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暗磨刀()
次日,蘇翎是被一陣羊叫聲吵醒的。睜眼一瞧,一抹金燦燦的陽光斜射進帳內,些許浮塵輕輕飛舞,倒像是一簾薄紗懸在半空。稍一愣神,他立即翻身爬起,快步走出帳外。日頭已升起半桿高,這次可起得遲了。
蘇翎微瞇著眼,向四周看去。胡顯成正與幾人站在一群牛羊邊,指揮著那群農夫將一隻隻羊分別牽走。農夫們領到羊,便從身上解下繩子或是一束皮條,紮在羊角上做自家記號。然後走到一堆農具前,領取鋤頭、鎬等農具,再依次排在一堆糧食前,用獸皮口袋將大約一斗的糧食裝好,有些乾脆脫下身上穿的衣裳,一家男女就這麼小心翼翼地捧著,生怕掉了一粒糧食。
另一側,郝老六正安排著那群女真戰兵沿著一條劃定線路打下粗大的木樁。營地內已積聚了不少木料,看樣子郝老六是想依著白沙溝的樣子,將所有房屋都成排修建。這個營地只適合居住、墾荒,卻不適合紮營,三面都是山,站在坡上輕易便能將箭射進營內。蘇翎與郝老六商議著不在這裡修建堡寨,只搭建木屋,用成排的屋壁攔出幾條屏障,再與各個出口建立柵欄便可。這裡只需稍加防備,蘇翎已與眾人交代清楚,他們不會堅守任何一個寨子,絕不能讓人給圍在某個地方,這是他們這隊人馬的生存基礎。
那邊曹正雄正親自帶著十人守在營門處,蘇翎瞧見,立時向四周環顧,三面山上都有人瞭望,依稀便是自己帶來的人馬,便微微點頭。
此時術虎瞧見蘇翎立在大帳外,便走過來,說道:
「蘇大哥,天未亮人便派出去了,午時過後便可回來。」
蘇翎笑著點點頭。這時,一直跟隨蘇翎的許熙端著一隻木盤過來,是一碗粥與一隻雞,還有一碟小菜。
「你們呢?」
術虎與許熙都笑著點頭。蘇翎這才接過木盤回到帳內,坐在桌前。
「大哥,你嘗嘗味道。」許熙笑著說。
蘇翎動動眉毛,喝了口粥,再抓起雞啃了一口,果然,蘇翎抬頭望向兩人。
「味道不錯吧?這個牛錄居然有個漢人廚子。廚子說幾年前曾在遼陽開過酒肆,有家傳的手藝。」
這味道可是許久未吃過了,蘇翎一邊大口嚼著,一邊含糊地問:「這牛錄是個什麼情形,問過沒有?看他這般架勢,不像常人。」除了大部族的頭領,能有這般奢侈的,在女真族內還真不多。自然,這奢侈在邊牆那邊不算什麼,這差距是有的。
許熙答道:「問過,各說不一。連起來看,這個牛錄編得匆忙,下面的人多是抽調,每一處都不超過十人。」
蘇翎笑道:「這是給咱們送給養來的。」
術虎與許熙會意一笑。
說話間,蘇翎風捲殘雲般地將一隻雞吃盡,喝完粥,起身出去,術虎許熙則跟在身後。
這麼會兒功夫,胡顯成已將該辦的都已辦完,四五十戶人家,讓他安置得次序井然。眼下這些人已經牽著五頭牛,扛著五付犁鏵向營外的河灘走去,顯見是立時便要犁出田來。蘇翎算是對農夫們放了心,這分糧食、工具果然有效,就這樣還不老老實實的?除非這群農夫個個都有勃勃雄心,但怎麼看也不像。
忽然,那邊搭建房子處傳來一陣吵嚷聲,蘇翎一驚,這擔心的麻煩總躲不過,當下急速衝去,身後術虎與許熙已操刀在手,緊緊跟隨。
趕到近處,見人群中郝老六帶著幾個兄弟用刀將兩個人隔開,那兩人兀自隔著亮閃閃的刀刃叫罵不休。
蘇翎仔細一瞧,依稀辨出這二人便是昨日叫嚷自己是勇士的兩位。
「都給我住口!」蘇翎一聲大喝。
那兩人望望蘇翎,有些不甘地相互瞪著眼停下。
蘇翎看看郝老六,郝老六搖搖頭,他也沒聽清這兩人怎麼就打起來。
術虎在一旁輕聲說到:「大哥,聽剛才兩人話裡的意思,是早就相互看不順眼,正翻些陳年老賬漫罵。」
蘇翎皺皺眉頭,轉眼看見一旁地上一堆雞蛋粗的木棍,轉了轉念頭,說道:
「你們想打是不是?好,我就讓你們打,輸了的,就抽二十鞭。郝老六,給他們一人一根棍子。」
郝老六一聽,覺得有趣,這法子好玩。便上前選出兩根,遞給兩人,讓中間的人都散開,空出好大一片。
那兩人拿著棍子,似乎明白了是什麼意思,只稍一猶豫,便握緊棍子,看向對手。
