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六章驚變(一)
折木清輕輕掩上最後一頁紙張,舒了一口長氣,臉上神色卻是前所未有之凝重,心裡卻是已經有些服氣,不論旁的,眼前這個少年新貴在辦學上的才幹實在不是他能比擬的了的,一條條舉措都是信手拈來,初一看來有些胡鬧,但細細琢磨,卻是都有些道理的,他本也是極為自負之人,但仔細覽閱了這個條陳之後,卻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在武學之事上耗費了兩年多的時間,但心裡卻總覺沒個底細,就更不用說想的如此周密詳實了。
不過看過條陳之後,心裡的疑問卻是越來越多,其中很多地方更是完全不懂其用意,心中不由苦笑,真應了那句老話,活到老學到老,自己活了這把年紀,自問百戰之身,不論官階還是功績,國朝大將,總要以他折木清為首的,只是沒想到臨到老來,反而要求教於人……
若是旁人也許就抹不下這個臉面了,但他久在軍中,心胸豁達,卻並不在意這些,抬手招了招,「來,給我仔細講解一下,人老了,也記不住那許多東西……以後你也不用一口一個大將軍的叫了,聽著彆扭,一聲世叔總不委屈你吧?
嘿,你這個條陳遞上去,若是平日,經兵部樞密院之手轉上一圈,聖上再召人審閱,新創之處又如此之多,即便聖上屬意,恐怕也得個三年五載才能有個結果,老頭子人也老了,不過總算是有那麼一點威望,對此事不無幫助的,別到時聖上問起來,卻是弄個無言以對,那樣的話,這個山長可是當的有些丟臉不是?」
到底是大將軍,幾句半俗不俗的玩笑話一說,既拉近了關係,又暗示了在武學一事上,患難共之的意思,實際上已經是應承了此次趙石所求,願意按照這個條陳上所說,來規劃武學事宜的。
這時趙石也不會客氣了,站起身來,來到桌邊,將條陳攤開,這些東西他已經爛熟於心,從第一條開始,折木清但有所疑,便無有鉅細,詳細講來。
一共九十四條舉措,一條條的捋下來,折木清聽的認真,年紀雖老,但精神卻是好的出奇,腦子反應也不慢,每有隻言片語,立即便是直指問題所在,或是反駁,或是詢問,弄的趙石精神也是高度集中,不敢有絲毫懈怠,心中更是有些驚異,早知道此老乃是軍中宿將,必定不是一個簡單人物,但實際接觸下來,還是要從對方身上感到重重的壓力,真個不是一個眼睛裡可以揉沙子的人物的。
一老一小渾然忘我,這時間看上去也就過的飛快,等到最後,一頁解釋完畢,趙石背後也是出了一層細汗,更是覺著腿腳有些發木,再一看天色,隱隱間也有了些發暗的跡象,到得此時,折木清卻是好像年輕了十歲,雙目光芒閃閃,他現在已經確定,這真是一篇大文章,若能成事,於國於軍都有莫大的好處,而作為武學之山長……想想都讓人激動不已的。
最後,趙石卻是說道:「武學者,為國育人之所在,應廣開方便之門,納天下賢才以教之,斷不能故步自封,趙石以為,求新求變可為武學之題目,至於能在這張白紙之上做出怎樣精彩的文章來,卻要看大將軍您怎麼著筆了……」
不著痕跡的輕拍了一記,卻是沒忘了陳常壽的話,這種官場上的套話說的要有技巧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這次用的到也還算是恰到好處,若是陳常壽自己在這裡,估計也要暗自伸出大拇指贊上一聲好的。
果然,折木清臉上閃過一絲愉悅之色,哈哈一笑,站起來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怎麼著筆?這篇大好的文章本就是你作的……你要明白,我折木清一生憑的都是自己的真本事,從未幹過搶旁人功勞的齷齪事,難道臨到老來,還要跟你一個年輕人爭功不成?
