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國相大人……」
被帶到這裡的顯是李元康的侄兒,此時只套了一件西夏軍服,坦胸露乳,腦袋上滴滴答答還往下流著血,頭髮剃的不太乾淨,下刀也狠了些。
狼狽的他見了李元康,連滾帶爬的來到李元康面前,就像見到了主人的狗。
「其他人呢?」
李元康臉上只有著漠然,他這一生,見的太多,經的也太多,別說一個侄兒,即便是妻子兒女一個個死在他面前,也不定能讓他動容半分。
生在西夏,份屬黨項一族,從出生時開始,他的親長,他的兄弟,就皆在權力爭鬥的漩渦之中,這些東西伴隨著他成長,伴隨著他老去,已經深入他的靈魂,融入了他的血液,使他對除開權力的一切,都漸漸失去了興趣。
這樣一個人即便不值得人尊敬,但卻讓所有人畏懼,包括他的親人們,李元康能掌控西夏朝政十數載,經歷天大風波依舊矗立不倒,自然是有著道理的。
「其他人……都被秦狗殺了……」
「嗯,詳細說說。」
聽著侄兒斷斷續續的講著進入秦軍大營之後的一切,李元康不時發問,連秦人大將軍趙石說話時的神態,也沒放過,很快,廳中一些將領都憤怒了起來,也有些人覺得太過嘮叨,有些心煩,但所有人都望著這對叔侄,沒有一個人插話進來。
足足半個多時辰。連他的侄兒都滿頭大汗。但李元康卻還是那般模樣。好像從未變過。
人老了,有的是耐心,李元康終於閉目不語,心中想著,如果當年他有著這樣的耐心,也許,早已率兵打到了長安,那樣的話。將為西夏帶來數十年的平安。
聽了那些經過侄兒喬飾,依舊透露著譏諷的話語,他心中沒有任何憤怒,還漸漸歸於平靜,甚至有些喜悅,這個侄兒雖然不堪大用,但運氣卻很不錯,竟能活著回來……
良久,在許多人都以為國相大人睡著了的時候,李元康一下睜開了眼睛。大笑連連,聲如老鴉。讓廳內的所有人驚愕之後,身上都起了一連串的雞皮疙瘩。
笑聲漸止,李元康搖頭道:「趙石,字柱國,二十多年前,老夫領兵攻慶陽,此人不過還是一個小小的押糧兵,等到老夫親入秦地與秦人議和,此人已顯崢嶸,在宮內,與老夫偶然相遇,意態霸道,鋒芒畢露,老夫便知,將來此人成就定必非凡,只是沒有想到,時至今日,此人竟已成天下諸國之大患。」
說到這裡,李元康又搖了搖頭,做惋惜狀,「可惜,此人未生於我西夏,不然,老夫定必視其如骨血……」
聽了這話,廳中一時間,寂靜非常,許多人都憤怒的紅了臉頰,有些暴躁的,已經按捺不住。
立即便有人大聲道:「國相大人,漢狗中哪裡有什麼英雄好漢,來日與秦人廝殺,末將定必將此人首級砍下,送到國相面前……」
其他人立即紛紛附和,大廳之上,沸騰了起來。
李元康此時抿著嘴唇,露出些笑意,心中雖有些不以為然,暗道,漢狗未必沒有英雄好漢,但此時的效果,卻讓他有些滿意。
要知道,他在朝堂上大動干戈,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若任朝廷那些大臣們爭吵下去,不定結果還沒有出來,秦軍就已經到了興慶城下了。
漢人兵法上說的好,兵貴神速,這麼拖延下去,哪裡能成,今日之局,乃西夏一國,生死存亡之戰,許多人,包括那個不安分的皇帝小兒,都已經眼睛瞎了,根本看不到其中凶險。
於是,朝堂上一片刀光血影,他李元康在老邁之年,重新登上了權力的頂峰。
但這麼一來,在興慶流下的那些鮮血,多出的那許多亡魂,總歸是要他李元康付出代價的。
當了十幾年的國相,沒誰比他更明白其中的利弊,死去的那些人,皆有親族友好,其中不乏手握兵權的將領,白馬鎮燕軍司,嘉寧軍司,左廂軍司,等等等等,那個與朝中沒有一點牽扯?