「不是讓你們打。」蘇翎叫道。
眾人皆是一怔,卻見蘇翎俯身也選出一根,粗細大小相仿,單手握著揮兩下,點點頭,轉身來在中間,說道:「贏了我,你算你們無罪,輸了,都抽二十鞭子。」
那二人一聽,相互看了看,便轉身面對蘇翎,將棍子指向對手。
術虎有些擔心,這以一敵二,倒不是怕輸,萬一在這些尚未完全服帖的人面前一個閃失,可就更不好管帶。看看郝老六等人,卻似毫不在意,反倒一副瞧熱鬧的樣子。術虎便不再想,細細看去。
蘇翎見二人站定,拿好了架勢,便將木棍在地上一頓,大吼一聲,揮起木棍衝了過去。那二人連忙準備招架,將棍子握緊,緊盯著蘇翎的來勢。蘇翎筆直地向二人中間衝去,這不免使兩人有些遲疑,不知這蘇翎到底會先攻擊誰?卻見蘇翎將將衝至距兩人兩棍長處,忽然身子一低,竟像是一個踉蹌,左腿在地上橫掃,激起一片塵土,就在這塵土之中,身形藉著左腿的勁勢連著轉身,手中的木棍帶著風聲結結實實地敲在左邊那人的小腿上,那人吃不住痛,腿一軟,便跪在地上。右邊那人正瞧著,只眨了下眼,便猛見一根木棍刺向自己頭部,慌忙一退,手中木棍上揚,用力一格,便聽一聲撞擊聲,對面的木棍立時轉了方向飛向一邊,對手居然脫手,這人尚自一喜,卻忽然腹部劇痛,一股大力傳來,整個人都飛了出去,摔出十幾步遠。
塵土落盡,蘇翎站在正中,臉上似笑非笑,默不言聲。
這兩人掙扎著站起,似乎並不服氣。蘇翎說道:「再來。」那邊郝老六已拾起木棍拋過來,蘇翎伸手接住,退後,與兩人拉開距離。
這回兩人不再被動,相互已點頭,便大吼著著衝向蘇翎。
蘇翎也是一聲大吼,相向而沖。只一眨眼的功夫,三人就已接近,眼見著三根木棍便要撞在一起,蘇翎忽然一躍,整個身子越過橫掃過來的木棍,手裡的棍子直刺一人面門,就聽「哇」地一聲大叫,那人滿面鮮血,吐出幾顆牙齒。蘇翎落地一個翻滾,隨即站起,並不停留,上前兩步,舉棍便砸向餘下那人。那人一格,退後一步,蘇翎連續砸下去,那人連連退步,竟是一步也緩不過來。連退十幾步之後,那人哇哇叫著什麼,蘇翎這才收手。
這一幕看得眾人是心思各異。蘇翎這番動作不僅快如閃電,木棍就如手臂一般,靈巧自如,尤其最後,那人也算是以氣力大自居,竟然連連後退,似乎根本接不下蘇翎重重一擊,瞧蘇翎的神情,顯然未盡全力。
「以後再有喧嘩私鬥,擾亂軍營的,一律二十鞭。」
說罷,蘇翎將一支馬鞭扔在二人面前。那二人喘著粗氣,也不出聲,脫光上身,跪在地上。
「你們二人自己領刑。」蘇翎又說。
打落牙齒那人一聽,伸手搽了搽臉上的血,抓起馬鞭,先扔在旁邊那人面前,將背一弓,靜等領刑。另一人也不吭聲,起身抓起鞭子,便是一頓狠抽。完了,跟著跪在一起,將鞭子遞過去,隨即也被抽了二十鞭。
二人背上滿是鮮血,道道鞭痕觸目驚心。
「郝老六,給他們敷藥。」蘇翎說道。
郝老六便上前給二人塗抹上藥。
「你們既然已是我的下屬,便要聽從我的號令。」蘇翎環視眾人,「不論你們以前如何,在我的營裡,賞罰分明。今日這事,我便要你們記著,這鞭子抽在同伴身上,就是在抽自己。有氣力都給我殺敵去,記著,上陣殺敵,能救你命的,只有自己人。都聽懂了麼?」
為防萬一,術虎在一旁又重複說了一遍,在場的戰兵們都默默點頭。
「你們二人也算是條好漢,我等著看你們立功。今日你們就不用幹了,下去休息吧。」
二人俯身低頭,答道:「是。」
技不如人,這場較量,將所有桀驁的人都已鎮住。一干女真戰兵都在心裡琢磨,若是自己上陣,這勝算如何?卻都不敢肯定。那二人的功夫已算強勢,何況其他人。
蘇翎吩咐郝老六幾句,便不再逗留,帶著人四處巡視。
昨日陣亡的五名弟兄,郝老六已派人前去就地掩埋。對於蘇翎這隊人馬,前幾年,不知掩埋過多少同伴的屍首,也正因此,這十九人才顯出頑強的生命力,受傷無數,卻絲毫沒丟了性命。這幾乎在無形之中堅固著十九人之間的聯繫,說天意也好,人情也好,彼此之間的血脈就像是連在一起。對於死去的弟兄,無需多說什麼,重要的是活著的人。