放心吧,這條陳留在這裡,我琢磨一下,最遲也就三四天,管保能放在陛下的龍案上,至於陛下能准幾條,我也說不好,但旁人若要說三道四,這官司我去跟他們打就是了。
至於你嘛,明日到武學報備,先跟那些有力氣沒處使的兔崽子們混個臉熟,等朝廷諭令一下,咱們要辦的事情可多著呢,到時恐怕想閒也閒不下來了的……
現在,陪老夫去喝幾杯,聽說你可是千杯不醉的酒量,放心,老夫這裡沒茶,只有好酒,折家也不乏好酒的漢子,今晚一定要盡興才行……」
說到這裡,也不待趙石謙遜,回身便高聲道:「來人啊……」
書房外面早有人守候在外面,聽到傳喚,立時便有人應道,「是,老爺有何吩咐?」
「去,叫上外面那群小崽子,置辦酒席,就說我要宴客,誰要是能把客人喝倒了留宿,我的那口隨身寶刀就是他的了,酒量不好的該幹嘛幹嘛去,別給我丟臉……
還有,府裡的歌姬要挑最好的,酒當然也要最好的,把劉瘸子他們都叫上,今晚誰喝的最多,宴席上最漂亮的歌姬就是誰的,還愣著幹什麼?快滾……」
這一刻,從折木清身上噴薄出來的都是一股子匪氣,趙石眉頭輕揚,心中暗道,這才是方纔這個嚴肅而又敏銳的大將軍領兵時的樣子吧?
門口那個站姿如同標槍般的粗壯漢子有些驚異的瞅了趙石一眼,不過難得大將軍今天這般高興,他也無暇細想,大聲應了一聲,「是……」轉身便去佈置了。
折木清這個時候才撫著花白的鬍子笑道:「劉瘸子幾個都是隨我多年的衙兵,本來想給他們在西北謀個官職,但就他們幾個死心眼兒,跟了我千里回京……可惜了他們這一身肝膽,也只跟我這垂垂老朽之人在這方寸之地蹉跎歲月……」
趙石看得出來,這番話好像是解釋,其實卻有自歎之意,不過他也是深有感觸的,東征時那十幾個衙兵,危急之時,不計生死的上前營救的壯烈已經深深刻在了他這個從不曾感受過此等情義的人的心裡。
也讓他更深的明白,衙兵其實是和主將榮辱與共的一些人,是一軍之主最能依靠的力量,之前那些隨他入京的舊部大多都讓他放入了羽林軍中,有些不願再在軍旅中混日子的則派去了城南莊子上,不過就算這樣,府上還留著一些沒法安置。
這些都是百戰老兵,若不是如今他簡在帝心,只府上留著這麼一些軍兵就是一條不得了的罪過的,這事本來也讓他有些頭疼,都想著跟張承或者郭猛之類的說說,隨便安插個職位也就是了,經過東征之役後,這個想法卻是全沒了蹤影,這樣一些忠心耿耿,他一聲令下,連命都可以不要的人可是一筆寶貴的財富,還好,沒有白送給旁人……
兩人又在書房之中閒聊了半個時辰,其實大多時候都是折木清一個人在說,趙石在旁邊聽著,這人一老,說話便有些碎碎叨叨,便是折木清這樣的人也不能免俗的,趙石只在旁邊當在聽眾,間或說上一句半句,看上去到是聊的頗為的融洽,他本不想留下,即便是眼前這位大將軍很是得他敬重,但他對這些大族豪門著實沒什麼好感,但折木清強留之下,也不好拒絕。
如此這般,當他從折府正門被人恭送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月上中天的時分了,腦袋有些沉重,腳下也是輕飄飄的,今晚也不知喝了多少,席上的都是些折家年輕子弟,一個個熱血方鋼,估計出去傳訊的那個漢子是一字不漏的把話給傳到了,宴席之上,這些折家子弟幾乎是一擁而上,輪番敬酒,真個是好像恨不能一下子將他喝到桌子下面去的。
還好的是,雖說折木清話說的滿滿,但真正能上桌喝酒的卻都是折家年輕人中的佼佼者,那個曾經在武舉上起過些爭執的折潛也在其中,不過也沒了當初的驕橫,還尷尬的很是說了幾句好話出來,這些年輕子弟加在一起也就十幾個人罷了,不然以折家這樣的大族,隨便找出數十個棒小伙兒來還真不是什麼難事。
