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旨的是個太監,趙石也見過,畢竟這些年常於宮中行走,宮中大大小小的太監雖多,但管事的其實也就那麼幾個,而能來河中宣旨,地位不會太高,但總不至於太低就是了,自然是熟面孔。
但宮中錯綜複雜的關係等閒人哪裡弄的明白?也就是臉熟而已,談不上什麼瞭解。
這位凍的臉青唇白的大太監表現的也是中規中矩,與各人不遠不近,板著一張臉,照本宣科的宣讀聖旨。
開始也沒什麼出奇的,都在人意料之中,歌功頌德之言,撫慰眾軍之詞,華麗是華麗,卻也就那麼回事,朝廷敘功,也少有在聖旨上細說的。
之後便是詔大將軍趙石回朝敘功,其他諸將封賞,還要等兵部行文,這都是題中應有之義,也不細說。
出人意料的地方在後面,觀軍容使段德遷河中撫慰使,總理河中政事,禮部侍郎王正清遷河中督察使,協理河中政務。
晉杜山虎為鎮聲將軍,兵部郎中,河中處置使,總理河中軍務。
設河中鎮軍,張鋒聚任汾州指揮使,河中鎮軍副指揮使,鎮守汾州。
大將軍趙石卸猛虎武勝軍指揮使一職,由副指揮使種懷玉接任,種懷玉晉揚威將軍,河中鎮軍副指揮使,率兵鎮臨汾……
段德可謂是驚喜交加,沒想到峰迴路轉,最終竟是得了天大的好處,一地撫臣,就這麼落在了自家頭上,事前一點風聲也沒有,頗有大為常理的地方。
一般說來,像這樣的地方大員,必定是先進京述職,面見陛下,得聽教誨之後,才會由中書行文任命。而今卻是拉壯丁般將他推了上去,不但官位晉了半品裡面的好處可不是一句兩句能說的明白的。
河中雖然殘破,又有金人虎視眈眈,但越是這樣的地方。才是施展才幹的好地方。
他這裡心中驚喜。幾乎不能自抑,而王正清那邊,雖緊緊繃著一張臉,但眼角眉梢的喜色。卻並不比他少了,只是這邊廂卻多出了幾分不甘和無奈罷了。
王家要是本是主政河中,奈何,卻讓段德適逢其會得了這麼個大便宜,唉。世家大族,表面光鮮,但在朝野之間如履薄冰的艱辛,外人哪裡又能明白?
正所謂成也蕭何敗蕭何,世家子弟,在景興一朝,想要興旺門楣,卻又談何容易?
不過場中除了他們兩人,其他加官進爵的卻疏無半點喜色。雖未露出半點憤憤不平之色出來,但目光卻都瞅向了跪在頭裡的大將軍趙石。
可不是嘛,論起功勞來,在場中人,誰又能比得上趙石?但這……旨意。卻是趙石在河中的權柄剝了個乾乾淨淨,也許回京之後另有封賞,但旨意中的猜忌之意卻是清清楚楚,這些人都是趙石心腹。心裡哪裡舒服得了?