午時剛過,白沙溝的人馬便到了。
幾十人縱馬狂奔,人馬皆是累得脫力,令蘇翎吃驚的是,陳家大小姐陳芷雲也在其中。蘇翎不及多問,令眾人立即休息一個時辰,下面還有很多事需要這些人去做,時間尤其緊張。這一休息,便能看出這些人的體質,術虎族人中的五個女人,只小半個時辰便已開始做事,家丁們則才能說話走動而已。
陳家大小姐自然是在大帳內休息,這位大戶人家小姐,經過半年多的野外生活,早已不是原先嬌滴滴的模樣,能堅持下來,自然已帶些韌性。在大帳內休息半個時辰,陳芷雲便緩過來,滿眼欣喜地看著大帳內的家什。當然,那副茶具首先受到愛撫,潔白細緻的茶盞,勾起一些回憶,陳芷雲捧著空空的茶杯,像是凝固在椅子上,許久未動。
直到家丁們恢復體力,蘇翎最後的幾分擔心才徹底消除。
撥出兩名家丁與術虎族裡的五名女子,交由胡顯成調用,八人接替曹正雄屬下守戍營門,然後令曹正雄帶趙毅成立即前往五十里外探查敵情。餘下的十名家丁則與曹正雄屬下的三十人在胡顯成的調度下整理營內物資,蘇翎交待過,除了留下營地這些人所需,多餘的一律運往白沙溝。牛羊驅趕不便,暫時不動。營內原有大車,但還是裝不下,多餘的騾馬等都被派上用場,算下來,竟是好大的一隻駝隊。看著眼前的情景,蘇翎不得不令人暫時不動,僅憑這點人,要運走所有的物品,少說也要三五天,蘇翎還不放心曹正雄的屬下,沒有十足把握,蘇翎不敢讓這些人進入白沙溝。左思右想,只得放一放,等打完了仗再說。這些人便被另派差使,那個收租的,自然前去指導農夫們的種田技巧。
至於周青山,先被差去給那兩個挨鞭子的治傷,開出一大堆藥來,這已不用蘇翎吩咐,至於那兩人服藥過後,額外增添了幾分力氣,算是因禍得福。接下來便巡視整個營寨,那些女真女人孩子,這樣那樣的病症著實不少,藥箱很快空了一半。因此生出的幾分感激之意,倒沒落在周青山的頭上,一些說不清楚的神靈,暗中開始保佑著蘇翎。
看著一切安排妥當,蘇翎才回到大帳,等候游騎消息。
「你跟來做什麼,添亂。」蘇翎此時才問道。
「小妹來幫大哥做些事情。家裡眼下無事,小妹聽說大哥人手不夠,便來……」
蘇翎打斷陳芷雲的話,「你能做什麼,這都是男人的事情。」
陳芷雲低頭不語。蘇翎無可奈何地看著她,這來都來了,說也沒用。
「喝茶麼?」
陳芷雲一喜,點點頭。蘇翎翻出茶葉,由外面提回一壺滾水,兩盞潔白的杯中便冒起茶香。
看著蘇翎粗大的手拈著小小的茶杯,陳芷雲覺得有些怪異,呆呆地看著。蘇翎卻沉浸在思索之中,恍然未覺。
「白沙溝裡,也該改改規矩了。」毫無徵兆,蘇翎便冒出一句話。
陳芷雲沒有應聲,靜靜聽著。
蘇翎便將寨內的一些舉措講給陳芷雲,最後問了一句,「你看如何?」
陳芷雲邊聽便思索,陳家大小姐本就聰敏,這段時間白沙溝內的事務也是慣了,還算能跟上蘇翎的思路。
「大哥的意思,是以後要成軍?」
蘇翎點點頭,「這也是沒料到的。我本想將這個寨子的人都殺光,誰料到會是這樣。」這般血淋淋的話,也只有蘇翎說的輕鬆。
陳芷雲已不再驚詫,說道:「別的還沒什麼,若是大哥將軍民分開,這糧怕是不夠。按大哥說的繳獲所得,也堅持不久。這留下種地的,也需要糧食。」
「這個我來想辦法。眼下實在人手不夠,白沙溝裡只能還是由你來掌總。你將我適才說的,整理清楚,有不妥的你再想想,兩個地方不一,這人就不好管帶,尤其是那些家丁們,我可不願背後出什麼事。」
「小妹明白。大哥放心好了。」
蘇翎點點頭,繼續想著說也猜不透的事情。
就這麼無緣無故地靜下來,陳芷雲一邊喝著茶,一邊悄悄打量著蘇翎。
「咱們的人還是太少啊。」蘇翎一聲輕歎。
陳芷雲被驚了一下,隨口問道:「大哥要做什麼?」
「做什麼?」似乎被問住了,蘇翎眼神有些茫然。
從去年開始,蘇翎帶人一路跋涉進入白沙溝,到昨日為兄弟復仇,再到眼下看著多了百多人的屬下,哪一步是有所預料?不都是被動地走的麼?