這位折大將軍對待年輕子弟還真是比較放縱,由著他們胡鬧,於是乎,杯籌交錯,趙石喝酒向來是酒到杯乾,雖沒什麼滋味兒,但瞧上去可是痛快到了極點,兩個時辰下來,卻是將席上的折家子弟放翻了大半兒,也震懾住了其餘的,就連折木清最後都找個由頭,如廁遁走了,那個身體粗壯和噠懶有一比的劉瘸子被喝的昏頭漲腦之餘,終於豎起了大拇指,大叫了一聲好漢子,咕咚一聲栽到了地上,為這場宴會終於劃上了句號。
之後趙石告辭出府,也再沒見到折木清的人影兒,估計是老傢伙也是被喝暈了,連起碼的主客禮節也顧不得了的。
趙石這裡也不好受,來到這個世界,不,加上前世,他也從沒有喝過這麼多的酒,頭腦雖然還算清醒,但醉意卻也很濃,在府門處會齊了兩個護衛,緩緩離開了折府所在,到得不遠處,這才回頭看向緩緩關閉的折府大門,心中暗道,這位大將軍到真是個不錯的人……看來又該忙一陣子了,希望忙完之後不是個爛攤子……
想到這裡,轉身打馬,蹄聲得得,帶著兩個親兵沒入了黑暗之中。
黑暗中,馬蹄聲大作,點點火光隱隱在遠處浮現,不一時,五六個騎士手持火把縱馬狂奔而來,火光之下,這些騎士身上閃動著暗紅色的光芒,卻都是一身血漬,衣甲破爛,但這些血透重衣的騎士卻沒有多少殺氣,人人臉上都是一副倉皇神色。
聽到後面蹄聲隱隱,已有漸近之勢,幾個騎士都是神色都是劇變,策馬狂奔之中,不時回頭張望,雙腿更是死命的夾打著馬腹,各個都是一副喪家之犬的情急架勢。
當先一個騎士懷中還抱著一個三四歲的孩子,孩子雙目緊閉,臉色蒼白,撇著小嘴,聲音早已經哭的啞了,一雙腫的如同核桃般的眼睛卻全都是恐懼之色。
騎士臉色鐵青,臉頰上一道翻捲的傷口猶自滴滴答答的往下滴著血水,有的滴在馬身上,有的則滴在孩子的臉上,弄的孩子臉上一塌糊塗,卻沒半點工夫去擦拭,一雙本來很是威風的眸子卻是死死盯著前方,好像要將這黑暗看穿一般。
後面蹄聲更加清晰,本來最是鎮定,臉上也沒有半點表情的騎士終於現出焦急之色,在馬上厲聲道:「你們幾個留下,擋他們一下,來年兄弟給你們燒紙,公爺的血脈不能斷,委屈兄弟們了……」
其他人聞聲,臉上都是不由一慘,這一路上本來二十幾個護衛逃出來,但到了最後,也只剩下他們五個,其他人都是留下斷後戰死在了路上,終於輪到他們了,雖然都是害怕到了極點,卻沒有一個人猶豫,都是抽出腰間的佩刀,一帶馬韁,戰馬長嘶之際,幾個騎士卻是顯示出了純熟的控馬之術,戰馬轉著圈子,穩穩的站在了原地。
發令的騎士卻是理也不理他們,眨眼間便即疾奔而去,後面不一刻便響起震天的喊殺聲,慘叫聲接著便傳入耳際,但頃刻間,這嘈雜的聲音便即遠去,騎士更是未曾回頭看上哪怕一眼。
不是他心狠,而是這一路上的慘事早就讓他無淚可流,他現在只有一個念頭,將懷中公爺的骨肉安全送到公爺身邊,那麼這一路上兄弟們的血就沒算白流。
劍門關上,後蜀理國公,行營兵馬都總管趙方領著幾個親信將佐凝重的瞅著關下燈火通明的秦軍大營,雖然臉上依舊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但心裡面卻總是無法真正寧定下來。
眉頭也是越皺越緊,秦軍到得關下已然半月有餘,但卻未有半點攻關的意思,而是老老實實在關下紮營,做出了一副要長居於此的模樣,劍門又不是孤城,後有成都支撐,糧草無憂,食水也不會斷絕,秦軍難道真想「困死」關上守軍?這打的是個什麼主意?
難道秦軍想學鄧艾平蜀,繞小路進擊京師?那可未免有些異想天開了,想來那位秦軍大元帥吳寧也不會做出此等蠢事來的,那秦軍為何不來攻關?
