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各取所需
馮伯靈來時是提心吊膽,這回去的時候,與胡德昌倒是有說有笑,心情大好。胡德昌拿出一副商人嘴臉,讓馮伯靈初次嘗到了作為一家人的熱情。兩人回去後聯絡得更加緊密,馮伯靈的家產從此步入緩慢增長之中。
蘇翎再次下令,命趙毅成指揮潛伏小隊再次清掃鎮江堡四周方圓百里的區域,將所有遼東都司原有的底層官吏一概清洗乾淨。這些小吏小官不過芝麻大點的地位,每月也不過是點糧食的俸祿,卻未料到會在某一天夜裡被幾個彪形大漢給綁了去,除了被詢問一些本地戶籍一類的詳情之外,只給了兩個選擇,從或是不從,那些稍稍猶豫的,便從此在遼東消聲滅跡,機靈的,則被叮囑幾句後原樣送回。自此,鎮江堡一帶的官方消息被完全封鎖,除了民間流言,是半點實情都到不了遼陽。同時,在鎮江堡城內發生一起饑兵騷亂事件,幾個僅剩下的文官全部被亂兵抄家,財物被洗劫得一乾二淨,至於人,也從此失蹤。而其他一些辦事的小吏,則也被警告了一番,成了老老實實聽話辦事的編外人員。鎮江城內,便是代管鎮江水師的「游擊將軍」馮伯靈一人獨大。
熊廷弼派駐鎮江的四千新兵,沒到一月,便因餉糧問題少了一半,但馮伯靈卻是隻字未提,駐紮在鎮江堡外軍營裡則不斷地進駐新兵,始終保持在四千的編制上。熊廷弼依舊沒忘了給這支人馬補給,再加上馮伯靈打著熊廷弼的名義四處徵糧催餉,從旅順口的官運糧餉中也能得到一部分,這支四千人馬的隊伍,成為唯一保持建制的明軍。這多少在熊廷弼的心中將馮伯靈再次列入可靠的隊列。
進入萬曆四十八年二月,流言越傳越廣,遼陽城內人馬也越聚越多。賀世賢帶領小股人馬不斷向撫順一帶滲透,但卻不與後金接敵,一旦望見,便轉瞬即回。同時瀋陽一帶也有兵馬調動的徵兆,一切跡象都表明,熊廷弼最近將有大動作。
遼陽城內的哨探,不唯趙毅成所部,連努爾哈赤的暗探們都得知一個消息,官軍與朝鮮軍約定將在萬曆四十八年三月,再次進軍赫圖阿拉。這從時間上,進攻的方向上都與上次薩爾滸一至。不論真假,努爾哈赤得知這些消息,變得異常緊張。
二月底,冰雪尚未消融,努爾哈赤開始調兵遣將,連續三天閱兵,並在明軍有可能進攻的道路上設置木柵,派駐重兵,嚴密防守。在赫圖阿拉設置甲兵三千,在新棟鄂以及赫圖阿拉至鴉鶻關一路,各設守兵一千,在西部界藩城設甲兵兩千。與此同時,努爾哈赤還親自帶著八旗兵,從二月十日開始,沿著明朝的舊邊牆防線,在尚間崖、溫德狠、德裡沃赫、扎克丹四地,連續奮戰六日,趕造出四座較小的城堡,與撫順包城連成一線,並列五城,構成後金自己的防線。並在每一城中都派駐重兵,一邊防守,一邊準備春耕。在另一邊,努爾哈赤派出兵馬做出逼近虎皮驛,威脅賀世賢,擺出一副進攻的態勢。而在赫圖阿拉,努爾哈赤與眾貝勒、大臣商議的卻是,將臨時都城西遷,由界藩城移到薩爾滸城,納入重兵環護之中。
對於赫圖阿拉以西,千山堡這個鄰居來說,努爾哈赤擺出一副「攜手與共」的架勢,李永芳被再次派往千山堡,面見蘇翎。
這次李永芳可是備足了厚禮,僅白銀便有萬兩。其餘布匹、綢緞,都是從努爾哈赤的府庫中精選而出的。相對於開原城破後所得,這當然不足一提,但對於這個努爾哈赤一直沒功夫收拾的小鄰居,此次可是花了大本錢。
李永芳這次來原本以為走的還是上次熟悉的道路,誰想卻被告知將全部禮物都送往寬甸堡。這「寬甸」二字,令其心中暗自驚訝。李永芳如何看待蘇翎的千山堡倒不是很重要,關鍵是努爾哈赤對於這個小鄰居的心思,李永芳可是知道不少。對於一直偏居一隅的千山堡,雖然努爾哈赤算是吃了大虧,但並未如何看重,而費英東的被俘,又讓其投鼠忌器,始終不能做一了斷,與大明的對峙,又使得努爾哈赤的目光不得不落在西面。而這一次,努爾哈赤甚至慶幸自己未曾對這個蘇翎痛下殺手,留得這一片緩衝地,足夠使赫圖阿拉得到一定的安全掩護。千山堡一直沒見有什麼大的動作,讓努爾哈赤以為其不過是滿足於自立,看不出多大的野心。而此時李永芳得知寬甸一事,不免對努爾哈赤的這一判斷產生懷疑。
