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知朕召你前來,為了何事?」
開始轉入正題,但皇帝陛下卻還是一副隨意模樣,趙石就知道,看來也沒什麼大事,心中略鬆。
「微臣不知」
景帝笑了起來,緊了緊身上的披風,站起身身來,隨意踱了幾步,「多半載未曾召你入宮,你也不曾入宮請見,可是覺著,有了朕的旨意,就什麼都有了?」
趙石愣了愣,抬頭瞅了瞅景帝的神色,這才牽出幾許苦笑,躬身答道:「微臣不敢,不曾入宮給陛下請安,一來唯恐陛下處置國事,擾了陛下心神,二來,微臣這些時日,來回匆忙,且多數時候皆在國武監那邊,一來一回,緊迫的很,而入宮一次,就要費上多半天功夫
再有,臣也總聽府中幾個幕僚說什麼陛下金口御言,太過尊貴,臣就想著吧,入宮覲見一次,不論大事小事都要跟陛下說一說的」陛下對臣素來恩寵無比,若是這些瑣屑之事入的陛下耳中,說不得就得下些。諭之類的,如此,不但顯得微臣無能,且一旦遇到大事,再向陛下陳情,肯定就要艱難上許多的。
這麼想著,微臣也就不敢輕晷還請陛下恕罪。」
景帝被說楞了」但卻也覺著新鮮無比,這道理卻是頭一次聽聞,乍一聽,真像那麼一回事,不過細一琢磨吧,卻又覺著不對,就算朝中諸位臣工拍馬屁各有技巧」但他心裡也明白,多少人巴不得天天能覲見天顏,臨聽教誨的。
史上多少權柄赫赫的幸臣是怎麼來的?還不是日日身處帝側,在皇帝身邊說得上話,這才有了不同於旁人的顯赫?而今日這位好像怎麼就反著過來了呢?
再往細裡琢磨,更是讓人有些哭笑不得,這就好似有將皇帝的金。御言當成了物什,要千方百計節省看來,不然用光了就沒有的意思在裡面。
品咋了半晌」景帝不禁失笑,指點著趙石道:「你呀你呀,你府上那幾個幕僚可都是有大才之人,說的定也都是金玉良言,人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可朕瞅著,你怎麼就沒點長進?竟能將他們所說曲解成這番模樣,真真是難為了你,讓朕怎麼說你的好?」
這番話一說,之前那點淡淡的隔閡感立時便是幡然盡去,不過趙石耳不是沒有長進」而是長進的多了,這個時候,卻也知道說上兩句湊趣之言了。
微微帶出點赫然之狀來,笑著回道:「微臣也是之前聽了個典故,這才瞎琢磨的」本來沾沾自喜,原來,竟然大錯特錯了?」
景帝饒有興致的問道:「什麼典故,說來讓朕聽聽。」狼來了的故事在後世膾炙人口,在這個時候卻估計沒一個人聽說過,趙石大致一說,最後才道了一句,這典故乍一聽去,也沒什麼,後來臣卻覺著這小小典故卻是深合兵法,前面連番虛張聲勢,最後再行致命一擊,推而及之,不想卻是惹了笑話
景帝也點頭點評了一句,典故雖小,卻也有大道寓於其中。
又閒聊了幾句,氣氛之緩和,卻是讓趙石都有些詫異皇帝陛下興致之高了。不過君臣相談,總不會是一水的閒聊,皇帝不會真閒的那麼無聊,將一位朝廷三品大將軍召進宮來,卻只為了閒談解悶,那豈不是成了正經的昏君?
