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商人心思
胡德昌前往寬甸的路上,也是喜憂參半的心境。
這喜的,自然是與銀子有關。記不清是哪一天,大約是在月末,胡德昌照例在自己房裡趴在一堆賬本中間搗鼓著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明白的數據,當夜深時算盤上蹦出個萬字時,胡德昌手都在顫抖,連聲喚人泡上一盞濃茶,狠狠地提了提神,然後再將算盤珠子「辟里啪啦」一陣撥弄,最後仍不滿意,直到對了五遍之後,才最終相信,胡家也算進入萬貫家財的門檻兒了。
象胡德昌這樣的小商人,在遼東無以計數。他們之中有不少是當初遼東建立商屯後留下來的。那時大明朝廷為彌補邊鎮糧食不足的窘況,下令讓鹽商等商人運糧至各邊鎮,用抵達糧食的多少來換取鹽引,而商人們為解決長途轉運之困,便在遼東各地招募人手,墾荒開田,以便用所產的糧食抵付繳納的額度。不過,這商屯雖興盛一時,卻沒過多久便廢除了,其中有一些人便自此留在了遼東。胡德昌的祖上便是其中之一,那經商的家風一直遺傳到胡德昌這一代。但這家風卻並未使胡家一帆風順,多少年風裡雨裡的,絞盡腦汁費盡心思,卻仍然是一個小小的商隊往來販運。胡德昌雖有一身的藥材絕藝,卻並未帶來多少家產的增長,僅有的田產,也多虧得手捏得緊,幾代人緊緊巴巴地積攢下來的。
這上萬兩的銀子,在當今的大明朝裡,真算得上是大富之家。這可是白花花的現銀,在這之前,就算是只在鎮江堡裡,胡家也算不得什麼有名的大戶,田產的數目遠遠排在百名之後。但秉承千年積習,這大富之家就算有了銀子,也廣為置田建屋,真要將上裡,卻真真少有。如今胡德昌眼裡當真出現上萬兩白銀,豈不能驚喜得有若癡狂?這一切可都是在那天漫漫旅途中無聊搭言後出現的。
對於一個商人,尤其是一個世代都在夢中索取財富的商人,偶然出現的機會自然會有幾分誇張地、幾乎是出於本能地緊緊握住。,為了能將多得晃眼的人參、藥材、毛皮賣出個好價,胡德昌甚至專程到每一戶可能出銀子購置這種奢侈品的人家進行一番口若懸河的介紹,將人參藥材的功能發揮到極致,就算說是起死回生之效也未必能有半點臉紅。當然那些經過精挑細選的人參也的確是上品,在馬市關閉之後便極少能在一般人家裡見到,再說胡德昌本人也的確熟知藥材的用處,將經脈說、陰陽養生等一系列民間流傳已廣的說辭進一步詳述,這樣一番辛苦下來,初見成效。直到最終將商路一直伸進京城裡,胡德昌才算是輕鬆下來,而此時,僅在胡德昌僱傭下的人手,已在百人之上。這還不算傅升、嚴壽兩家的管家、家僕。這上萬兩銀子還要多虧了那兩家的齊心協助,動用各處關係在京城裡落下腳來,然後自然是動用商人的秘傳伎倆將貨物賣出更高的價錢來。那一刻,不僅是胡德昌,類似的傅升、嚴壽兩人也都是欣喜若狂,眼看著新近崛起的三個大富之家便要在鎮江堡顯露出來。
這樣的收穫,自然讓三人更加賣力地替蘇翎維持商路的暢通,採買各類所需,這其中的賄賂官員、收買衛所旗軍甚至管倉的吏員、買賣器械甲杖等等本該論罪的勾當,也被銀子不斷增長的速度所遮掩,再說,朝廷明令有贖罪銀,犯罪者可繳納銀錢免收懲處,只要有銀子便就不怕。當然,考慮到這一點時,胡德昌等人慣於算計的腦子裡,完全沒有顧及那些贖罪銀贖的可都是些輕罪,至於他們幹的按律該論何罪,可就完全忽略不計。
當招募的下屬越來越多,前來拉關係套近乎的小商人也都趨之若鶩時,油然而生的成就感幾乎佔據了所有偷閒時光。以至遼東戰火紛呈,鎮江堡裡的三家人卻僅僅是緊張了一陣子,當然這不是擔心努爾哈赤打到鎮江來,而是這東路軍的去向。無疑千山堡是擋在大軍前面的一塊石頭,這是東路軍被石頭絆個跟頭,還是千山堡被一腳踢個粉碎?三家人恨不得立刻就飛進群山之中看個究竟,那可是踢飛了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啊。千山堡自然不會通知幾人戰爭過程,所以三人揪心地等了半月,薩爾滸慘敗的事情都已在鎮江堡成了舊聞,關於東路軍卻是沒有任何消息。胡德昌三人狐疑了許久才確信,他們的銀子又回來了。
高興沒過多久,胡德昌、傅升、嚴壽三人才終於意識到,為他們帶來財富的那個年輕人,那個被稱作蘇將軍的漢子,遠不是他們最初認為的,一夥在深山中藏身的逃軍。儘管蘇翎所部在千山堡的規模越來越大,人口越來越多,胡德昌等人卻因寬甸一帶公認的逃亡旗軍、百姓的數量眾多而有所忽視。只要邊牆上開始輪值戍守,那些抽調的旗軍、班軍以至邊夫便出現開始逃逸的現象,而百姓逃亡的,則在夏糧徵收以及冬日缺糧時紛紛啟程。這些都讓胡德昌等人對蘇翎所部產生誤解,甚至胡德昌在與那個兵備道劉大人秘密聯絡時,讓蘇翎有機會脫罪的想法,也被胡德昌下了一定的功夫。雖然這最後不了了之,卻仍還存有希望,如今劉大人已調往京城,這關係便交由徐熙接手,此事還留有餘地,並非完全不可能。這不過是些投桃報李之舉,未必藏有深意,三人的心思,大半都在生意上,至於蘇翎所部的未來,因商路瑣事繁多而甚少深慮。
