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以血授職
大明朝廷給遼東經略袁應泰的回文比預想的要遲上幾日,但終歸還是到了遼陽。
那費英東去時走的隱秘,一路上憑著袁應泰的手令自是無人阻攔,從廣寧到山海關,直至京城,所有的關隘、邊城都沒人知道這隊快馬加鞭的隊伍中有一個重要人物。不過,這到了京城,在朝廷上可就不是秘密。
依著慣例,但凡出現這麼一個較為重大的事件,這首先便是驗明費英東真實身份的爭議。天啟皇帝年紀雖小,可一樣要面對這種前幾任皇帝一律感到頭痛的場面,好在身邊的魏忠賢好言相勸,沒幾句話便讓天啟皇帝轉了念頭。
朝廷上這回的爭吵,倒真沒如以往那般拖延下去。質疑者不過是跟那幾位提拔袁應泰的文官一貫不對勁,例行公事般的嚷嚷一陣子,上了幾道奏書,便偃旗息鼓收了陣勢。好歹這費英東的俘獲,無論真假都算是一個鼓舞人心的收穫。
遼東的戰事總要有個解決的辦法,無論誰去經略遼東,這人選問題上可以鬥一鬥,可這袁應泰既然已經選定,就算想生事,也得等袁應泰出點紕漏才是。再說,費英東的身份,算是一份大禮。袁應泰說過,明春便欲收復撫順,所有的部署均是針對當初滿朝攻擊熊廷弼的弊處而做的調整,也算是眾望所歸。且這今冬便送來首功,這樣的功績,總還是贏得大多數人的默認。
是故這袁應泰在折子中說的將費英東之事暫時秘而不宣,也得到朝廷的同意,將費英東收押,待到明初再做處置。而對袁應泰所奏蘇翎的提議,也做了一定程度上的低調回復。自然,蘇翎被升為鎮江參將,駐防鎮江堡、寬甸一帶,並於明年初春在袁應泰佈署在遼沈一帶的官兵進攻撫順時,向赫圖阿拉進襲這樣的字句,清清楚楚地寫在行文之中。
這樣一來,蘇翎所部做為突如其來的一股兵馬,不僅全部被免除了當初的逃兵罪名,且按袁應泰的意思,以一萬兵馬的額度提供糧餉、器械。只是作為袁應泰的一股伏兵,這項任命並未發佈在朝廷的邸報上,只在山東、天津的督餉官員之間傳佈,令其提供所撥劃的軍需。而在遼東,更是僅限於袁應泰佈置在璦陽、清河一帶的總兵劉光柞,監軍胡嘉模知曉,另外其餘幾位總兵官也被密令逐一通傳,並要求嚴守軍機。
種種因素的作用下,袁應泰沒有將蘇翎招至遼陽宣讀聖旨,而是派了他的一個親隨,叫何丹旭的,帶著十幾個護衛前往鎮江堡秘密授職。按大明朝的律令,這參將一職的大印、旗號以及一應號牌儀仗,自由何丹旭帶往鎮江堡,不過令蘇翎等人感到意外的,是何丹旭還帶來朝廷專門賜予蘇翎的一副精良鎧甲,以及一把號稱削鐵如泥的寶刀。
這些御賜的甲杖,不知是天啟皇帝的主意,還是朝中某位對袁應泰寄予厚望的大臣想的點子,對目前大明的武官來說,這已是鮮見的殊榮。可想而知,蘇翎的這般待遇,代表著多少人對獲得勝利的迫切心情。
何丹旭帶著護衛一路進入鎮江堡,這邊自有馮伯靈派來的人引導,在昔日的參將府前下馬入內。
一進前廳,何丹旭便見廳內已坐了三人,正是蘇翎與馮伯靈、趙毅成。
見既然已有人通報,卻仍這般大大咧咧地坐著,絲毫沒有迎接的意思,何丹旭不禁心中有氣。
「蘇翎接旨!」何丹旭厲聲叫道。
那邊馮伯靈下意識地站起身來,卻又停下,望著蘇翎。
當然,更為吃驚的是何丹旭。因為這一聲之後,整個大明朝沒有一個人還會站著的,更別人面前這兩位依舊坐著,瞧著自己冷笑。
「大膽!」何丹旭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麼詞兒了,只吼叫出這麼一聲。
「坐吧。」蘇翎淡淡地說道,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你」何丹旭只說了一個字,便向廳外望去,似乎在尋找他帶來的護衛。
面前的情形完全出乎意料,聞所未聞。廳外站著的十幾個護衛見何丹旭神色有異,立即警覺起來,有幾個當即便要闖進前廳。
「拿下!」蘇翎吼了一聲。
只見一片人影閃動,不知從哪兒冒出密密麻麻的鎧甲士兵,遠的手持短弩,近的腰刀連晃,那些何丹旭帶來的護衛還沒回過神來,便已經被一個個的按倒在地上,有兩個手快的拔出刀來,但隨即被亂刀當場砍死。一個士兵收刀稍慢,將一串血珠兒甩到廳內,在何丹旭的腳下畫出一條紅線。
