過那層薄膜,蘭德隱約地看到了裡頭有個身影微微蠕動了一下。
那是芒斯特,它似乎在忙些什麼,頭部緩慢地搖晃著……過了一段時間之後,那層半透明的薄膜變成了跟其他部位一模一樣的白色。蘭德這個時候意識到,隨著入口被封住,芒斯特的「繭」變成了一個十分規則的正圓形。
一小時前
華盛頓——
「……是的,我必須承認搜尋工作進展緩慢。但現實是我們並沒有更好的方法。實驗體7371本身是8級突變個體,而且根據它留下來的資料顯示它擁有極強的轉變可能……沒錯,活胚就是那個……我很抱歉,但是那個紅鱗胚胎已經快要失去活性了,而實驗體7371是我們手頭有的生命力最高的個體……聽著,哪怕它現在被迫幼體化,這種級別的實驗個體也已經擁有了極強的防護措施,我們手頭沒有任何工具可以篩選或者識別到它的波段……」
幾分鐘後,文森掛掉了那個研究員的電話。
他揉著自己的鼻樑,感到自己對這群廢物的忍耐力已經到達了極限。那群笨蛋顯然已經嚇呆了,像是一群被強光照到的母雞一樣,沒有任何用處。更加激進的方法並不是不存在,只是他們害怕與它直接接觸。實驗體7371逃離浮島實驗室時留下的大屠殺給那群理論上來說應該是無法無天的傢伙們留下了太過深刻的心理陰影。
想到這裡,文森的心情變得比之前更加惡劣。
他做了一個簡單的手勢,站在門口的某個保全人員便無聲無息地離開了。那是一個能幹的孩子,文森知道很快他會得到一批新血來處理這次的事情。
雖然問題依然在那裡。
「國防部的人想要跟您談話……」
卡洛琳悄無聲息地從房間的另一側遞過來電話。
「他們想談談這一次的事故。」
文森抽了抽自己的嘴角,只有最親近的人才能明白這是他表示藐視的方式。他沒有立即給予卡洛琳答覆,視線落在了這張桌子另一側的銘牌上——深白生物科技,那旁邊是公司的徽章,有著兩隻尾巴和四隻手臂的雙面人魚。
有那麼一瞬間,他忽然感到疲倦,那可怖的人魚彷彿活物一般轉過頭來朝著他裂開了嘴,然後露出了猙獰的微笑。
……
「告訴他們我待會會回話。」片刻的沉默後,文森拒絕了那個電話。
卡洛琳擔憂地凝視著他蒼白的臉。
「你不舒服麼?」
她問。
文森皺著眉頭,正準備回答她「一切都好」的時候,那股透明的寒冷衝擊了他。
文森咬緊了牙齒,以可怕的自制力保持了平靜然後衝著其他人搖了搖頭。
像是接到了無聲的訊息,除了卡洛琳之外,整個房間裡的保全人員同樣退出了。
隨著金屬門的閉合,這間從風格上來說簡直是科幻的巨大辦公室變得更加寂靜了。
「文森?!」
卡洛琳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她驚慌地跑到了文森的辦公桌前,拉開抽屜開始翻找。
但是這一切文森都感受不到了,他眨了眨眼,之前已經有了徵兆的症狀變得更加嚴重了一些。
桌子在像是跳舞草一樣扭動,天花板逐漸開始變形,最重要的是那些影像,哦,那些影像,像是蝗蟲一樣朝著他呼嘯而來——
藍色的海水……
鮮紅的血液……
碎裂的屍體……
冰冷的水流從他的鱗片上拂過……
一切的一切幾乎都是愜意的,包括那種殺戮過後讓人滿足的愉快感。
然而幾秒鐘後,一種混沌的驚慌湧向了他。有什麼極端可怕,極端痛苦的事情發生了。
那種彷彿連心臟都要絞碎的強烈的情緒比起之前的「記憶」來更加「新鮮」,但是也是因為太「新鮮」的緣故,那情緒就如同電流一般在文森的神經上流竄,引起一陣地獄酷刑般的痛苦。
只差一點點,文森便要融入到那個幻覺中的意識中去,徹底地與它混在一起。
文森在精神幾乎崩潰的瞬間,尖叫出聲。
雖然那只是他在意識中的尖叫。
從·我·的·腦·子·裡·滾·出·去!