這疑惑已經困擾了他些日子,心中不祥之感卻是越來越深,他只確定一點,秦軍必有所恃,只是到底疏漏在何處,他卻是怎麼想也想不明白。
這時身旁一個將軍湊了過來,低聲道:「大人,監軍大人那裡派了人來傳話,想邀大人到宿處一敘……」
趙方卻是看也沒看他一眼,淡淡道:「就說我軍務繁忙,就不叨擾監軍大人了……」疏離之意已然很是明顯。
那個將軍蠕動了幾下嘴唇,最終還是訕訕的退了開去。
趙方此時想起那位樞密副使,監軍蘇大人,眉頭為不可見的皺了皺,秦軍初來之時這位蘇大人還有些擔驚受怕的意思,行事上看著還順眼些,而此時秦軍半個多月沒有動靜,這位蘇大人便即文人心性大作,換了個人一般。
關上也不來了,自己的軍帳也不去了,聽說在宿處召了些文人作樂,索性如今關上都是軍兵,沒有歌姬妓女之類的閒雜人等,不然指不定這位蘇大人還要弄些女子來的。
其實這也到罷了,趙方也不喜有人時常在身邊指手畫腳,大戰在即,此等軍中之大忌實在讓人煩惱,少了這樣一個人在身旁,行事卻要方便許多。
但後來卻是有人告知,這位蘇大人每每與人會樂,喝的醉意熏熏之際,一些文人就要大放厥詞,很是有些話傳到了軍中來的,對於軍心士氣極為不利,但他又實在無可奈何,軍中本有禁止飲酒一說,但放在這位蘇大人身上,他卻是真不能如同對待部將般,依軍律處置,所以只要這位蘇大人沒有當著他的面催促他出關決戰,他就也當做沒聽見罷了。
這幾日也不知這位蘇大人又起了什麼心思,每每要邀他飲酒,他這裡也只是婉拒而已,誰知道那些文人們又弄出什麼新點子來了呢?
想到這裡,心中更像是塞了一團棉花般堵的慌。
就在這時,一個親信部將急匆匆的來到近前,左右掃了一圈,也顧不上行禮,湊到他的身邊便即低聲道:「公爺,您京師府裡來人了,情形有些不對,他渾身都是血,還帶著個孩子,說是您的……」
也不待他說完,趙方臉上已經白了白,望著關下的秦軍大營,一股寒意好像瞬間便席捲了他整個身心,瞬間好像明白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明白……
「公爺……」
一個激靈下來,趙方清醒了幾分,火把照耀之下,一張本來英挺的臉龐卻是白的有些嚇人,不過他心裡還是存著些僥倖的想法,一把抓住那個部將的胳膊,聲音暗啞的讓人吃驚,「人呢?」
「公爺,是不是回去再說?」
趙方強自按捺住心中的恐懼,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趙忠何在。」
「末將在。」
「今晚你帶兵守關,有什麼差錯我砍了你的腦袋……」
趙忠是他的侄子,一直得他的信重,這時卻是有些詫異的望了這位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叔叔一眼,不知叔叔是發的哪門子脾氣,怎麼語氣如此嚴厲?不過卻是對上一雙露出從所未有的神色的眸子,心中不由一顫,不由自主大聲道,「是。」
「趙啟,隨我回去,傳令下去,其他將校軍卒,各歸建制,不得我將令,誰若敢調一兵一卒,軍法處置。」
眾將有些不明所以,都是面面相覷,也不知大人是聽了什麼消息,竟是這般反應,但趙方威望素著,眾將都是躬身應是,並無人上前問個為什麼。
到得軍帳外面,幾個衙兵上來,這些都是他的親信之人,此時卻是無一人如往常般上來噓寒問暖,人人臉上都帶著悲憤之色,趙方臉色更白,心也漸漸沉了下去。
「人呢?」甩鞍下馬,卻是一個趔趄,險些栽倒在地,顯見是神思不屬到了極處,揮開上來攙扶的兩個親兵,趙方已經嘶聲道。
話音剛落,幾個親兵都跪了下去,一人帶著哭腔道:「胡……胡赤虎昏迷不醒,小公爺受驚過度,也剛睡著……胡……昏倒之前,只說了兩個字……」
趙方臉上再無一絲血色,胡赤虎是他府上的護衛都頭,當年曾是川中有名的獨行大盜,後來為他所擒,憐其人才難得,三捉三放之下,這才收了其心,對他可謂是忠心耿耿,聽到這個名字,心中更是一片冰涼,上去一腳,將說話的親兵踢翻在地,,卻是咬著牙獰聲道,「說,他說的是什麼?」
「報仇……公爺,胡赤虎說是報仇,報仇兩個字啊……公爺……」
反間計,根本不用再問京師到底發生了什麼,一瞬間,他心中前所未有的清晰,原來秦軍一直等的就是這個,可憐自己還一無所覺,趙方想笑,喉間嗚嗚了兩聲,卻是只覺得胸口煩悶異常,大叫了一聲,噗的一聲,已經吐出一口鮮血,一頭栽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