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撣身上紅袍,閉闔雙目久久不語,待耳中聽得李太虛那四個弟子的呼吸聲漸漸粗了,心知他們就快沉不住氣的鄧鈞這才說道:「我與太虛師兄去找你們師祖評理,他老人家卻讓我倆先自比試一場,再言孰高孰低。」
他睜開眼來,一滴淚珠沿頰而下,搖頭說道:「初時我仗著劍法精妙,將太虛師兄打壓在了下風;可到後來我卻因修行年頭不夠,修為差上太虛師兄幾分……輸了這場鬥劍。那時我是個要強性子,只覺是在師父面前丟了臉,一時想不開,便出了道場,跑去東海中一處友人的水府落了腳,苦苦修煉劍術。」
鄧鈞曾經孤身混跡市井,落淚裝哭扮可憐的本事已練得爐火純青,而後更得精怪記憶,平添三百年閱歷,悉知人情世故,此番拿捏起姿態來,真是一絲破綻也無。
太虛四徒見狀,只道他是性情中人,心中雖有許多疑惑待解,卻未插言做問,只等他自家慢慢道來。
「而後過了百餘年,我那友人外出歸來時帶回個消息,說是你們師祖將青城劍派掌教之位傳給了太虛師兄……」眼中淚光更勝,鄧鈞抬手抹了一把,歎道:「我當時心生嫉妒,幾乎便要走火入魔了,而後幾十年中劍術全無寸進。最後又是我那友人傳來消息,說是你們祖師在與隱世高人鬥法時隕落了……我心傷恩師亡故,胸中嫉火也自熄了,腦子忽地回轉清明,一下子想通了你們師祖當年讓我與太虛師兄鬥劍的用意……」
面帶悔意,鄧鈞緩緩地邁步走到脾氣開來最為火爆的魏不割身前,探手將他攏在懷中的寶劍搶了過來,隨即便在那四人詫異的目光中輕撫著劍鞘上的紋路說道:「世間有御劍四法,分是光劍之術、氣劍之術、法劍之術與技劍之術。用劍的煉氣門派當中,峨眉劍派精擅長光劍之術,劍法最為迅疾;又如那以五毒誅仙劍氣聞名的五台劍派,自精擅氣劍之術;而點蒼劍派則以法劍之術為勝,擅使劍陣降敵。」
將前些日從點蒼劍派抱劍子那裡聽來的說法原樣講出,鄧鈞忽又拔出寶劍,將劍鞘隨手扔了,用收在丹田血海之中的元屠劍丸轉化出一絲元屠劍氣,渡入魏不割這把寶劍之中。
太虛四徒見得那劍身之上忽地生出了一層烏濛濛的劍氣,當即神情大變,齊齊放出神念往那劍身上碰去。待得感應到那劍氣中凶戾難當、奇詭無方的本性,魏不割、楚不劌、馮不肆三人同時叫道:「是青城劍氣!」
陳不耀躬身向鄧鈞施了一禮,悲聲言道:「這青城劍氣只有真傳弟子方能習得。二代門人中只我師父一人會使,到我們這三代弟子,師父……師父他卻未及傳下法門便遭崑崙派圍攻隕落了去。你……小真人既知我青城劍派的根本劍法,又懂得青城劍氣,無疑與我等師尊關係不淺。只是我等從未聽師父說過他還有個得了祖師真傳的師弟,而小真人修為不過才是合氣境界而已,這……我等甚是疑惑不解,不敢亂認師叔。」
元屠劍法當以元屠劍氣施展,否則許多精妙劍招便難使出,然而要練這元屠劍氣,先得將自身法力化作冥河血光。躲到這處小千世界來的元屠老祖時如喪家之犬,本是見不得光的,他無奈之下將這法門傳了白鹿子,自然也會立下不得輕易外傳的規矩,否則說不上便會被身處大千世界的阿鼻與鄧隱聞風追殺過來。
