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現在所有人眼前的占卜工具,不是拿著沾滿羽毛的撣子;不是在地上畫滿稀奇古怪的符號;不是用龜殼搖晃特製的銅錢,而是一口鐵鍋。
鐵鍋下面是一個巨大的鐵桶,裡面正燃著炭。滾滾熱浪讓有些寒冷的氈包裡頓時溫暖起來。漆黑的鐵鍋中盛了滿滿一鍋油,隨著溫度的升高,平靜的油面泛起點點油花。
呼延陀疑色,冷冷瞥了旁邊的耶赤勒一眼。
耶赤勒趕忙賠笑,支支吾吾地輕聲道:「唔…中原占卜都是這個樣子的。」
唐安將二人的小動作盡收眼底,心中暗暗冷笑。
這幾天他思考了很久,到底怎麼樣才能夠表現出與自己這個「中原大薩滿」相匹配的占卜之術?想來想去,江湖上常用的騙術進入了自己的視線。
這樣的騙術看起來神奇,其實原理都分外簡單,就好比現在唐安準備用的「油鍋洗手」,只不過是提前先將一定量白醋倒到鍋裡,然後再倒入油,因為白醋密度較大,互相不會融合融掉,所以當白醋達到沸點的時候,其實油的溫度並不高,看是看上去好像整鍋「油」完全沸騰了一樣。
過了一段時間,氈包裡的每個角落都能感受到一股熱浪。在狹窄的氈包裡,鐵桶的熱量很快散發出來,但給人的感覺這「熱」的來源彷彿是眼前鐵鍋中的油一樣。
油滾了,翻起一朵朵油骨朵。
唐安暗道時候到了,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哇」地大叫一聲,將屋子裡其餘三個人嚇得渾身一哆嗦。
只見他煞有介事地開始手舞足蹈起來,一會兒將胳膊直指天空,一會兒又匍匐在地,整個人擺出一個個奇怪的造型,嘴裡還振振有詞,念叨著誰也聽不懂的語言。乍一看去,還真有幾分大薩滿開壇做法的味道。
似是為了釋去呼延陀的疑惑,早已對唐安本事深信不疑地耶赤勒俏俏附到前者耳邊:「這是大薩滿在跟長生天溝通了,為窺探天機,咱們的薩滿大人要付出三年的壽元。」
呼延陀點了點頭,面色凝重,也不知道相信還是不相信。
感覺裝神弄鬼差不多了,唐安再度大喝一聲,讓眾人又是一陣哆嗦。
他來到滾燙的油鍋面前,五指成掌,慢慢地將手像油鍋伸了過去!
呼延陀面色大變,道:「他…這是要做什麼?」
沒有人回答,對這種人類無法想像的詭異畫面,誰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釋。在耶赤勒看來,這或許就是洞悉命運所要付出的代價,只是他想不到,這個素不相識的陌路人為了救他一命,竟然不惜付出一隻手的代價。
好哥們,夠義氣!
唐安深吸一口氣,將手直接插入「油」中。早已做過好幾次實驗的唐安絲毫不覺得緊張,整鍋油看上去溫度奇高,但實際上卻只有40度而已,熱乎乎的煞是舒服。
眾人只覺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情不自禁得發出倒吸涼氣的聲音。以血肉之軀硬撼滾燙的「油」,要承受怎樣的痛苦?
奇怪的是,唐安既沒發出尖叫,也沒有半分痛苦的表情,依舊安靜的閉著眼,碎碎念叨著「咒語」。
驀地,唐安忽然睜開雙眼,表情凝重地看著油鍋表面,似是看到了一個又一個長生天指引的畫面。後面的三人伸長脖子,可是除了能從油面看到被沖地支離破碎的氈頂倒影之外,再什麼也看不到了。
過了好半晌,唐安終於拿出手來,讓眾人驚奇是,那隻手依舊光潔如玉,竟然一點事都沒有!
呼延陀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神中的疑慮一點點消失,和耶赤勒一樣,滿臉只餘下深深地震撼。
眼前的情景,怎能讓他再有懷疑?
「此情此景,堪稱神跡!」阿里眼帶崇拜,暗暗慶幸自己沒有選擇跟唐安做對,否則恐怕早已經變成了大草原上的一具白骨了。
唐安臉色有些憔悴,道:「可以把油鍋抬出去了。」
開玩笑,在燒下去白醋的味道就要擴散開來,不惹人生疑才怪。
耶赤勒當即派了兩名武士抬走油鍋,急切地問道:「薩滿大人,怎麼樣?」
唐安擺擺手,忽然「嗯」的一聲滿臉痛苦,舌頭壓碎早已藏在口中的袋子,羊血順著嘴角流了出來。
但是在眾人看來,這分明就是過度窺探天機引起的「後果」了。
呼延陀踏前一步,道:「薩滿大人,您沒事吧?」
唐安擺擺手,歎息著坐了下來,道:「城主大人,情況很不樂觀。我得到了長生天的指引,看到了那個黑衣男人所引來的災禍。」
「災禍?」眾人齊聲道。
唐安點點頭:「我看到了一個樣貌極美的女人,帶著一臉絕望的表情…還有一個老者猙獰的笑容…奮勇廝殺的軍隊…著了火的城池…然後,我看到城主大人您渾身是血地站在城中央,緩緩地仰天摔倒…」
簡單一番話,卻引起了軒然大波。
他說的這些畫面,在耶赤勒和阿里聽起來有些摸不著頭腦,可是早已經熟悉大長老計劃的呼延陀,卻聽得明明白白,頓時臉色煞白。
一臉絕望的美女和面目猙獰的老者,自然就是凌冰焰和大長老了,通過畫面不難分析,大長老最終實現了自己的目的,成功刺殺了神武教教主。
而奮勇廝殺的軍隊,肯定就是匈奴人和鐵勒人了,這也在原本的計劃之中。對夏國無比重要的大人物死了,總需要有替死鬼出來擔責,鐵勒人無疑就是最好的人選。至於幕後主使是誰,難道給人留下的想像空間還不夠麼?