趙石此時雖面無表情,但心頭也已升起了幾分怒火。隱隱的,一絲不祥的預感也如影隨形般縈繞不去。
再回想起這一路至今,擁立之功立下,卻立馬被遣去潼關,幾番生死,立功還朝,接下來平蜀之戰,卻只得了個傳旨欽差的名頭,到也算適逢其會,盡心竭力,才立下了平蜀大功。
但接下來呢,卸了羽林左衛指揮使一職不說,在長安一呆就是數載,還掛了個狗屁的羽林中郎將的虛銜,好不容易,辛辛苦苦將武學建成,又逢戰事,還未出征,武學祭酒的職位就交給了旁人,不說中間還有平定羽林左衛兵變之功,到了潼關,嘿,卻只能是一路偏師……
而今血戰數場,終是佔了河中,更逼得金人遣使求和,可就這麼輕飄飄的一張紙,就削去了自己所有權柄,真真是讓人心寒到了極處,好好好,咱就回長安瞧瞧,什麼在等著自己……
宣旨太監也感覺到了氣氛不對,加快了語速,其實也就剩下最後幾句了,是要大將軍趙石護送金人求和使節回京。
等到念完了聖旨,將聖旨托著交到趙石手中,臉上笑的已經和花兒似的了,並一把摻住趙石的胳膊,「大將軍勞苦功高……地上涼,快起來,快起來……」
說著也不顧身份,彎下腰,為趙石撣了撣膝蓋上的塵土。
趙石如今城府日深一日,雖心裡不舒服的厲害,卻還是笑了出來,一把抓住對方的肩膀,硬生生將這位大太監給拎了起來。
「這個可不敢當,公公怎麼稱呼?」
「奴婢王誠,表字定言,若大將軍不嫌棄,直呼奴婢表字便是……」一邊諂笑說著,一邊動了動肩膀,但只覺對方一隻大手如鐵鉤般抓住自己肩頭,紋絲沒動,眼底不由閃過幾分懼色。
早就知曉這位大將軍的凶名,在宮中也見過幾次,也從未敢上前搭過話,這次來河中宣旨,本就是宮中諸人眼中一等一的苦差,也就是他這人老實,才被大傢伙兒推了出來,途中也打定主意,什麼宣旨欽差,可斷斷做不得準兒,尤其是在那位大將軍的面前。
但這聖旨……唉,老天爺保佑,這位大將軍千萬別將一腔邪火兒發在他身上才好。
之後設宴便是為宣旨欽差接風,這位王公公更是絲毫不敢拿大,膽戰心驚間,是酒到杯乾,不一乎,就將自己灌的爛醉,連臨行前陛下囑咐的敦請大將軍上路的話都沒敢說,直接昏天胡地的被人抬了下去安置。
接著段德,王正清兩人也以不勝酒力為由退席,趙石揮退眾將,只留下幾個心腹說話。
「大帥,今後如何,我等唯你馬首是瞻便是。」
本有許多話要說,但最終,杜山虎還是只來了這麼一句,兩人多年相交,不必多說什麼,其他人也是點頭。
「我到不擔心這個……」趙石搖頭笑了笑。軍中派系林立,自古皆然,而現如今他南征北戰也有十幾個年頭了,在軍中根基已成,削奪權柄?哪裡是那麼好奪的?除非將他的舊部一網打盡。不然的話。只是職位變更,卻是無濟於事。
「大帥,可是京中出了什麼事情?沒聽說啊……可惱的是,卻便宜了那姓段的和姓王的。莫不是他們暗中使壞,嘿,之後定叫這兩個老王八好看。」種懷玉義憤填膺。
張鋒聚也是咬牙切齒,「大哥,要不咱們幾個一起上書朝廷。議和就議和,咱們也不管,就說河中新定,有匪人作亂,離不得大哥……」
趙幽燕馬上火上添油,陰著一張臉便道:「幾個金狗就在眼前,不如……」同時做了個下切的手勢,接著道:「如此,金人必有異動。也好讓那些心懷莫測之人清楚,河中若是沒了大帥,誰來也不成……」
不過,不等趙石斥責幾人如同悖逆般的胡言亂語,已經有個怯怯的聲音道:「幾位將軍想陷大帥於不義否?大帥率我等浴血敵前。功勞有目共睹,若行此陰私之事,以保自身權位,於國為不忠。於那些戰死將士為不義,如此不忠不義之事若是做下。置河中諸軍於何處?又置大帥一世英名於何處?」
眾人怒目看去,卻是居於眾人下首的一個年輕人。
「張鈺。」趙幽燕咬著牙吼了一聲,「你個吃裡扒外的王八蛋……」猛的站起身來,就要上去飽以老拳。