是以白鹿子只將這一法門傳與了愛徒李太虛;旁的青城弟子,學的都是兩代青城掌教做了改變功法,御劍之術便喚作「青城劍訣」,煉氣法門則喚作「青城真氣」。這兩路法門搭配一處,修煉出的本事也與元屠劍氣之法彷彿,只是精妙之處卻差了許多。
鄧鈞得過元屠老祖的一些記憶、感悟,對此事也盡數知曉,所以才借元屠劍丸轉化出一絲元屠劍氣給李太虛的四個徒兒看,以此來佐證他先前之言。這招一出果然建功,謊話已算編圓了大半。到這時,他便更放得開了,只把苦笑掛在臉上,挽了個劍花散去了元屠劍氣,又自歎了口氣,方道:「個中緣由尚未說完,你等耐心去聽就是了。」
「方纔說過了三家劍法長處,第四家便是咱們青城劍派。說來青城劍術便是技劍之術,劍招劍式奧妙無窮,與奇詭、凶戾的青城劍氣相合之後,更添許多變化,乃是一等一的上乘法門。」見得太虛四徒紛紛點頭認同,他又道:「咱們煉氣修行之士的最大心願便是達成長生,以這念想而言,苦修劍氣才是正道,畢竟劍術不能助人延壽。想來太虛師兄便是執此念頭才以劍氣為重;而我那時愛劍成癡,又遠還不到壽盡臨死的年歲,是以對長生一事倒並非太過上心,只想著如何將劍術不斷精進。況且修煉劍術之事也要行功運法,也不至於將煉氣修為完全耽擱下,這才認為咱青城劍派的御劍之法當以劍術為主。」
楚不肆皺眉思索良久,忽地插言道:「我派御劍之法,乃是法術合一的煉氣法門,劍術與劍氣同修,各中偏重只看個人喜好,倒沒必要分出究竟以何為主。」
「你等身在局外,自是看的清楚,」鄧鈞感歎著搖了搖頭,「當時我一念成執,聽不進旁的說法。直到你們祖師身亡之後,我悲痛欲絕之下才忽地醒悟了,原來他老人家的意思是讓我與太虛師兄通過鬥劍找出各自短處——劍術精妙,出手時固然大佔上風,可劍氣不足,最終氣力不濟,仍舊難以建功;而太虛師兄亦有短處,他劍氣雄厚,雖能以力破巧將我拖進敗局,但贏得卻不輕鬆。」
把寶劍塞回魏不割手裡,鄧鈞又自擠出淚來,便道:「想那峨眉劍派,雖是以光劍之術聞名於仙流,可他道場中的弟子又何曾落下法力、劍技上的修行?點蒼、五台兩派亦然……可笑我自命資質不凡,卻因執念之故離開了道場,連師父最後一面都沒到!自此我心如死灰,整日渾噩,修行了二百年餘年也才堪堪達到元嬰境界的修為。」
擺出一副目眥欲裂的瘋狂神態,鄧鈞顫聲言道:「這時外面又有消息傳來,說是青城劍派被崑崙派圍攻,連同太虛師兄在內,二代弟子盡數隕落,三代弟子中只有些不入流的外門弟子未遭毒手!那時我再也坐不住了,瘋魔似的御劍出了水府!可趕到本派山頭時……晚了,什麼都沒了……太虛師兄沒了……青城弟子也沒了……」
聽到這裡,饒是魏不割、楚不劌、馮不肆煉氣數百年,可被鄧鈞勾動了心傷之處,眼中也不由現出了淚光;陳不耀更是哭出了聲來,不負「太虛門下癡徒子」之稱。
煽情到這地步,鄧鈞兀自不肯稍停,繼續道:「我本是亂世孤兒,在世上最親近的兩人,便是師父與師兄。師父死於隱世高人之手,我自問沒能耐探訪出仇家報得大仇;而太虛師兄可清清楚楚是死在崑崙派賊子之手!我豈有縮頭不去報仇的道理?」語氣正激憤時,他又忽地頹然往雲台上坐了下去,傻笑兩聲,輕聲道:「便在我剛要御劍離開道場去尋仇的當頭,忽有一個面上滿是塵土的邋遢道人從山裡鑽了出來,邊問我是不是青城劍派的人。」
