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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風捲雲湧 第二十四章 驅虎吞狼 文 / 蘇潛

    第二十四章驅虎吞狼

    萬曆四十七年的正月被一直徘徊在千山堡上空輕嘯的北風吹走,千山堡四周依舊是白皚皚的雪野,人們都躲在屋內,溫暖的炕上是一些從軍需處領來準備加工的東西,一切都平平常常,二月裡人們並無太多可做的事情。術虎帶著海西、東海部族首領們過了十五便就離去,古裡甲忙著準備出發前的最後巡視。只是千山堡的武官們卻自正月初一開始便始終處於高度戒備狀態,高級武官每日都在商議軍情,基層武官則按輪值順序加緊整訓每一個騎兵小隊。這騎兵小隊如今在這個冬季大多是轉做了步兵訓練,尤其是滑雪板的出世。千山堡的騎兵們都已知道即將來臨的戰爭,並為此日夜操練著,厚實的白雪這一次沒有成為障礙,反倒是催生出許多怪異的戰術。

    整個遼東都在白雪的掩蓋下暗暗準備著,哨探們的爭鬥且不說,隔著群山,兩方即將開戰的陣營往來調動人馬的痕跡,在群山的兩端各自劃出無數條道路,或許只待一聲號角,這些軌跡便都指向一個方向。

    蘇翎一直在等來自寬甸的消息,也即是說,在等待劉綎進駐寬甸堡。零星的消息傳來,一些兵馬已經開始向寬甸一帶移動,從山東登州用船運送的數百人已到了旅順,這還是胡德昌告知的,因為其中一艘船,便是屬於千山堡的。鎮江堡一帶船帆如雲,來自朝鮮的一萬三千人馬正在分批渡江,這其中,也有徵集的船隻是屬於胡德昌的。這個偶然對千山堡以後在寬甸之戰中具有關鍵作用,此時暫且不提。因為劉綎的消息尚未得報,卻從坎川嶺上走下一隊人,算下來也該是努爾哈赤照例送禮的日子,但這一回,卻多了個人。

    照例送禮的小隊人馬不超過二十人,這一次卻多是十一個人,且攜帶兵刃甲杖。對於這種不打招呼便大搖大擺地進入千山堡領地的態度,騎兵們毫不客氣地給予回應。送禮小隊剛剛走下坎川嶺,正打算沿著已算是熟悉的小路拐向千山堡時,第一輪羽箭便倏然而至,將五名鎧甲齊全的後金騎兵殺死,餘下的人大約事先便早有準備,當然,不是回擊,而是高舉雙手,做出不抵抗的姿態。騎兵們喝令其丟下兵器,下馬跪在雪地上,這才上前逼住。問明原委,卻是努爾哈赤派來的使者。那人一臉高傲,雖說適才跪地求生,此時說了來意,便儼然已使者身份現身。騎兵隊長略作考慮,便令屬下將剩餘五名俘虜當即砍死,道,若不是看在傳話的份上,便是一樣的處置,凡是攜帶兵刃走過坎川嶺的,一律格殺。那時使者才明白為何送禮小隊都是空著手,連把短刃都沒有。於是,這每月照例送禮的馱隊裡,便多了十副鎧甲兵器,外加一個活人。

    站在蘇翎面前的使者總算恢復了一點神采,身上原有的鎧甲已被騎兵小隊扒去,倒是將外面罩著的皮袍還給他,不至於站在蘇翎面前時,過於難看。這是在蘇翎府上的大廳內,使者略帶好奇地看著屋內較為熟悉的擺設,簡單實用,但沒有依照習慣擺出什麼主位、客位,倒有些像是茶樓裡隨意依次擺放的座椅,而一些明顯是武官的人則坐在桌旁,看著使者與蘇翎。

    「你是漢人?」蘇翎對此人有些興趣,不知為何,努爾哈赤總是讓這些降人來做說客,未必就圖個說話便利?

    「是,將軍。」使者說道,並拱手作揖。

    「做吧,」蘇翎伸手指了之一旁的椅子,一名護衛上來已被茶。

    「努爾哈赤有何話說?」蘇翎直接問道。

    「這個」使者略微猶豫,這樣的開場是未預料的,「英明汗說,咱們都在邊牆之外,也都是居住在山林,靠山養活的人」

    話未說完,蘇翎便打斷道:「你直接說努爾哈赤想說什麼,不必囉嗦。」

    使者楞了一下,沒有立即回答,滿腹琢磨過後形成的一番說辭竟然在這裡全然不對。

    「你叫什麼?」蘇翎問道。

    「姓范,名文程。」

    「範文程?」蘇翎說道。

    「是。」

    「你們兩兄弟都是撫順陷落時歸順的吧?」蘇翎毫不客氣的說道。

    「是,」範文程略顯尷尬,心裡卻狐疑,為何這人知道范家兄弟?