而趙石也非幸臣弄臣之屬,開一兩句玩笑,逗得皇帝陛下一笑還是成的,但真要侍候的皇帝愜意開懷,估計十個趙石也不如宮裡一個太監或者宮女做的好些。不多時,話題也就進入了政事的範疇,景帝陛下問的不是旁的,卻正是國武監度支以及國武監圈地之事,而趙石也總算知道了,戶部那裡的牴觸,恐怕比他想像的還要強的多,都告到御前來了的。
這個功課他可是做了不是一天兩天了,只微一沉吟,便道:「臣不敢欺瞞陛下,私下裡,臣算了算,國武監草創已有年餘,起初,臣沒怎麼在意度支等事,也只覺著,有陛下諭旨在手,不需為此事費神。
「但知易行難,世事總歸如此,現如今國武監靡費日巨,即便陛下不問,臣也已有心向陛下陳情的,臣已定下七年之期,七年之中,臣大略算了一下,每年所費將愈來愈大,若如臣所想,沒有八十萬兩白銀,斷不能收尾完全,七年之後,臣也想過,每年各處所費也是不菲而臣近來聽聞,國庫那裡也是艱難,但臣受的是皇命,掌的是國武監,臣不是戶部吏員,管不了那麼多,臣這裡的銀子不能短拿不出來?那只能說他們無能,現如今蜀地安定,疆土倍於以往,人丁亦倍之,臣就覺著,他們總想著這裡剋扣一點,那裡省下一些,再全都用到所謂國之大事,當務之急上面,未免有些小家子氣,連商人都知道,開源節流,開源節流,一門心思的只想著節流,卻不動心思去想想怎麼開源,生意長遠不了,戶部吏員皆是國之棟粱」難道連這點道理都不懂,整日價如乞丐般哭窮,不如多想想怎麼給陛下解憂長此以往國庫裡的銀子只能是越來越少,就算今日度過難關,等到來日大秦疆土定下來了,還不是個老樣子?
連臣都起了心思,要在國武監週遭建些茶肆酒樓,緩一下燃眉之急了,他們就不能多想想法子,只盯著那點,子天賦,這就是所謂的國之棟粱,朝廷柱石……
趙石這裡越說越是起勁,已經毫不留情的開始劍指戶部一干人等,那邊宴帝陛下可是再聽不下去了,「住口,這些胡言亂語」不應出諸於你」謹記,下不為例。」
雖是訓斥,但誰都能聽的出來,皇帝陛下並沒有發怒的意思,甚至於神色上都沒多大的變化,許是覺著這番話多少有些道理,也許是覺著趙石受了委屈,激怒之下,口不擇言,也是有的,反正殿內也沒旁人,只要不傳到外間,到也算不得什麼」甚或是覺得這話分外的新鮮,從沒從旁人嘴裡聽到過,反正不管怎麼說,向來口舌頗為刻薄的皇帝陛下並未多做責怪,反而是接下來似笑非笑的問了一句出來,「照你這麼說,朕所用之人都是酒囊飯袋了?你就有開源節流的好法子?難道是想朕的臣子去開設酒樓茶肆不成?」
前問對,到了這裡,味道就有些古怪了」一個軍中大將,卻被皇帝陛下問及度支之事」還有比這更古怪的場面嗎?若是換個旁人,還真不定會是個什麼表情,但輪到趙石這裡,卻又是不同。
趙石立即搖頭,功課他可是做過的,但不做不知道,一做嚇一跳,各種稅賦花樣之繁多,著實非是他可以想像的到的,別說他一個當兵的,即便是後世一個大學叫獸穿過來,估計也只有乾瞪眼的份兒。
為什麼?後世最重的還是商稅,這裡不僅有,而且還有不少,不但普通的商業稅賦沒少了,而且地皮稅,門面稅等等等等,人家也沒落下,關稅時有時無,卻是人家視情況而定的。
再加上後世農稅所佔比重越來越低,正和此時相反,不管你什麼人,到了這個時代,想要巧立名目,增加稅賦?還真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在這個上面,聽著那些什麼澤林稅,漁課,蘆課,等等收稅的條目他就已經頭暈腦脹,那更別說對這個指手畫腳了,而方才職責戶部吏員無能,他卻真不是想自己出個什麼主意,以解國庫窘迫,而就只一個意思,表達自己的不滿。
會哭的孩子有奶吃,這個道理以前他就明白,只是從沒做過罷了,現在身在官場,刻意為之,卻也非是什麼難事。