他在掌握朝政之後,立即假皇命,領各處大軍去到靈州匯合,以阻秦人兵鋒,還好的是,秦人進軍不快,正好在靈州將其擋住。
可惜了韋州的阿綽……
他親來兩軍陣前,除了因為只有他能讓各部膺服,能最快的統合各部大軍之外,另外一個原因就是,他要安撫軍中將領,表明興慶之事,與各人無干,安撫軍中將領。
他很清楚,興慶流的血太多太多,今日大敵在外,能讓眾將聽令,但之後……按照黨項人的規矩,風波是不會就此停止的,即便他願意給別人活路,旁人也不會對李氏一族手軟。
這就是西北黨項羌人的傳承,從太祖元昊開始,這個規矩就從沒有變過。
而他當前要做的就是,率領大軍,擊敗來犯之敵,趁秦人敗退,聲望隆重之時,先下手為強,既然已經流了那麼多的血,他就不在意流更多……
不過此時嘛,他需要眾將齊心,激起他們的士氣。
而他的話在之後一定會傳遍各部,他要做的很簡單,讓他們知道,秦人並不足懼,有國相大人領著,沒有戰勝不了的敵人。
所以,他看上去很平靜,在廳中眾人看來,就是國相大人已經成竹在胸。
良久,李元康擺了擺手,讓大廳之內安靜下來,這才接著道:「老夫派使者入秦營探聽虛實,還不錯,有一人能平安歸來。」
說到這裡,他朝著依舊跪在地上的侄
兒點了點頭,「異日勝了秦軍,定必給你報了這裸衣削髮之仇……」
說完,環視眾人,「趙柱國年紀輕輕,卻已功勳無數,領兵至今,向來攻無不克戰無不取,以老夫觀之,其人驕橫之心已生……」
「老夫故意示之以弱,果然,其人不堪挑撥,有頓兵城下之意……其人定是見我統屬不一,又聽使者之言,謂老夫懼戰,軍令無法暢達,統兵之人未有戰心,此人領兵日久,素好行險,定必尋隙而戰,想要一戰而竟全功。」
李元康搖頭失笑,以最輕鬆的語氣接著道:「已經入秋,頓兵於我堅城之下,久之,必然疲憊,軍心渙散,那時,想要退兵也就晚了……秦人兵精,而我人眾,我又養精蓄銳,待得來日秦人退兵之際,便是那趙柱國授首之時……」
廳中眾人聽的連連點頭,望著如同老樹般的國相大人,皆生出敬佩之心。
「傳令,各部謹守營盤,無我軍令,不得出兵。」
廳中眾人立即都站起了身,躬身領命,李元康笑道:「諸位皆我西夏棟樑之才,今當此生死存亡之際,望諸位與老夫同心協力,共破秦軍,來日之升賞,必定豐厚無比,老夫絕不食言。」
「不過,此乃軍前,回去之後,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想來諸位清楚,若秦人知我意圖,到時,功虧一簣,放走了這條猛虎,異日此人重來,我等身死事小,我西夏數百年國祚,一朝斷絕,諸位與老夫便是罪人,還請諸位千萬慎重。」
大廳之內,人們陸續告辭離開,一個年輕將領留在眾人身後,這時趁機轉身抱拳道:「國相大人,不如……掘了飛雲渠,以黃河之水灌秦人軍營,定能收取奇效。」
李元康抬頭看了他一眼,緩緩道:「你可知飛雲渠建於何年何月,上一次修繕又是幾時?」
年輕人漲紅了臉,「末將……不知。」
李元康臉上露出些笑容,和聲道:「老夫來之前,就已命人斬了靈州河道官十數人,就是因為他們將修渠的錢都運回了自己家,也許,你之後的餉銀中,就有這些貪官貪墨的錢財也說不準。」
李元康呵呵的笑了起來,這一次,笑容中不免多了一些苦澀之意。
年輕人也沒表現出什麼憤怒,只是皺著眉頭默默抱拳離去……
李元康看著年輕人離開的背影,嘴唇動了動,卻沒出聲,良久,他才搖了搖頭,吐出一口長氣,靠坐在了椅子上。
只這一瞬間,方纔的運籌帷幄以及那指點江山的激昂,好像都離他而去了,只剩下了滿身的疲憊。
他靜靜坐在那裡,歎息了一聲,心道,到底是老了,若是擱在十年前,這樣沉穩敢言的年輕人,他必定會留在身邊,細加栽培,不定就能讓西夏多一良將。
而今日,他卻已經沒了那個興趣,也許……
他不願再深想下去,他現在要考慮的事情太多太多,不多時,他便想到了自己另外一個侄兒李元翰,如今左廂軍司消息斷絕,不知那邊到底怎麼樣了,他不擔心旁的,只擔心自己那侄兒又犯了倔強的毛病,以身犯險。
要知道,今後也許用不了幾年,這西夏,就只能靠自己那侄兒撐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