    這範文程祖上原是江西人,因罪謫發瀋陽,一直居住在撫順。其曾祖范鏓,是正德年間的進士,嘉靖時官至兵部尚書,後來與嚴嵩不合,離任。祖父范沉為瀋陽衛指揮同知。父范楠,有兩子,名文采、文程,都在十八歲時,為瀋陽縣學生員,算的上是個讀書人。不過,眼前的範文程卻是身材高挑,倒有幾分軍伍的樣子。相傳此人深得努爾哈赤看重,算得上是為努爾哈赤出謀劃策的人物,只是眼下他還未有後來的那般名氣。

    「英明汗說,請將軍與之聯手對抗明軍。」範文程想過以後,還是一語道破來意。這來到千山堡的地界上,處處與想像中不同。

    「就為這個?」蘇翎又問。

    「對。」

    「你帶了幾個人來?」蘇翎問道。

    範文程說道:「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將軍卻是殺了我的從人,難道不怕天下人取笑麼?」

    胡顯成低聲與蘇翎說了幾句。

    「你也配提天下?」蘇翎輕蔑地說道。那被後世稱為漢奸的範文程當即楞在一邊。到底還是個儒生,這君臣之道,在心中還算頗有份量。不過,這降都降了,面子問題僅僅是一個適應過程。

    蘇翎當即叫進一個送禮小隊的人,說道:「你回去告訴努爾哈赤,就說以後少來囉嗦。另外,這個人我留下了。」說完,便叫人趕了出去。

    範文程一聽,不由得問道:「將軍要殺我麼?」

    「殺你?」蘇翎上上下下將其打量了一番,說道:「這驅虎吞狼之計,是你想的,還是努爾哈赤的主意?」

    範文程當即愣住,這個說法的確是他向努爾哈赤提出的。但範文程只知道這千山堡轄地是一個新近崛起的部族式的群體,打了幾次小仗,努爾哈赤暫時騰不出手來對付。如今遼東大軍雲集,這東邊一路劉綎的進攻,必經千山堡穿過,所以這個驅虎吞狼之計也就應運而生。只是剛下坎川嶺,範文程便知道自己錯了,再看眼下這一切,範文程立即後悔此行的莽撞。原本想憑三寸不爛之舌一番說服,想來一個部族的頭領能有多少見識,講明厲害之後,即便沒投向努爾哈赤,也會對一同抵抗遼東大軍產生共識。但蘇翎卻是個異數,幾句話便將範文程的所有盤算都拋在一邊,全然無用。

    「其實,我留你也沒用。」蘇翎繼續說道:「只是不想那努爾哈赤再派你們這樣的人來囉嗦。」

    這個理由足夠讓範文程絕望,這文人玩心眼兒是個長處,不過對蘇翎這樣的,怕是玩過了頭。至此,努爾哈赤再未派人前來洽談商議,不僅如此,那些降了的漢人官員,對此都忌諱莫深,生怕聽到有什麼派人傳話的差事。倒也不是怕被砍頭,事實上蘇翎一直沒有殺範文程,只是讓其在千山堡內老老實實地做一個農夫,從種地開始養活自己。這對努爾哈赤麾下的降官來說,是另一種有去無回的懲罰。

    範文程被帶下去之後,郝老六笑著問蘇翎:「大哥,你這是打得什麼主意?」

    蘇翎答道:「沒主意,不過是想讓努爾哈赤少點囉嗦。」

    「真是為這個?」明顯不信。

    「這些降人上陣算不得什麼,但腦子裡的主意對努爾哈赤卻是有好處的。」蘇翎說道,「留下種地也是對咱們缺人手的一種補充。」可憐範文程滿腹文章算是自此作廢,還抵不上地裡的肥料,自此默默無聞,渺然一生。這範文程此時在努爾哈赤麾下作用並不大,也僅僅是個小人物,待回去的人一說,努爾哈赤連楞神的表情都沒有,就此作罷。範文程歷史上起作用的,還是在皇太極執政期間,只是此時這個機會,讓給了遼東的黑土地,讓這片生其養其的泥土,得到範文程的一些回報。

    這僅僅是一件小事,對萬曆四十七年間發生的遼東戰事來說,絲毫不起眼,甚至過後便無人提起,這只是表明蘇翎對於那些降人的態度,殺頭是不一定會的,但極端的蔑視。

    接近三月,來自遼陽的消息說,二月二十一日楊鎬在遼陽誓師,劉綎已經開始向寬甸進發。千山堡內的騎兵立即集結待命,氣氛驟然緊張起來。

    因蘇翎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劉綎這一路,其它幾路的消息被稍稍放在一邊,所有哨探以及潛伏在遼陽的人都全力收集劉綎所部的詳細軍情,並很快越過劉綎的隊伍,遙遙走在前面,蘇翎得以提早熟悉有關劉綎的一切情報。