見得太虛四徒齊齊把目光聚到他身上,鄧鈞又笑了一聲,失了魂似的閉目言道:「我正自心氣不順,便瞪了他一眼,卻聽他說道:『你敢瞪我?那老道便真當你是青城劍派的餘孽了,最多不過錯殺一條性命罷了。』他輕輕揮手……」展開手臂在虛空中緩緩劃了一下,「就這般輕輕揮了一下手,我的肉身便天地元氣撕扯成了兩片。」
睜開眼來,鄧鈞散了雙目神光,擺出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樣,魔怔也似的喃喃道:「我倉惶逃出元嬰,駕了飛劍便要遁走,卻被他一口唾沫吐來,將我元嬰也打碎了……」呵呵乾笑一聲,鄧鈞一拍大腿,「可笑我自命資質不凡,卻走錯了路,非但未能如太虛師兄一般達成元神境界的煉氣修為,最終更被一個無名道人輕描淡寫地碎了元嬰,只僥倖逃出一縷殘魂轉世投胎……若非這一世蒼天庇佑,使我得了重入仙流的機緣,哪還能記起前世種種……」他停了話頭,掩面不語。
這時,馮不肆忽地一拉身旁同門的衣袖,叫道:「當初師父讓咱們趁亂混進外門弟子之中逃離道場時曾囑咐過,叫咱莫起報仇的念頭,一切只等達成元神再說。他老人家還說青城劍派的道統未必真會就此絕傳,說是咱們尚有隱世修行的前輩!可那時崑崙派的賊人打破了防護道場的大陣,師父不及把話說完便上前出去迎敵了,咱只聽了個模糊。」
鄧鈞聽了這話,心猜李太虛定多半從白鹿子那裡聽過一些風聲,口中所言那隱世修行的前輩,八成便是元屠老祖了。心中失笑道:「李太虛卻不知元屠老祖的來歷見不得光,更不知那老鬼被打碎了靈劍本體,只剩殘損元神,根本指望不上哩。不過聽這馮不肆話裡的意思,卻是將極樂童子所寄望之人當做我了,這卻更方便施為了!」
想到這裡,鄧鈞臉上擺出愧色,歎道:「太虛師兄,你卻不知我被心魔折磨了數百年了,修為遠不及你……師兄啊……師弟讓你失望了……」
聽得鄧鈞前言後語全無破綻,又再想起師父當年所言,魏不割、楚不劌、馮不肆、陳不耀四人再無疑惑,俱都眼中垂淚、口稱師叔拜了下去。
鄧鈞最初只想捏個謊話逃過殺身之禍,而後連哭帶歎地漸漸取信這四人之後,便又生了收為自用的念頭。
結丹境界的煉氣士只有五百年壽元可享,而青城劍派覆滅已是七八百年前的事了,李太虛這四個弟子能活到今日,定已有了元嬰境界的修為。若是能把這四位煉氣修為高深的「師侄」留在劍宗道場,萬一日後那白頭峰上的魔教高人逼上門來,他多少能有些倚仗;再者道場裡若有了高手鎮壓,尋常的煉氣之輩來找麻煩也自不怕了。類如那五毒教之流,若無意外,魏、楚、馮、陳任意一人出手都能將其滅了道統。
有了這般打算,鄧鈞便忖道:「這四人雖是信了我捏造的謊話,可畢竟從未與我這個『師叔』親近過,此番一拜也只是看在『禮不可亂』份兒上而已。我若想要將他們收為助力,還需許下些個好處才行。」稍一思量,他開口說道:「我上一世有負師父、師兄所望,這一世立志重興青城劍派來補過。如今道場名號雖更作了『青城劍宗』,但那不過是為了避人耳目,免得根基未穩便又遭舊時對頭前來打壓,根本道統卻還是你等師祖白鹿子所傳那些。」
