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塵沒回話,目不轉睛地盯著寶梳的眼睛,彷彿想從這雙曾經熟悉的眸子裡找出一點點蛛絲馬跡。為什麼這丫頭的心思變了這麼多?從前一提和離就鬧死鬧活的,而且總是想跟著進城來,可如今就算跟自己合了房,她也不願意留在龐府,還口口聲聲說不喜歡自己了。難道上回那張和離書真的讓她已經徹底死心了?一想到徹底死心這四個字,曲塵的心裡莫名地冒出了一股寒意,和一絲絲酸澀。
「阮管家,」寶梳偏頭反盯著他問道,「看夠沒有?看夠了就讓我走了!」
「你真要回老家去?」曲塵心裡有些不痛快地問道。
「不回老家回哪兒啊?我把話說得已經夠清楚了吧?你又不缺女人,少了我一個,你那片森林還繼續茂盛著瘋長著,有什麼大不了的?讓讓!讓讓!我真的要回湯娘家去了!」
寶梳正想推開曲塵時,曲塵整個身子忽然向她壓了過來。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唇邊便泛起了一股糯糯的溫熱,憋得她瞬間透不過氣兒來。十秒鐘後,曲塵挪開了有些滾燙的唇,貼著她的耳朵說了一句話:「你的森林,只能有我這一棵樹,聽明白了嗎?」
熱氣從耳沿裡滑入,令她渾身不禁打了個莫名的熱顫,臉頰忽然又紅了起來。她忙推開曲塵,抓起*頭邊放著一套衣裳,急急忙忙躲到屏風後去了。
穿好衣裳走出來時,曲塵正坐在圓桌邊喝茶,打量了她一眼後,含笑道:「這綠色果然很配你。」
寶梳有點彆扭地低頭看了自己一眼道:「顏色是挺好看的,不過這寬袖長裙的不太適合我,走路幹活一點都不方便。等我回去換下來洗過了,再給你送回來。」
「留著吧。」
「這種衣裳我用不著……」
「會有用得著的時候,不是著急回去嗎?趕緊洗漱了,我送你回去。」
「不用這麼客氣了吧?」
「我路過而已。」
寶梳只好大略地梳洗了一番,盤了個簡易的髮髻,正要從銅鏡前起身時,曲塵卻走過來摁住了她的肩頭,抬手在她烏黑的髮髻裡,插了一支鑲珍珠芙蓉銀簪,並道:「你原本那支已經折斷了,這支算我賠給你的。」
折斷了?寶梳立馬想起了自己那堆被扯爛的衣裳,偷偷地翻了個小白眼,又在心裡送了他兩個字:秦獸!她抬手壓了壓髮髻,往銅鏡裡看了兩眼,起身道:「行,就算你賠我的了,能走了嗎?」
曲塵打量了她一眼,頗為滿意地點頭道:「嗯,走吧!」
半柱香後,一頂小轎落在了胡娘湯餅店門口。寶梳彎腰從裡面飛快地鑽了出來,然後頭也不回地往店裡走去。剛想跟湯越兒打招呼時,店內走出一個人喊道:「寶梳!」
寶梳轉頭一看,有些驚訝道:「世海哥?」
聽到世海哥這三個字,原本坐在轎子裡不打算露面的曲塵微微怔了一下,掀開小窗簾往外看了一眼,站在寶梳跟前的那個男人果真是世海!世海看上去有些著急,正一臉擔心地對寶梳問這問那。他沉吟了片刻,下了轎走上前道:「世海,什麼時候來城裡的?」
「曲塵?」世海看到他時略微一驚,因為剛剛寶梳就是從那轎子裡鑽出來的。如此說來,店家娘湯越兒沒哄他,昨晚寶梳真的是去了龐府,還跟曲塵在一塊兒。
「進城有事?」曲塵笑容淡淡地問道。
「哦……」世海抽回了神,敷衍地笑了笑道,「進城來買點東西,下午就回去。」
「世海哥,你下午要回去嗎?」一旁的寶梳忙問。
「是啊,下午就回去,聽說祿成哥和桂姐暫時回不去了,你和元宵要跟我一起嗎?」
「那好啊!」寶梳合掌點頭笑道,「我正愁沒人送我們回去呢!可巧你就來了!說好了,吃過午飯就回去,你們先聊著,我進去收拾收拾東西!」
「好,快去!」世海笑道。
寶梳轉身進了店,跟湯越兒打了聲招呼後,提著長長的裙邊,像只睡醒了的蜻蜓似的輕盈地往後院跑去了。等她背影消失在簾子後時,這兩男人同時收回了的目光,對視了一眼,各懷心事地又敷衍地笑了笑。