但這東路軍消失,胡德昌本能地聯想起那些黑色鎧甲的騎兵,即便胡德昌這等毫不知兵的商人,也看得出來明軍不是對手。可無聲無息地消失了近三萬大軍,這可就不是胡德昌腦子裡能夠承受得了的。這生意經可以口若懸河,算盤珠子也可以做紛飛狀,這人命關天的血腥氣,足夠胡德昌等三人雙目無神、顯出八分愚鈍像。這些離鎮江堡太遠,既然看不見,這震驚自然便轉化為無視。看著仍然不斷流動的商隊,還有源源不斷的進項,這腦子裡的關注方向便定了九成。
但,蘇翎卻向前走了一步。這一步,直接跨出數百里的土地,而隔著浦石河,鎮江堡遙遙在望。
這些足以使胡德昌在前往寬甸的路上憂心忡忡,越是往前,似乎神色越沉。這張臉便像一根橫木,一頭是喜,一頭是憂,一面是鎮江城,一面是寬甸堡,且從胡德昌的面色上,就能看出路途之遠近。一旁隨同一起前往寬甸堡的周青山看在眼裡,也未做勸說。事先蘇翎便吩咐過,這些事等胡德昌三人自己到蘇翎面前去說,周青山只要督促著胡德昌將蘇翎交待的寬甸市場的戲演好便可。至於胡德昌為何頭幾批商隊不跟著去是否是心存別義,周青山也沒有詢問,不過他斷定乎胡德昌不論怎麼想,都不會將自己的銀子交出去。打交道這麼久,胡德昌的性子早被周青山熟悉,不過,周青山有時未免會想,蘇翎派自己與胡德昌聯絡,是否還有監視之意?但為何蘇翎從未明說?周青山與胡德昌不同,雖然他是隨陳家姐妹一起進入千山堡的圈子,但自己身在哪一方還是明確的,千山堡儘管日子過得簡陋辛苦,但心卻是暢快的。自己雖沒有參加騎兵們的戰鬥,但不由自主地會跟他們一起高興,一起為勝利而長噓感歎。周青山與千山堡已然成為一體,這是千山堡無形之力的結果。
大約是頭幾次寬甸市場開張的戲胡德昌沒有去而略感歉疚,這次奔赴寬甸堡,隨行的有近百匹騾馬,各式各樣的商貨都置備的不少。不過蘇翎前幾次交待過,盡量多販運一些百姓生活所需,此時並不是賺大錢的時機,所以貨物的品種都是些小玩意兒,從鐵針、絲線,到鐵鍋、粗布,什麼油鹽醬醋,甚至朝鮮的泡菜都有兩壇,總之都是賺不到什麼錢的貨,弄不好,連運費都不夠。但既然蘇翎如此交待,自然另有深意,胡德昌不過是將兩者連在一起,冒出個「撫民心」幾個字。
過了浦石河,胡德昌一路留心,卻並未發現周圍有騎兵的影子,連在路旁的農田里侍弄莊稼的農夫都跟以往來時一樣,看不出這寬甸境內已經換了主人。不過,農田里幹活的人似乎多了些,按季節看,到有些反常。胡德昌自然不知道這是那些從未有過屬於自己的農田的人在體驗擁有的心境。
到了寬甸堡,在堡外看見那片早已聽說卻頭一次親見的寬甸市場,胡德昌滿是好奇,便想進去看看。但從寬甸堡內趕過來的一位陌生的管事,卻讓其立即進堡,說蘇將軍正等著見他。胡德昌只好按奈住好奇,看著那位管事將馱隊帶進市場,而自己前去面見蘇翎。
在寬甸堡內的蘇府,很明顯是剛剛換了主人,一些寫著周府的燈籠還在視線所及之內。胡德昌見到蘇翎,這嘴一張,竟然說不出話來。以往,千山堡就算再大,胡德昌總改不了習慣性的稱一聲:「蘇兄弟。」可這回,或許是來時便帶了小心,這一句卻不如以往順溜,怎麼都說不出口。
蘇翎沒在意胡德昌的想法,見面就是一句話,「怎麼樣,想不想再做一些大生意?」
這句話等於是將一輛懸在深崖上的大車瞬間便掉了個頭,只要稍稍用力,便能奔向另一個方向。
胡德昌略微遲疑,隨即問道:「是何生意?」
這也消除了蘇翎的某些不確定。
蘇翎笑著說:「你放心,你們家人的安全我來保證。若是還有擔心,不妨想法子搬去京城,那裡的宅子、田莊都置備妥了,足夠你們三家人住。要不然,去千山堡也行,我已經讓沿途的村子分段修路,以後從陸路去也很方便。」
胡德昌點點頭,卻並未說話,這遷居京城的事倒是想了很久,只是一大家子人都去可不是簡單說說,再說那些祖上傳下的地,也還未完全捨得。至於遷往千山堡,胡德昌可沒這個想法,那裡只能說不會餓著,若不是船隊運送貨物,怕是什麼都缺。不過,這話裡,說的是不是還有別的意思?
蘇翎沒有給胡德昌更多考慮的時間,接著說道:「我要你們三家聯手辦一個三家連號,將這生意,做到關內,不僅在京城,還要在南京、蘇州,一直向南,直到泉州府。怎麼樣?你有何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