唯一讓他意想不到的,就是最後自己的死。想想也對,自己知道了如此重要的秘密,最為穩妥的辦法就是殺人滅口,只怪自己太天真,以為成為了大長老的心腹,以後就會步步高陞。
能夠想出如此陰狠計謀的人,又豈會讓一個自己的心腹大患安然活在人間?
想通了這些,呼延陀的冷汗涔涔而下。他毫不懷疑唐安這番話的真實性,因為他不過是阿里在路途中偶遇的一個漢人,根本不可能知道大長老的安排,唯一能夠解釋的,就是他已經看到了未來最真實的「畫面」。
這個畫面並沒有自己想像中的美好,正相反,還充滿了死亡的氣息。原本以為找到了一條扶搖直上的通天大道,誰知道卻是走向地獄的幽冥路。
呼延陀吞了口口水,道:「敢問薩滿大人,這個局…可有破解之法?」
看呼延陀的模樣,就知道他已經信了大半。唐安心中暗喜,裝模作樣地歎息一聲,道:「我也想過這個問題,所以冒險問了神使一句,到底怎樣才能保住匈奴勇士的性命?神使說了一句模稜兩可的話,我天資愚鈍,想不通這句話到底代表著什麼含義。」
「什麼話?」呼延陀緊張得問道。
唐安臉帶「回憶」:「他說…一切的災禍起於源頭,一切的榮耀歸於源頭…」
說完,唐安試探著偷偷看了呼延陀一眼,只見後者滿臉深思的表情,顯然在思索這句話的含義。
整個計劃的源頭,除了神武教大長老還能有誰?
如果呼延陀能夠狠下心來,殺掉大長老,眼前的局自然迎刃而解。神武教教主死了,匈奴人的目的就達到了,若是能夠再害死聖女,應邪即位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以他對匈奴人的曖昧態度,足以滿足匈奴人捧一個傀儡上位的需求。
這樣看來,大長老對匈奴已經成了可有可無的人。失去一個野心勃勃的陰謀家,反倒更會讓匈奴可汗更加高枕無憂。
再然後,按照原定計劃,將鐵勒人一舉殲滅,到時候謊稱大長老勾結鐵勒人行次神武教主,而匈奴人揭竿而起,為教主報了仇,並且平定了東疆鐵勒人的暴亂,他呼延陀非但沒有任何損失,反倒會成為整個夏國的英雄。就算匈奴可汗知道了結果和計劃有悖,也不會對他有一絲一毫地責怪,反而要重用這位足以讓整個夏國尊敬的英雄。
看著呼延陀的眼睛逐漸變亮,唐安嘴角帶著一絲陰謀得逞的微笑。他知道,呼延陀已經看到了自己為他規劃好的「美好藍圖」。
這世上最難測度的就是人心,尤其是心思駁雜的人,只要得到一點點「暗示」,就會把自己推測出的情節變得越來越豐富。
現在,唐安已經在呼延陀心中種下了一顆種子,讓它生根發芽茁壯成長的養分就是時間。每一天,呼延陀都會在疑神疑鬼中度過,只要他生出疑心,就必然會為自己留下退路。
唐安拱手道:「在下知道的,只有這麼多了,真心希望城主能夠逢凶化吉。」
呼延陀點點頭,看向唐安的時候露出一絲凶光。
能夠預測未來的薩滿是可怕的,這樣的人在自己身邊相助,必然無所不利,可如果落到敵人手中怎麼辦?
這一刻,呼延陀的確懂了殺心。轉念一想,他連狄馬城的末日都能預測到,又豈會預測不到他自己的危機?若是殺了他,算不算違背長生天的旨意?
「呵呵。」呼延陀乾笑幾聲,終於打消了殺人滅口的念頭。「薩滿大人的神術,真是讓呼延陀大開眼界。若是我此次大難能夠化險為夷,將來必定會予以重謝!」
唐安感激的拱拱手,道:「如此,多謝城主大人了。大人要操持的事還有很多,我們就先不打擾了。」
「兩位慢走。」
氈包外面,一直躲在暗處的慕絨像是一隻蟄伏在樹枝上的蟬,冰霜般的俏臉上寫滿了緊張,一直當她看到唐安笑呵呵地從城主的氈包裡走出來,緊繃的身體才終於舒緩下來,眼角的線條逐漸柔和,如同冰雪初融。
輕輕歎了口氣,慕絨卻又對自己的情緒變化大感莫名,喃喃自語道:「他是死是活,又與我和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