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爺爺去世了,就在今天下午兩點半。我兩點三十四趕到醫院,沒來得及見最後一面。
我大爺爺不是我的親爺爺,是我親爺爺的親哥哥。我的親爺爺是教授,常年伏案,英年早逝。死的時候我尚年幼,不知離別之苦,沒有掉一滴淚。
大爺爺是我們這個龐大家族的族長。對於家族事務,事無鉅細,什麼都管。有些人嫌煩,更多人尊敬。
改革開放後,大爺爺轉業到城建局工作,按理說房子問題很好解決,偏偏沒給家裡弄下半套房子。倒是村子裡的親戚聽說他管這個地級市的所有房子,找上門來要蓋房用的瓦片,他滿口答應。以至於後來有人指責我大爺爺中飽私囊,把他老人家氣得夠嗆。他們不知道,那買瓦片的幾千塊錢是我大爺爺瞞著我大奶奶花自己的錢。
下午三點,我拿著大爺爺身前照片到照相館擴映遺照。店裡來了位客人看到屏幕上修成黑白照片的大爺爺,還跟店老闆說起他。他的職務,他做的事。那人看了看我,衝我點點頭。我嘴上不說,心裡高興。想必爺爺聽了,也高興。人前誇人是客套,身後誇人是緬懷。
我親爺爺作古後,給我留了一書架典籍。多虧這些殘卷,讓我能寫幾個字。而教會我做人的,卻是每年放假大爺爺的例行教誨。小時候不懂事,他說他的,我玩我的。現在想來,我真算是不肖子孫。
大爺爺常說,父母在,不遠遊,而自己卻年紀輕輕拋家捨業去當兵。其實我大爺爺高小畢業後成績不錯,本來能夠升學。我太爺爺跟他說,你弟弟還放羊呢——家裡不富裕,只能供一個人上學。北方的窯洞裡,大爺爺看著太爺爺拿煤油燈點燃煙鍋,收拾行李當兵去了。
彼時朝鮮戰事正酣,當鄉長的太爺爺覺悟很高,先送兒子上戰場。結果我大爺爺在悶罐車裡,從太原睡到鴨綠江邊,南北韓就在板門店簽了停戰協議。此後大爺爺在東北羅瑞卿部當了鐵道兵。因為高小學過算盤,就到後勤處算賬。之後干後勤幹了幾十年,沒算錯一筆錢款。
文ge後,羅瑞卿將軍摔斷了腿,他的部隊受到審查。上面來人找我大爺爺麻煩,原因只有一個——他胖。他們稱我大爺爺是碩鼠,損公肥私。面對小黑屋裡的誹謗造謠者,我爺爺沒有低頭。他指著其中一個人說:xxx局長又高又胖,他貪了?
那人說:說不準。
我大爺爺上前一步揪住那人衣領,又說:
我們偉大領袖mao主席,又魁梧又偉岸,還胖,你敢說他貪了?!
那人啞口無言。
我爺爺最後補了一刀,說:當年發配給,你把兩毛五改成兩塊五(按當時的物價,這是筆巨款),到底誰貪?!
文ge十年,我大爺爺身正影直,任居心叵測者百般刁難,既沒丟工作,又沒丟人。世道如此,爺爺能做到剛正不阿,我能說什麼?現在雖然人心不古,實在比文ge好多了,我又怎能做趨炎附勢,阿諛奉承,溜鬚拍馬的五毛?
爺爺活了80多,按我們家的平均年齡,算是喜喪。這次我也沒掉眼淚,我要帶著他的那份,好好活著。
斯人已逝,萬古長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