「夠了。」趙石皺眉,喝止趙幽燕。
「大帥,朝廷之上定有小人作祟,若大帥就這麼回去,旁人還道我河中軍中無人,日後欺壓起來,豈不更是變本加利……」有人抗聲道。
什麼叫驕兵悍將,這才叫驕兵悍將,他們不是對朝廷有了不臣之心,不過一旦群情激奮,這些百戰而還的傢伙們顧忌確實比那些文人要少上許多,而且什麼事情都幹的出來,話趕話的,熱血上頭,什麼後果就都不顧了。
自古以來,這樣的例子不在少數,不必贅述什麼。
「你們……你們想陷大帥於死地……」那邊廂的年輕人也是漲紅了臉,他在這些人當中,資歷最淺,跟隨趙石時日也是最短,平日裡,本沒有他說話的份兒,不過這個時候,卻是倔強的揚著頭,絲毫也沒有認錯的意思。
「都給我閉嘴。」趙石重重一拍桌案,「瞧瞧你們出的餿主意,還不如個年輕人看的明白,歲數都活到狗身上去了,你們想幹什麼?想謀反不成?」
他心頭本就煩亂,這時被眾人吵的更是不耐,冰冷的目光在眾人臉上掃過,瞧的眾人一個個低下頭去,再不敢抬起來,才算作罷。
「河中這裡不同旁的地方,民心遠未到安定的時候,只不過金人欺壓太甚,這才讓初來的咱們立定腳跟,但之後嘛,還得看穿衣吃飯,肚子吃不飽,衣服穿不暖,河中就依舊不是咱們大秦的河中……」
「金人損兵折將不假,遣使求和也不假,但女真人是個什麼德行?一旦兵精糧足,翻臉定然比翻書還快,你們這些人留下來,要把河中守好了,這才能對得起此戰死難的將士……」
「你們為我鳴不平的心思我明白廷有自己的章程,再說了,讓我回朝敘功,這功還沒敘呢,你們鳴的哪門子不平?」
「再說,我今年二十有五,等得起,早晚有重回河中的那一天,到得那時,嘿,你們卻被金狗打的灰頭土臉,是對得起我呢,還是對得起今日死難的萬千將士?」
「嘿,都忘了大帥的年紀了,末將等一定守好了河中,等大帥回來,帶著咱們殺他狗娘養的。」種懷玉諂笑符合。
「這就對了……」趙石也笑了起來,指點著種懷玉道,「朝廷用人還是有分寸的,你們瞧,不怕死的張佩官在汾州,膽小怕死的種清哲躲在後頭……」
這時氣氛徹底輕鬆了下來,張鋒聚也呵呵一笑,打趣道:「處置使府一定是設在解州,那杜猛林又算什麼?」
山虎一翻白眼兒,不過轉過來,便正色道:「大帥何日啟程,用什麼人,一起吩咐了吧,今夜大帥若是不累,末將想與大帥再喝上幾杯。」
趙石微微點頭,旁人那裡,即便是張鋒聚也無二話,這是要私下交代些事情了。
「木華黎,張鈺。」
「末將在。」
「你們兩個各挑一千人出來,記得,不准挑精銳,嗯,就從受了傷,但不重的人裡挑,不要分秦人,還是河中人,也不要分猛虎武勝軍,還是禁軍,只要願意跟著回去順道養傷的,都成,不過……事先都說好了,這一戰下來,大家功勞都是鐵打的,誰也搶不走,在河中老實呆著,加官進爵不在話下,但跟我回去,可就說不准了,讓他們自己想好了,你們兩個也是,都想清楚了,明白嗎?」
「末將明白。」
「大帥,不如讓王覽,趙幽燕這兩個小子跟著,他們都是老人兒……」
「不用,他們兩個這次也能弄個將軍當當了,跟我回去做什麼?都在這裡帶兵,再者說,王覽傷重,現在還躺床上呢,虧你說的出口。」
張鋒聚訕訕閉嘴,但心頭的憂慮卻只有更甚的份……
他哪裡知道,此時趙石心裡已經有了些打算,若說之前還只是預感,現在旨意一到,他心中的擔憂好像就已經被證實了,朝中定然已經生變,只是長安中的自家人沒有發覺罷了,只盼這場風波來的晚些,不要讓人猝不及防才好……
「至於什麼時候走,年關之後再說……」趙石摸著下巴緩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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