    這劉綎今年約五十多歲,一生以軍功戰績揚名。年輕時一直跟隨其父在四川一帶徵剿叛賊,二十三歲便因功授游擊將軍,後又在緬甸立下大功,授副總兵武職。劉綎的部下都是些驕兵悍將,威名極盛,但其性貪,治軍無方,多年間不斷因部下擄掠激起了叛亂而受罰,屢被降職,這一次若不是遼東戰事,這劉綎不定什麼時候才會東山再起。值得注意的是,其手下川兵戰力較強,但此次隨劉綎而來的,不過三千。

    哨探們傳回的消息中還強調,在二月二十四日,楊鎬派遣女真人一名,前往後金下戰書,稱出動大軍四十七萬,三月十五日,將分路挺進,剿殺努爾哈赤。

    這下蘇翎等人算是明確知道遼東大軍的出征日期,不過,這第一反應,卻是有些怪異。難道楊鎬有別的用意?非要弄這一出「下戰書」的把戲?這一直是個謎,在戰事結束之前,蘇翎等人都猜不透楊鎬用的是什麼神機妙策。

    另外,朝鮮隨軍出征的一萬三千人已經集結完畢,據鎮江堡一帶的哨探回報,其中有七千是火器手,朝鮮軍的建制都仿照明軍,配備火槍火炮,數量驚人。

    看到火器的數量,郝老六不禁有些擔心,問道:「大哥,這火炮如此之多,怕是不好對付。」

    「嗯,」蘇翎點頭同意,「不過,咱們又不與其正面相抗,也不必顧慮過多。只要他們快快通過就好。」

    「大哥,」趙毅成說,「這上面說劉綎的兵喜歡擄掠,這一路上可有不少村子。」

    蘇翎陷入沉思,這千山堡可以不惹劉綎,那劉綎並不一定老老實實的路過,這些村子眼下都算是千山堡管轄之下的人,不能不顧。

    「立即派人去,讓這一路上所有的村子都將人撤離。騎兵大隊立即出發,到太平哨一帶待命。」

    「大哥,」趙毅成說道,「這足有近萬人呢。」寬甸一帶女真游騎的消失,讓此地的人口迅速膨脹,實際上投奔千山堡的,大多是有意繼續當兵的人,而更多的,是普通百姓。這些人攜家帶口地散居在各個村子裡,蘇翎制定的土地分田規矩,讓這些人除了最初需要接濟外,第二年便能自給自足。何況除了一成的糧稅外,沒有任何徭役,即便是招募人手,也是有酬勞的。一年多的時間裡,幾乎所有的村子多了一倍的人口。在這冰雪未融之際離開住所,僅嚴寒便能要人性命。更別說吃食、衣物,以及百姓家中的糧食、牛羊等物,那可是農家的全部身家,沒有了這些,跟要命沒什麼區別。

    蘇翎說道:「先保性命再說。在劉綎行進沿線上的村子都撤到附近山裡隱蔽。他們若是不亂來,便就罷了。若是當真胡來,我們就殺過去。」

    這亂世之中其實沒有忍耐一詞,一味的退讓只能招來更強的屈辱。千山堡正是用力量保證了自己的存在,即便是面對努爾哈赤,也從未有過半點低頭之舉,何況來的是一群烏合之眾。千山堡已然將劉綎一路的情況摸熟,那劉綎卻絲毫不知這偏僻之地隱藏著這樣一股力量,甚至讓劉綎原打算在山野中打幾個小勝仗、殺一些後金兵來討個綵頭的願望落了空。劉綎完全沒想到,後金兵如今已不能輕易越過坎川嶺,而劉綎心中的那些村寨,卻是屬於一頭猛虎的保護之下。這必然使千山堡與劉綎處於對立狀態,而戰事是否一觸即發,全看劉綎隊伍的行進速度,以及是否能約束手下兵馬。倘若那些驕兵悍將恣意擄掠,千山堡暗藏的刀鋒將在白皚皚的積雪上飽嘗滾燙的鮮血。

    「可是,這不正好讓努爾哈赤如願?」趙毅成略有遲疑,對面可有近三萬的兵馬,這打起來,可難說要打多久。

    「管它呢,咱們干自己的,」郝老六不在乎,「別人怎麼想咱管不了,只要欺負咱們的人,不論是誰,都跑不掉。」

    蘇翎望著趙毅成,能做這樣的思考,還是值得讚許的,他說道:「這也形勢所逼,完全要看劉綎如何過路。」

    蘇翎轉頭望向天空,繼續說下去。「咱們這片天,絕沒有屈服二字。誰惹了我們,我們便殺過去,萬事只拿刀子說話。」

    這句算不得豪言壯語的話,算是定下了原則,千山堡自存在那一天起,就是在戰火中成長的,每一次戰鬥,都將擴大千山堡的實力,而這一次,是否又將使千山堡擁有更大的力量呢?

    窗外白雪依舊飄飛,那大隊人馬行進的隆隆聲將穿透飛雪覆蓋下的群山,向著千山堡的側翼,滾滾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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