「昨晚你帶寶梳去龐府了?」世海忍不住心裡的好奇和鬱悶問道。
「是啊,怎麼了?」曲塵聽出世海心裡有些不痛快了。
「曲塵,我不明白你到底想怎麼樣?」世海納悶地看著他問道,「你把寶梳帶到龐府去幹什麼?」
「自然是帶她到我住的地方瞧瞧,橫豎往後她也會住在那兒的。」
世海臉色陡變,略有些緊張地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跟寶梳……難道已經和好了?不可能!寶梳說過,她對你不會再有半分心思!更何況,你們已經和離了……」
「有些事,很難說的,」曲塵口氣委婉地說道,「正如當初我也以為,給了寶梳一張和離書,從此我們就兩不相欠了,但峰迴路轉的事誰也料不到,我跟她……似乎是斷不了了。」
「怎麼會斷不了?」世海忿忿不平道,「曲塵,你在城裡的日子過得不好嗎?聽說跟你有往來的女人不少啊!為什麼你還得盯上寶梳呢?你已經耽擱了她六年,還想再耽擱她六年嗎?」
曲塵看著他輕輕搖頭道:「沒想到你也會信那些市井流言,無稽之談。身在這城裡,但凡有些名頭的,哪個不是流言滿天的?我當初是個什麼樣的人,如今還是一樣,我只想勸你一句,別再打寶梳的主意,她始終是你兄弟的媳婦。」
「你還真打算接了寶梳進龐府?寶梳願意?」世海問到這兒立馬想起了剛才寶梳的話,又忙道,「寶梳要真願意的話,剛才就不會說要跟我一塊兒回村去了,她是不願意的吧?」
這話問得曲塵有點尷尬了,人家的確是不願意的,可面對這麼大個情敵,阮大管家怎麼能先輸了陣勢?他穩住臉色,笑容依舊道:「她是要回去,老家還有些事兒沒收整完,茶汛的時候我會再回去一趟,到時候會接了她進城。」
「當真?」世海臉上滿是失落。
「世海,你眼前的女人也很多,又何必只盯著寶梳呢?於情於理,那都說不過去的。對了,你姑姑醒娘一直跟我薦你,我也有心想讓你來龐府幫忙,你要願意的話……」
「不用了!」世海冷冷拒絕道,「城裡的日子我過不慣,我還是養我的魚好了!我先進去了,不送!」
「那好,多謝你替我送寶梳回去,茶汛的時候再一塊兒喝酒。」
世海沒再答話,悶頭往後院走去。走進後院時,寶梳已經換了一身黃色的家常衣裙,正站在門口招呼井邊打水的元宵道:「別太使勁搓了啊,仔細弄壞了我賠不起的!」
元宵扯起一桶清水,回頭笑道:「還賠呢?不是表姐夫送給你的嗎?洗壞了讓他再買一件不就成了?鳶尾閣裡好料子多得是呢!」
「都跟你說了,他不是你表姐夫了!」寶梳說著轉頭看向世海,笑問道,「沒跟阮曲塵聊了?那個小器鬼沒請你喝杯酒什麼的?」
世海看了一眼元宵正在泡的那一套綠緞子裙裳,若有所思地問寶梳:「曲塵送你的?」
「不是,是我借的。」
「你借的?你自己的衣裳呢?」世海微微皺眉問道。
「哦……昨天去龐府的時候不小心弄髒了,就問府裡的人借了一套。」寶梳編了借口道。
「你跟曲塵……已經……」世海猶豫了片刻後問道,「已經和好了?」
寶梳一臉不屑道:「去!誰跟他和好了啊?我要有那閒工夫倒不如想想茶汛的時候怎麼把我的東西賣出去!你怎麼會這麼問?阮曲塵跟你說了什麼嗎?」
世海心裡暗暗一喜,忙道:「真沒和好?曲塵剛才跟我說,他打算茶汛的時候接了你進城,我還想難不成你真願意去龐府?」
「那是他瞎掰的!」寶梳說完這話轉身進去收拾東西了。
瞎掰的?世海不由地一陣狂喜,他是覺得曲塵剛才說話的口氣有些不對勁,仔細想想,應該是寶梳壓根兒就沒答應的緣故,所以才顯得他有點心虛。果不其然,寶梳對曲塵是沒那份心思了!即便曲塵有心挽回,那也得看寶梳願意不願意啊!
一想到這兒,世海那小宇宙裡就塞滿了信心兩個字,並暗暗決定,趁著茶汛之前這段日子,非得跟寶梳好好套近乎!最好在曲塵沒回來之前,能讓寶梳跟自己定下親來,那就最好了!