何丹旭跟隨袁應泰多年,何曾見過這番場面?在官場上不過俯視百姓,跪見上官,哪兒有懷揣聖旨,卻見得是血腥格殺的?這兩腿止不住地發抖,眼瞧著便自個兒要跪在地上。
蘇翎揮了揮手,護衛們迅疾退了回去,地上的屍首也被拖走,另有幾人提來幾桶井水,將地上殘留的血跡沖淨,不消片刻,這廳前便乾乾淨淨,毫無危險的徵兆。不過,何丹旭腳下的,還沒顧得上。
蘇翎依舊坐著未動,冷眼瞧著何丹旭,說道:「你是自己坐下說事兒呢?還是」
一聽這話,何丹旭總算明白了為何袁應泰袁大人提起蘇翎,總是一副不放心的神色。既然如此重用蘇翎,對方該感恩戴德才是,何須擔心?這武官想攀上文官的門路的可是不少。如今何丹旭明白了,面前這位武官,可不是通常見到的那些服飾差不多的武職官員。
這腦子一轉,反應也快了些,何丹旭當即穩住大腿,顫顫悠悠地走向適才蘇翎指示的椅子,側轉身,倒了下去。
看著何丹旭這般模樣,趙毅成忍不住偷樂,馮伯靈卻臉色有些發白,這種場景馮伯靈還需逐漸適應,這跟隨蘇翎之後,好處接二連三的降臨,或許這個場景,才讓其明白幾分蘇翎的立場。想像總沒有親見來的真切,不過,馮伯靈也沒動什麼心思,這殺都殺了,權當練膽子了。蘇翎不是說過麼?膽子要大一些,官兒才越做越大。這位小兄弟果然如此,膽子比馮伯靈大,官兒自然也比馮伯靈高。
「東西呢?」蘇翎望著臉色尤自雪白的何丹旭。
「在在」何丹旭結結巴巴地說著,拿出一卷包裹嚴密的文書。
馮伯靈離得最近,便伸手接過,交給蘇翎。
「馮大哥,你也坐下,咱們慢慢說。」蘇翎招呼這馮伯靈。馮伯靈這才意識到自己還站著,便隨即坐下,端茶喝上一口。
蘇翎打開文書一看,果然是授職鎮江參將,其餘的不過是例行的套詞。
只見上面寫到:
「敕鎮江參將蘇翎:今特命爾充鎮江參將,分守寬甸、鎮江地方,操練軍馬,撫恤軍士,脩築城堡,防禦賊寇,遇有警急,相機戰守。寬甸、鎮江地方備御守堡等官悉聽統轄。凡一應軍機,悉聽經略轄制,不許偏私執拗垂方誤事。爾受茲委任,務要輸忠竭力除寇安邊,勿得貪利害人。如違罪不輕貸爾,慎之慎之,故諭!」
這唯一特別的,便是經略一句,算是只聽從遼東經略袁應泰的轄制,這在大明可是鮮見的。不過,有了這道聖旨,在鎮江堡、寬甸一帶,蘇翎算是正式有了大明的授權。那袁應泰原部署在璦陽一帶的總兵劉光柞,算是徹底失去了對鎮江一帶兵馬的管轄權。按袁應泰答應的一萬人馬來看,實際上這鎮江參將一職,等同於總兵所統轄的人馬。
費英東最大的用處,便是這道算不得秘密的密旨。而這,將使蘇翎在鎮江堡發揮出更大的作用。
蘇翎隨手遞給趙毅成,然後問何丹旭,「刀呢?」
「在外面。」何丹旭低聲說到。
蘇翎向站在門口的祝浩招了招手,祝浩便帶人將鎧甲、刀抱了進來,在桌子上一一展開,這才退了出去。
趙毅成仔細閱讀蓋有天氣皇帝御璽的聖旨,蘇翎則與馮伯靈一起檢視鎧甲。這京城打造的鎧甲果然要精緻,裝飾得也頗為華麗,想必穿戴起來威風自起。
何丹旭不安地坐在椅子上,望著三人發愣,見蘇翎看完鎧甲,轉身面對,便低下頭去。
「袁大人可有什麼交待的?」蘇翎問道。
「沒有。」何丹旭低聲答道。
蘇翎重新坐下,接著問道:「你說我是將你放回去呢?還是」
這話聽得可是令人心驚。何丹旭當即從椅子上掉下去,隨即跪在地上,磕頭不止。
蘇翎眉頭一皺,說道:「起來說話。」
何丹旭這才站起身來,又不敢站直,低著頭渾身發顫。
「你也算是袁大人的心腹,這心思總還用的多些。」蘇翎望著何丹旭說道,「你說我若放你一條生路,回去你怎麼說?」
何丹旭自然是聰明人,察言觀色一向是准的,只不過今日看走了眼,完全不知道這裡有一個鎮江之主。若是腦子不靈活,袁大人又何必帶在身邊?這蘇翎話一說完,何丹旭便眼睛急眨,腦子裡飛快地盤算著。
「這個參將大人接旨謝恩,必將嚴整兵馬,誓殺建奴,以報經略大人提拔之恩。」
這麼會兒功夫,能轉變成這樣,何丹旭也是算個能人。