「陛下,臣一介武夫,哪裡知道那麼多?起初知道國庫那裡銀子少,就想著建些商肆,弄些銀子填補一下,後來跟人商量,才知道是個餿主意,稅賦乃國之大事,臣就更不敢輕易置喙了。」
這就是自曝其醜了,但在這個時候,聽在景帝耳朵裡,效果卻是不錯,雖說心下也頗**份的念叨了一句,你還知道自己一介武夫,什麼也不懂啊?但莞爾之餘,卻也鬆了一口氣,眼前這個心腹之臣,自入了他的眼界以來,卻只能用天賦異稟來形容。
年紀輕輕,就已有了功高不賞的苗頭,再要弄一個觸類旁通,什麼事兒都能說上一說,辦上一辦,身為帝王,他還真要擔心將來。
是的,雖說明君賢臣,聽起來風光,但作為上位者,對於大秦境內,蒼天之下,一枝獨秀的帝王來說,臣子太能幹了,卻也不一定是好事,聽趙石這麼一說,景帝心中,不由自主的便舒服了許多。
這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隱秘心思,自然不會在面上流露出半點,更不會宣之於口,只做哭笑不得狀,「行了,各有所學,也各有所用,你的才幹,不在這裡,以後收收心思,只管將國武監給朕辦好了,比什麼都強。」
經趙石這麼一攪合,結果就是本想著削減一下國武監的開支,等國庫充盈起來再說,這個意思卻是順口就給改了,趙石嘴角牽動了一下,想笑卻又忍住,躬身道:「是,臣定當盡力而為。」
今日皇帝陛下興致極高,又無旁的什麼事打擾,而趙石說話從來算不得得當,卻總能讓皇帝陛下體會到新鮮感,所以,也就化作了一番長談。
「前幾日,兵部之人可也談起了國武監,你可知是何事?」
「可又是生員告身之事?這個臣沒話說,只要禮部答應」告身放在禮部也沒什麼。」
「告身?」
「哦,原來陛下說的不是這個,到是臣猜的錯了。」
「朕只聽聞,有人說你曾親口許諾國武監生員,要另立新軍,這個可是有的?」
「臣確是說過,不過是想激勵生員上進罷了」若真有這個念頭,此等大事,臣懂得其間分寸,空口白牙自然不成,卻要具折先交予兵部與樞密院的。」
說起此事來,趙石有些惱,沒想到這事竟然傳的如此快法,卻又是兵部的人,不過他不得不承認,李承乾的根基比他要深的多,現在在兵部尚書的位子上坐的穩固的很,而他雖然通過這幾年兩場戰事,立下了不小的功勞,但相比李承乾,不論官位還是資歷,都要遜色一籌。
所以這些接踵而來的為難,今天有,明天也不會斷了,誰讓勢不如人呢。
按壓下心裡升起的不快,既然皇帝陛下問起」他也正好藉機把此事說上一說,不過照依他看,景帝未必對此事有多上心」多數不過是隨口一問罷了。
所以他說的也很籠統,不過理由上卻不顯牽強」和稅賦之事不同,對於行伍上的利弊,他隨口道來,可沒有一點虛言,最強大的一個理由便是,將來若以國武監生員充於軍中上下,則會逐漸消除將門獨大,這一從古到今的軍中痼疾,很可能做到將不私兵,兵不私將這個地步。
將校皆出於國學,雖還有結黨之憂,但再不會出現,軍中上下一體,為一族一姓所治的局面,換句通俗些的話來說,多數不會出現,一支兵馬,各處要害都被一族之人把持的可能了。
也就是說,再不會如現在般,一人領兵,則兄弟子侄皆為軍將的情形出現,即便是有,也多數會被國武監出身的將校所排斥,因為,沒有經過系統的教導學習,初入軍旅,就想和國武監出來的職業軍人相提並論,即便是世代將門,估計也是癡心妄想,而天然的,國武監出身的軍中將校,會自然而然的排斥這種行為,久而久之,將門一說,雖不會消亡,但實際上的將門,卻再沒有存在的根基了,因為國武監辦的就算再大,也斷不會將一家子都招進國武監。
所以,到了那時,軍中大將再想鞏固自己兵權,就得結黨,而沒了血緣為系,只憑利害關係所謂人心難測,血緣兄弟還可能反目成仇,冉況外人?於是乎,若非真到了亂世,想要割據一方?還是省省吧,沒有了家族利益牽扯,又有多少人願意拋頭顱灑熱血,冒著掉腦袋的危險跟你幹?