那片意識的海嘯就像它來時一樣,瞬間被文森給趕了回去。
他從那片幻覺之海中爬上了岸,回到了真正的現實。
與此同時,卡洛琳終於從抽屜裡拿出藥劑,她蹲在文森旁邊捋起他的袖子,然後凶狠地將藥劑紮在了那具已經開始抽搐的身體上。
隨著金色的藥液注射進入血管,幻覺消失了。
當然,藥劑帶來的巨大副作用,疼痛卻並沒有消失。在極大的痛苦中,文森像是一個死人一樣癱瘓在了椅子上,汗水淋漓,身體不自覺地微微痙攣。
他的身體現在一絲力氣都沒有,甚至連一根手指都無法按照他的意識移動。
從他現在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桌面上的一張合影。
高大英俊,宛如阿波羅轉世一般的金髮青年愉快地摟著自己懷裡的少年,少年有著白皙如同象牙一般的肌膚和淺金色的卷髮,眼睛中彷彿泛著一絲苦惱。
文森凝視著照片上的兩個人,緩慢地深呼吸。
當疼痛略微緩和了一點之後,卡洛琳衝了過來,她捧著文森的臉,顫抖地開口詢問。
「你被同步了?」
文森花了一點兒時間才讓自己的眼珠對準面前的女人。
他極為微弱地點了點頭。
得到肯定答覆之後,卡洛琳一瞬間脫力地跪在了地上,她的臉因為恐慌而變得蒼白。
「這種非觸發性的精神同步……它開始精神回滲了對嗎?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她的眼睛裡浮現出一陣水光,「為什麼不告訴我?」
……
過了很久之後,文森異常虛弱的聲音才微弱地響起來。
「從它逃走之後,」他說,「我無法控制,卡洛琳,它正在蛻變……」
就在這個時候,代表緊急聯絡的特殊蜂鳴聲從辦公桌上的通訊器中傳來。
文森過於虛弱,而卡洛琳正處於極端混亂的狀態,兩個人都沒有理會它。
三聲蜂鳴後,聯繫人自動被投影到了辦公室的金屬幕牆上。
一個眼圈烏青,消瘦如同骷髏般的研究人員目光狂熱地出現在了文森和卡洛琳的面前。
「呼叫,呼叫總部……這裡是北極siren-ii基地……我是留守人員喬治安·李,現在向你報告緊急事件,請求通訊加密……」
理論上應該異常流暢清晰的圖像,在這個時候卻不知道為什麼顯得斷斷續續,畫面時不時會被通訊延遲時導致的馬賽克給覆蓋,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那名留守科學家喬治安·李的臉看上去竟然有一種很難用語言來形容的扭曲和猙獰。
卡洛琳看著那副畫面,心臟控制不住地開始狂跳起來。
隨著機械平板的「加密完畢」報告聲落下,喬治安·李的聲音就像是被狂風切成了碎片一樣,被斷斷續續地扔到了遠隔萬里的這間死亡般安靜的辦公室內。
「……五分鐘前……siren-ii備用培養皿中殘留試驗個體7928,試驗個體9o36,試驗個體9877……出現了繭化行為……基地因此受到……極端次聲波攻擊……請求……援……」
他的最後一個單詞甚至沒有說完,整個畫面驟然凝固。
那沙啞的聲音戛然而止,辦公室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直到幾秒鐘後,甜美的機械音再次響起。
「通訊因信號問題中斷,我們正在努力為您修復,請稍後。」
然而,無論是文森還是卡羅琳都在心裡清楚地知道,這個信號很有可能將再也不會出現在他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