「世海哥,你站那兒傻笑什麼啊?」一旁的元宵忽然喊他道,「你不是要去買東西嗎?下午都走了,還不去?」
「哦,是了,我這就去!」世海走了兩步又回身走到了元宵身邊蹲下,輕聲問道,「元宵,你們是不是湊了個什麼社啊?」
元宵眨了眨眼睛,道:「沒有呀!」
「哄我呢?我聽荷青說了,寶梳弄了個什麼社,你們好幾個人都入了社,是個什麼社說來聽聽?」
「寶梳姐說了,不能隨便跟別人說的。」
「那你說,我要想加入你們那個社,行不?」
元宵打量了他一眼道:「你啊……湊合吧!這事兒我也做不了主,你得問寶梳姐去!她要答應了,才能讓你入社呢!」
「我什麼都能幹,這你是知道的吧?要是我能入了你們那社,好些活兒都不必你們親自動手了,對吧?」
「那倒是……這樣吧,一會兒我跟寶梳姐說說去。」
世海咧嘴一笑:「還是元宵聰明!」
「那是!」元宵自鳴得意地晃了晃腦袋道。
吃過午飯後,寶梳三人收拾了東西正要出門時,一輛馬車早在前門處等候了。馬車是曲塵派來的,世海本不想坐,但寶梳沒有拒絕,三人便一塊兒坐了那馬車回蒙頂山去了。
到了山腳下,馬伕又幫忙把東西送到了村口,這才轉身下了山。三人剛進村,就看見初凝急匆匆地從前面田埂上跑了過去。寶梳忙叫住她問道:「跑這麼急幹什麼?去哪兒啊?」
初凝小跑了過來,微微喘氣道:「寶梳姐,你趕緊去初真堂姐家瞧瞧吧!」
「她家怎麼了?」寶梳放下手裡的包袱,歇了口氣問道。
「剛才不久前,戚家來人了,說要把初真堂姐和汝年哥哥的婚事給退了!」
「怎麼能這樣?」元宵不平道,「為什麼要退啊?」
寶梳立刻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了,把東西交給了初凝和元宵,便匆匆往初真家跑去了。
初真家門口十步開外,早有幾個閒著沒事兒干的婆子媳婦圍在一堆嘀嘀咕咕了。當她走進院子時,正好聽見戚汝年的姨娘馬氏那高調子:「阮家二伯,你想想,誰家還能有我姐姐姐夫那般仁義的?要換了別家狠心的,叫你家姑娘等上一輩子,守一輩子活gua那也是有的!他們倆心眼好,不敢再耽誤初真了,這婚啊還是早退早好!」
「理兒是這麼個理兒,」阮家二伯阮謙的聲音響起,「可初真她……她不願意啊!我這做二伯的也不能強拆了這親事吧?」
「哎喲!我說初真啊!你就別那麼死心眼子了!」緊接著說話的是戚汝年的姑姑平娘。她一副苦口婆心的口吻勸道:「我們都不願意往那壞處去想,可汝年一去都五年多了,誰知道他在外頭出了什麼事兒呢?你今年都二十一,萬萬耽擱不起了,還是另外尋戶好人家嫁了吧!雖說你不介意給汝年守墳,可我哥哥嫂子心裡過意不去呀!好姑娘,你就答應了吧!」
「戚汝年死了嗎?」寶梳跨門進去問道。
馬氏和平娘都認識寶梳的,見她進來了,只是不屑地瞥了兩眼。與初真同坐一條凳子的秦氏忙起身道:「寶梳回來了?怎麼這麼快?童二嬸不是說還要過幾日嗎?」
「世海哥也進城了,我和元宵就先跟著回來了,」寶梳挨著靈芝坐下後問道,「怎麼了?已經確定戚汝年死了?」
「哎喲!」馬氏不滿地白了寶梳一眼道,「你這話的是什麼話啊?大年過完了,小年還沒過呢,就不能說點吉利的?汝年眼下還沒信兒呢,誰知道他在外頭是怎麼了,這不是怕耽擱了初真嗎?」
寶梳看了一眼垂頭不語的初真,她臉上滿是陰鬱,瞧上去是百般地不情願。這時,那馬氏又對阮謙道:「阮家二伯,你看我姐姐姐夫過幾日便要跟我回建州去了,你今兒能不能給個話?好叫他們搬也搬得安心呀!像初真這樣好的姑娘,就算歲數大些,也不怕尋不找好人家的,你說是不是?」
「初真,」阮謙看了初真一眼,口氣委婉地問道,「要不你就答應了吧?汝年姨娘和姑姑說得也不錯,誰知道汝年到底是不是折在戰場了?他要真活著,怎麼會不給家裡帶個信兒呢?你都這年紀了,二伯真怕耽擱了,不瞧著你們姐弟三個好好地完了終身大事,我這心裡也覺得對不住你過世的爹娘啊!」
「是啊,初真!你就答應了吧!」平娘極力勸說道,「是汝年對不住你,耽誤了你這麼久,你可不能跟自己過不去啊!沒了汝年,你照舊能找個好郎官的!」