撐臂站起身來,鄧鈞俯視仍自跪拜著的太虛四徒,又道:「你等還需助我將本派道統重興於天下,可是如今這般修為在仙流大派中卻還不夠看。當初太虛師兄去得匆忙,未曾來得及將青城劍氣和青城根本劍法傳下,如今我這做師叔的便代他傳授給你們。」
青城劍派三代弟子中未有一人得傳元屠劍氣之法,李太虛這四個徒兒也只是以青城劍訣和青城真氣修煉到如今地步的,現下聽得鄧鈞肯傳青城劍派根本法門給他們,而振興本派道統之說更是自家的夙願,當下便齊齊入了圈套,含淚拜道:「必不負師叔所望!」一絲不情願的味道也無。
鄧鈞作欣慰狀,微微一笑,伸手虛扶道:「起來。我轉世重新,煉氣修為不過只堪堪達到煉氣境界而已,被你們喚聲師叔,倒真羞臊得緊。」見得四人起身語言,他搖手一擺,阻道:「我雖立下青城劍宗道場,但因自家修為不足,怕門中有人學得本事之後生出判師惡念,便未曾將本派煉氣法門傳下。如今遇見你們,卻不虞此事了。過會回了道場,你們四人便做長老之職,負責選出資質好的弟子將青城劍訣和青城真氣傳下去;有那資質不好的,便統統趕到山下去,弄處世俗基業給他們經營。」
待見得太虛四徒領命稱是,他想了想,又道:「道場中人多眼雜,你們切莫一時大意洩了根底出來。我這一世姓鄧,名鈞,自號『神秀真人』,又作『紅袍祖師』,你們只以『掌教真人』來稱呼我便可,不要直呼『師叔』。」
鄧鈞雖是少年童子模樣,但他在精怪記憶中磨礪過一遭,孩童稚氣早消磨得盡了,再加上那李太虛本也是童子外貌,已然將他認作師叔的魏、楚、馮、陳四人聽得種種吩咐,心中倒也覺自然得很。
楚不劌這時接話道:「師叔,當年逃得一劫的同門中,怕是只剩我們四個內門弟子了。數百年來我等避世潛修,只偶爾出來看看未遭毒手的外門師弟們在俗世武林中立下的青城劍派,再或看看舊時山門道場以作緬懷,早把嚴守口風的習慣烙進了骨子裡。如今師門有再興之望,我等定然不會弄出差錯壞了師叔重振道統的大計。」
魏不割亦開口言道:「當年崑崙來襲,我等僅有先天境界的修為,不曾在仙流中闖出名頭,便連『青城四銳鋒』的稱號也是同門師兄弟送來頑鬧的;此番落戶劍宗……只要不露馬腳,想來沒人會知我等出身。」
鄧鈞點了點頭,施展出心神傳念之法將三十六式元屠劍術盡數傳給了四人,卻並未傳下元屠劍氣之法,只道:「你等已憑青城真氣修成了元嬰,再要轉修青城劍氣卻難了,總不能廢了當前修為從頭來過;且先好生參研這三十六式青城根本劍法,早早精進劍術修為,好為將來大事做準備。」
太虛四徒得了完整的元屠劍術,已然不勝歡喜,只道是不去轉修青城劍氣也沒什麼大不了,卻不知那名為「青城劍氣」的元屠劍氣乃是施展元屠劍術的根本,此時復又齊齊拜謝師叔傳功之恩。
「早已說過無需多禮,你們這便隨我回劍宗吧。」鄧鈞轉過身子下了雲頭,背著太虛四徒,臉上已笑得嘴都合不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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