「不知道。」蘇翎搖搖頭,「我只想不被人殺掉,這些兄弟,不能被人欺上門來。」
「不被人欺辱」陳芷雲似乎被這句話打動,自言自語。「有這樣的地方麼?」
蘇翎被問住了,想想這些年,從邊牆內,到邊牆外,從世襲了家傳武職,到被調戍振武營,哪裡不被人所制?一個佟參將便能將十九位連命都無視的漢子逼走,還能在哪兒找到安穩之地?白沙溝不過半年多,便引來刀槍這已無需再想。
「別再想了,萬事都有刀子說話。惹了我,天我也要劈上一刀。」
陳芷雲不敢接話,大帳內陷入沉默。蘇翎也不言語,自顧在一張氈子上一躺,逕自睡去。
這一睡便是幾個時辰,直到大帳外傳來一陣馬蹄聲。
蘇翎翻身而起,手握刀鞘。馬蹄聲在帳外停下,趙毅成、曹正雄大步踏進。
「如何?」蘇翎問道。
「大哥,都查清楚了。」趙毅成喘著氣說。
蘇翎點點頭,示意兩人在桌邊坐下。回頭見陳芷雲還在,指指茶杯,讓她再倒兩杯茶來。
趙毅成顧不得水燙,喝了一口,說道:「我們在那牛錄一里處潛藏著,看著那隊戰兵收隊。有五十六人,連那個牛錄在內。」
「地勢都看清了?」
「嗯,大哥,那牛錄只在外面設立三個村子。最多的只有二十幾戶,都是些種地的,其中有幾乎是漢民。」
蘇翎點點頭。
「大哥,我看不用那麼麻煩,先將那伙子戰兵滅了,剩下根本就毫無戰力。」
「你確定?」
「不會錯的,地方我都看好了。那夥人走的都是一樣的道,都踩出條路來,瞎子也都知道他們走哪兒。」
蘇翎揚了揚眉毛,向曹正雄看去。
「大哥,」曹正雄多少還有些生疏,「的確如此,那牛錄人口還沒這裡一般多。沒大哥想的那麼複雜。」
蘇翎雙目放光,說道:「好,即然如此,咱們就快刀斬亂麻,明日就拔了它。」
入夜,營地內的平地上,所有人馬全都列隊站立,在熊熊篝火的掩映下,殺氣瀰漫。
蘇翎立在馬上,默默掃視眾人。
「明日一戰,是你們第一次隨我殺敵。是好漢的就拿出本事讓我瞧瞧,別讓我看見光說不練的孬種!」
蘇翎胯下的戰馬不時地踱著碎步,原地走動,像是不願受束縛,想放步狂奔。
「你們的土地,你們的牛羊,就等著你們斬下敵人的頭顱來換!有膽子的,就去殺出你們的百畝良田,千頭牛羊。」
左邊一群,便是那群女真戰兵。此時蘇翎已命將兵器發還,蘇翎全然不在乎他們會不會有二心,這讓人降服的不是防範,而是武力。他自信這些人膽敢有任何異動,他與兄弟們會立即將之全部處死。對此,這些人也是深信不疑。
右邊,是曹正雄的屬下,這七十人經昨晚一番說辭,已鐵了心跟隨蘇翎,眼前這位大哥雖人馬不多,但那氣勢,足以讓他們相信,戰無不勝。何況,還有幾分親近感在左右這些原本就是漢人的心。
中間,是蘇翎、術虎的一干兄弟。這些人不需多說,這種熟悉的感覺早就深入骨髓,只待蘇翎一聲令下,不論指向何處,他們都將揮刀直闖,見人殺人,見鬼殺鬼。
蘇翎強勒住戰馬,高聲吼道:「不尊號令者,斬!臨陣退縮者,斬!私藏戰利品者,斬!」
熊熊火光下,一雙眼透過大帳的縫隙,遙遙投向馬上的身影,而馬上之人,毫無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