李永芳帶著自己百多人的隊伍望見寬甸堡時,首先被堡外的一片房舍所吸引。寬甸五堡,利用曾在多年前來過一次,還留有殘存的印象。此時看來,堡牆看上去變化不大,但這堡外的數以百計的木屋、棚架,卻是未曾料到的。待看到不少人在相互交易物品時,李永芳更是好奇,若不是見蘇翎才是此行唯一目的,這倒真要進入寬甸市場好好看看。
蘇翎見到李永芳時,態度明顯比上次要和藹,這寬甸堡內的蘇府可比千山堡條件好得多,李永芳面前的茶盞,就算是一件較為精緻的瓷器。
李永芳呈上禮單,千山堡見人不跪的規矩,讓李永芳多少在蘇翎面前顯得要自在得多。
蘇翎接過瞧了瞧,說道:「這回可是不少,怎麼,是有事要辦?」
「是。」李永芳低頭應道。
「說吧。」
李永芳對這種直來直去已經熟悉了,便開口說道:「英明汗」
這三個字一出口,李永芳便覺不妥,抬眼看了看蘇翎,見其並未露出不悅之色,這才接著說下去。
「努爾哈赤說,將於近日致書遼東,與大明朝以遼河為界,重新劃分國境。」
「哦?不打了?」蘇翎眉毛一動,接著問,「怎麼劃分的?」
「從遼東的海蘭到太子河作為兩國的分界,遼河以東,包括瀋陽和遼陽兩地在內,作為對努爾哈赤「七大恨」的償付。」李永芳這話的立場,不知站在哪裡。
「海蘭?」蘇翎心中一動,一旁的趙毅成連忙翻出一張地圖,兩人湊在圖上尋找著。
「這麼說寬甸,渾江北岸、長白山以南,努爾哈赤便不要了?」蘇翎問道。
「大致的界限是這麼劃分的。」李永芳說道,「大明朝若真的談及地界的劃分,想必也不在意那一段的具體疆界。」
「這是你的建議?還是努爾哈赤自己的主意?」蘇翎緊盯著李永芳問。
「這海蘭是我提議的。」
這即是說千山堡這一段的範圍努爾哈赤未算在自己的領土之內。
蘇翎看這李永芳良久,才說道:「很好。你也算是知趣的人。那麼你這次來,還有什麼?」
「努爾哈赤說,若將軍願意歸附後金,將軍現在的轄地仍作為將軍的屬地,同時任命將軍為五大臣之一。」五大臣是僅次於八旗貝勒的地位,對於努爾哈赤以血統掌控八旗統轄後金的制度來說,地位不算低了,何況還有這麼一大片土地。
「若是這樣,是不是這疆界便劃到寬甸?」蘇翎面帶笑意地問道。
「是。這個方案還未正式致書遼東,要等將軍回話之後再定。」
「若我不願意呢?」蘇翎問。
「若將軍暫時不願依附,努爾哈赤可極力支持將軍在這一帶自立,若遼東來襲,努爾哈赤願派兵協助抵敵。」
蘇翎與趙毅成相互看了看,都未開口。
李永芳見此,接著說:「其實將軍在渾江北岸、長白山一帶的行動,努爾哈赤都已知曉,不過,並未派兵阻撓。這次劃分地界,也是將這個考慮在內的。」
「是你的提議吧。」蘇翎問。
「是。」李永芳低聲回答。
「不管今後如何,你這份心,我們領了。」蘇翎說道,「這亂世之中,你也是個聰明人,話不多說,日後如何審時度勢,你自己好生分辨。」
「是。」李永芳再次答道。
「你覺得這遼東日後會如何?」蘇翎忽然問道。
李永芳一愣,沒有料到蘇翎會問他這個問題。
「八旗兵」李永芳琢磨著措辭,「遼東不可擋。」
蘇翎與趙毅成點點頭,沒有說話。
「若是遼東此次再敗,遼陽瀋陽定會不保。」李永芳說。
「是不是你提議努爾哈赤將精銳都放在瀋陽一帶?」蘇翎問。
「是。」李永芳說道,「也不完全是我的作用。努爾哈赤最初也是這般打算的,不過那些貝勒與大臣們有些提議從寬甸一帶進駐遼東腹地,再進襲朝鮮。不過,後金兵力不足,這般展開將處處薄弱。努爾哈赤便未採納。」