蘇翎聽著這番套話,不置可否,只是緊緊盯著何丹旭。何丹旭見沒有下文,偷眼一望,卻剛好與蘇翎的眼神相對,立時身子又是一抖,慌忙垂下目光。
「今日原本不會有這一出。」蘇翎緩緩說道,「你不過是袁應泰的一個親隨,無官無爵,不過是替袁大人走這一趟罷了,你以為你是什麼人?朝廷是讓你做宣旨欽差麼?」
何丹旭腿一軟,又跪在地上,連連叩首。這話可說到根子上了,先不說這接旨的事,袁大人的確是不欲張揚這一趟的差使,這一點何丹旭是明白的。不過跟著袁大人在遼東的這些日子,連帶著這些親隨也佔了光,還真沒什麼人對其稍加辭色,再加上聖旨在手,就張狂了點,但隨即就遇到這麼個煞星,怕是整個大明朝再找不出第二個。
「若按適才你說的,」蘇翎繼續說道,「我便放你回去。你轉告袁大人,就說一切都按原議的辦。」
「是。小人一定照辦。」何丹旭答道。這不論怎麼說,都先保命要緊。
說道照辦,蘇翎心思一動,想了想,便說道:「你回去之後,我這鎮江的人馬所需糧草、器械,還要你在袁大人身邊多多照應。」
「是,是。」這大明朝的官兒,若沒有幾個親隨、幕僚跟著,這做官是完全做不下去的。大多數瑣碎的日常事務,都是幕僚們打理。這何丹旭算是無品無級的遼東經略,更何況這官老爺們私下裡的人情往來,常例多寡,都是這些人處置的。
蘇翎瞟了眼何丹旭,冷笑了一聲,說:「我實話告訴你,不怕你此時說得好聽,回去在經略面前又是一套。今日你不過見識了其一,我若尋你,哪怕是你進了皇宮,也一樣照殺不誤。」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何丹旭又是一陣磕頭不止。
「我不妨再提醒你一點,免得你自作聰明。你住的地方,那套茶盞是不是打碎了一個?一直沒尋到一樣的補上?」
何丹旭一怔,這怎麼也知道?這不過是他來時前兩天的事,但隨即何丹旭明白過來蘇翎想表述的意思,這臉色未免更壞了些。
蘇翎見何丹旭的神色,心裡又生出一個想法,便說道:「你若肯替我做事,將來遼陽有什麼不測,我可以想法子保你一條性命。」
這話像是有某種玄機,何丹旭不明所以,連一旁的馮伯靈都對蘇翎這樣說感到不解。
蘇翎卻不理睬何丹旭的迷惑,接著打啞謎。
「你跟著袁大人,這軍機大事想必也知道一些,你們袁大人當真以為他的部署能一舉奪回撫順?」
這一點何丹旭還是清楚的,不然,在蘇翎身上,袁大人何必花這麼大的本錢?
「若是一旦遼陽危機,你想想會有誰去救你家袁大人?又有誰會在乎你這條小命?」
這個設想,可值得深想了。不過蘇翎並沒給更多的時間。
「我要你做的,不過是順帶著將撥付給我的糧餉、軍需催促一下,你也辦不了更多的事。若是辦得好,你這條命便多一條生路。你可聽清楚了?」
「是。小人明白。」何丹旭暫時止住了顫抖,這些話還得回去慢慢想。這位蘇參將既然花這麼多功夫說話,想必是不會殺人了。
「你回去吧,我會派人順帶著送你回遼陽。」
這麼說,適才那些被捉去的護衛,是回不去了。何丹旭從地上站起,彎腰退了出去,等候安置。
屋內只剩下三人,那馮伯靈此時看著桌上的鎧甲,忽然說道:「這參將府可算名副其實了,你可要搬到這裡來?」
鎮江城自然比寬甸要好得多。趙毅成也望著蘇翎,看來是贊成馮伯靈的說法。
蘇翎搖搖頭,說:「不,還是在寬甸堡。」
說完,蘇翎看了看二人,接著說道:「你們要記住,這參將是怎麼來的。我們做我們的,不管是參將,還是你這個游擊將軍,都只是我們借用。」
「是。」馮伯靈與趙毅成齊聲低低答道。
「這下面,要趕緊將撥付的糧餉、軍需運回來。」蘇翎說道。
「這雪地裡不好行路,人手不足。」馮伯靈說道,他最近忙著這事,卻只運回三成之數。
「先讓那三千新募的新兵都去,就當一次練兵好了。」蘇翎算是下了令。
這人是挑選的差不多了,但練兵卻進展遲緩,連振武營的都趕不上。
「大哥,」趙毅成問道,「這參將一職算是定了,朝鮮的事情是不是該動手了?」
「這個」蘇翎一時沒有定下,這事還是很久以前商議的,此時倒是達到了所需的前提。
「先將那個朝鮮元帥帶至寬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