初真死垂著頭,臉色微微發白,兩隻手使勁地絞著腰帶子,沉默了幾秒後,聲音輕顫道:「我說了……他要真死了……我給他收墳便是!」
「你守什麼墳啊!」馬氏忽然有些激動了,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道,「汝年又沒給你留個後,你守哪門子的孤墳啊?你這丫頭也太死心眼子了吧!你這麼等得等到何年何月去了?」
初真的頭垂得更低了,且不再答話。馬氏見初真不說話了,又對阮謙說:「你到底是阮家的長輩兒,這事兒該你說了算才是!今兒我倆把話也說透了,禮兒也送來了,怎麼辦你給個話吧!我姐姐姐夫就是想求個安心罷了!」
「這……」
「要不打聽打聽戚汝年的下落再說?」寶梳忽然插嘴道。
「打聽?怎麼打聽?」馬氏冷笑了一聲道,「西北那麼遠那麼大,他到底在哪個地方都不知道,怎麼打聽去?要能打聽著我姐姐姐夫早打聽去了,還用得等到現下?我說你,什麼事兒都不知道就別在這兒瞎摻和了,阮家又不是沒人做主了!」
寶梳沒理那馬氏,只是對阮謙說道:「要往軍營裡打聽個人是不容易,可要托了阮曲塵,也未見得是件難事兒。」
秦氏忙問道:「曲塵有法子?」
「我想他應該有吧!他眼下在城裡倒真是有頭有臉的龐府管家了。你們想,龐府是雅州首富,與他們府上往來的少不得有朝中之人,托他去打聽打聽也不是壞事啊!」
「這話也對啊……」
「對什麼對啊!」馬氏當即反駁道,「那打聽得打聽到何年何月去了?軍營那麼多,挨個挨個去問,怕也要問個一年半年的吧!」
「就算問個一年半年的,那又有什麼干係?」寶梳看著馬氏反問道,「頂多初真再拖個一年半年的,難不成戚家還有什麼損失不成?」
「這……」馬氏臉色微紅,辯解道,「我是怕我姐姐姐夫過意不去……」
「這有什麼?橫豎不耽誤也已經耽誤了五年多了,還在乎這一年半年的?初真跟戚汝年是娃娃親,初真打小就知道她往後是要嫁給戚汝年的,你忽然來這麼一說,別說初真心裡受不了,連我都覺得難以接受。既然要退,那也得退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好歹讓我們查一查那戚汝年到底是怎麼了,是死了還是殘了,又或許人家早升了官爵另娶他人了呢?橫豎是要求個明白,二叔,你說是不是?」
馬氏臉色微變,斜眼一個勁兒地沖寶梳翻白眼,好像很不滿寶梳來擾了這場退婚。這時,阮謙點頭道:「寶梳說得不錯,以曲塵如今的本事,應該是可以查到的。要不這樣,兩位,我先托曲塵查一查,稍後再給你們回話如何?」
「哎喲,我說阮家二伯,你這主意怎麼改得這麼快呀?剛才你還贊成退婚來著呢,怎麼給這小媳婦一說,你就變主意了啊?你好歹是初真的長輩,阮家的當家人,就不能利索點拿個主意出來?還得聽一個被休出門的外人的?」馬氏有些不滿地瞥著寶梳說道。
阮謙正要答話,寶梳卻抄手搶話道:「我就奇怪了,又不是戚家女兒給耽誤了五年多,戚家著什麼急呢?要是心裡真過意不去,那就該叫我們查個明白啊!萬一我們查出來戚汝年封官拜爵了,沒準我們初真還能成個侯爺夫人呢!若今日這麼草草一退,往後誰來賠初真侯爺夫人的身份?馬嬸子,平大娘,你們想想,是不是這麼個理兒?」
「對呀!」靈芝也附和道,「萬一戚汝年做了官當了將軍了呢?那我們初真不是白白退掉了個夫人的位置?寶梳這話我贊同,橫豎曲塵能查,那就讓他查查也無妨!」
馬氏翻了翻眼皮,癟嘴譏諷道:「這阮家到底誰做主啊?怎麼兩個媳婦跳出來指手畫腳呢?」
阮謙微微皺眉,頗有些不耐煩地瞟了馬氏一眼道:「馬嬸子,這退婚跟定親是一樣兒的,那都得好好思量思量。初真爹娘去得早,我這做伯叔的可不得細細思量幾回嗎?你今兒來就要答覆,我是給不了的。這事啊,我得先托曲塵打聽打聽,他如今可是龐府的管家,想來打聽這麼個事也不算難。兩位先請回吧,一得信兒我就派人告訴你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