「所以我們這邊,還有長白山一帶,努爾哈赤便放在一邊,暫時不顧?」
李永芳一時沒有說話。
「你倒是一舉兩得啊。」趙毅成在一旁接了句。
李永芳將頭一低,沒有開口辯解。
「這些便不說了。李永芳,你不妨直說努爾哈赤想做什麼?」蘇翎說道。
李永芳這才抬起頭,說道:「將軍不論哪一種答覆,只需保持現狀便可。這阻絕朝鮮與遼東兵馬在東路上的進襲,便出在此處。」
這個在蘇翎與趙毅成分析過百遍的結論,從李永芳嘴裡說出來,便算是確定無疑了。
「瀋陽、遼陽,這一戰總會出現,那時,遼東的局勢將再度改變。李永芳,你且記住,到時何去何從,你好生想想。你這就下去吧。」
李永芳正想著這說得含糊的話,卻聽後面一句,只得下去了。
「大哥,我們怎麼答覆?」趙毅成問道。
「答覆?」蘇翎笑著反問,「為何要答覆?」
趙毅成心中一動,也看著蘇翎笑了起來。就讓努爾哈赤猜去吧。這個結果,比說什麼都好。
李永芳便帶著這個沒有答覆的答覆返回赫圖阿拉,至於那些禮物,蘇翎自然收下了。自從陳澤風那件事開始,蘇翎的態度轉變不少,以往的某些固執,開始變得可以商量。當然這其中也有不少是趙毅成的功勞,畢竟這處置數萬人馬的決斷,不是簡單的一件事。
不論蘇翎的這個做法讓努爾哈赤如何猜想,千山堡依舊贏得了在夾縫中繼續生存的時間。
在另一面,對峙的兩方可沒有蘇翎這般輕鬆。
努爾哈赤連續督兵防守四十多天,卻始終有明軍進攻的消息。直到四月初十日,才命令八旗兵各自歸寨,備糧,修理器械,以備隨時應戰。似乎此時努爾哈赤才明白熊廷弼是玩的花招,空自虛驚一場。有些惱怒的努爾哈赤一面加強春耕的人手,一面派數萬八旗兵屯駐在撫順等沿邊五城,並連續以二、三千騎兵為一隊,深入遼沈近境,凡是距離瀋陽六十里左右的沿邊的墩台一概攻取損毀,捉拿戍守的明軍,並且與西面的蒙古部落商議向南威脅明兵糧道,使遼陽、瀋陽更加困於糧餉的缺乏。
萬曆四月二十九日,蒙古以一千多騎兵由平虜堡一直搶到郭三屯。五月十日大貝勒代善率領數萬八旗鐵騎騎兵,攻下遼沈東部六個城堡,掠取數千人、畜。努爾哈赤又另外派出一千多人由葦子峪出發襲擊靉陽。五月十八日,努爾哈赤派一千多騎兵從東州堡入犯花嶺山。這些不過是半是洩憤,半是劫掠。人口、糧食、牲畜,努爾哈赤都要,且越多,則需要更多的來補充隨人口增加而帶來的糧荒。
到了萬曆四十八年四月,努爾哈赤正式提出以遼河劃分為兩國的疆界,果然與李永芳所說一致。
至於遼東經略熊廷弼,雖然自上任以來將遼事治理得看上去是頗有效率,而讓努爾哈赤驚疑不定,忙於應對,算是小勝一步。但熊廷弼對於努爾哈赤這種分隊襲擾的戰術卻無法應對,遼東現有的兵馬雖已增多,卻是不能多到抵擋多處的地步。
春季的糧荒,讓熊廷弼幾乎處於絕望的處境之中。由於去年的戰事,虎皮驛一帶的居民早已逃散,田地荒蕪,無人耕種。熊廷弼派出領兵的三位總兵所管帶的明軍,十個月裡人不得解甲,馬不卸鞍,早已疲憊不堪,再加上糧餉缺乏,熊廷弼此時也不得不命柴國柱、李懷信兩位總兵,帶隊撤回遼陽補充給養。這樣便只有賀世賢的軍隊,困守在古城、奉集堡一帶。
眼見得冰雪逐漸消失,氣候轉暖,草色開始浮現眼簾,熊廷弼更是擔心努爾哈赤趁機進攻,便不斷地加固城牆防禦,將原本就已經足夠堅實的高牆,更是變得堅不可摧。但這一現象讓努爾哈赤得知了,卻將以往的防備之心丟在一邊。這對峙的形勢,便是看誰最先露怯,無疑,熊廷弼輸了。遼陽、瀋陽一帶的明軍,開始面對努爾哈赤的新一輪進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