話雖不會說的這麼直白,但意思肯定就是這麼個意思了,而景帝也沒大驚小怪,自鞏義縣君臣相遇,這個心腹之臣對於軍中把持兵權,又出身將門的一些將領就懷著敵意,而今雖也到了大將軍的位置,這個政見卻是一直未改,沒錯,就是政見,時至今日,以趙石的地位,確實可以冠之為政見兩個字了。
而只要應景,他定然會提出來,也非是一次兩次了,景帝也已不以為意了,且趙石所表露出來的態度,也正合帝王心思,軍中派系林立,這個是帝王喜聞樂見的,但也是最擔心的,裡面的因果不用多說,只要是明白人,自然清楚,無庸贅述。
所以,這個理由是任何帝王都無法斷然拒絕的,就像伊甸園裡的蘋果,散發著致命的誘惑力,當初允准趙石開辦國武監,起到決定性作用的也正是這個理由,至於提升大秦軍旅的戰力等等,在這個理由面前,卻都相形見絀了。
現在又重申一遍,景帝依然是心動不已,完全沒有老生常談那樣的反效果,而趙石趁熱打鐵,又接著說回到新軍的事悄上來,言道:,「國武監草創,諸事多艱,若能不改初衷,持之以恆,即便不另立新軍,十年二十年之後,臣敢斷言,軍中將校,定會以出身國武監為榮,軍中諸般兵法韜略,也定然皆出於國武監所授,而國武監也定然能為軍中之中流砥柱」,這一番話,趙石說的斬釘截鐵,毫無滯礙,信心之強大,甚至讓景帝也悚然動容。接著,趙石繼續道:「但陛下想過沒有,當今正逢亂世,諸國林立,北方胡虜佔我河山,役我百姓,實漢唐以來,我漢家之大恥,陛下即存雄心壯志,又時有歲月匆匆,時不我與之歎,何不允微臣另立新軍,非要拖延至十年二十年之後,行那盛世春風化雨之道?
若陛下能允了此事,臣敢立下軍令狀,不出五載,定還陛下一支百戰不殆的鐵血雄師」,
直到華燈初上,宮門快要落鎖之時,趙石才口乾舌燥的出了宮門,一國之帝王,果然不是那每好糊弄的,即便是心動,對於新軍之事也沒再金口御言的許諾什麼,只道了一句,容朕想想,再做計議。不過趙石也不著急,他知道,這事不是小事,用句老話說,這是軍國重務,哪裡能那麼輕易的決斷?皇帝陛下肯定也不會只聽他的一面之詞,是要找人商量的,而能商量的人,也就那麼幾位罷了,樞密院的幾個,兵部的幾個,他只希望,議決此事的時候,他能在場,也好讓李承乾之流耳中暗中阻撓。
當然,半年多未見,這涉及到他而又攢下的事情還真不少,回頭就說到了靖佳公主出宮就府的事情上面,而雖然景帝對靖佳公主寵愛的很,但相比較前面兩件事,卻只能稱之為小事了。
而那位公主殿下還算腦子沒有壞掉,沒將趙石牽扯進來,只說要在承恩湖畔建自己的公主府,理由也找的不錯,照皇帝的話來說,就是那邊地近行宮,風光秀美,又在國武監左近,還有西山大營在,安危自然無虞,雖說公主離京居住,有些出格,但西山皇陵不遠,伴著居住,還可盡些孝道云云。
顯然,對於靖佳公主的選擇,景帝是滿意的,裡面不可言喻的一些東西,景帝也是明白的,滿意之餘,自然對這個妹子更是多了幾分憐惜和縱容。
這不,不但將督造公主府的事情交給了香侯府,且還明諭趙石,命其合工棄官吏一起,在承恩湖畔尋一處絕佳所在出來,盡快破土動工,別要誤了公主佳期。
反倒是讓趙石有些糾結的關於王虎弄出來的事情,景帝隻字未提,之後就是問起國武監諸事了,說到這個,趙石就更有話說了,從國武監初建,到現在初現模樣,娓娓道來,一些新鮮舉措,一些生員趣事,再有一些其中艱辛,想到什麼說什麼,也沒多少順序,更沒多少顧忌,不過這種從無到有,白手起家的過程,也最是吸引人的,卻是聽得景帝興致大增,不時莞爾失笑,又或是撫掌而歎,一直臨到掌燈時分,才意猶未盡的讓趙石辭了出去。
這次入宮,說不上什麼收穫,也沒有在宮中留宿留飯,但相比之前任何一次陛見,氣氛都要融洽。
趙石能清晰的感覺到,和他這裡忙的焦頭爛額相比,皇帝陛下是真的清閒下來了,這說明什麼?只能說明朝政平穩,政務也差不多理順了,所以下面的人做的多,反而是居於九重的皇帝有了清閒的時光這是好事,他只希望,這位正當盛年的皇帝別閒過了頭兒,像那位長生殿上的君王一般,弄得晚節不保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