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奈張開眼睛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正處於一個怪異的空間裡。
「這裡是……?」
滿目都是不斷變化著色彩,沒有景物的空間之中只有根本無法用一個準確的詞來形容的隔斷物。不,或許用「隔斷物」來形容這些不斷變化著的色彩都是錯誤的吧?因為那些不斷變化著的色彩也沒有形狀和厚度可言。
放眼向四周看去,不清楚自己是在哪裡、也不知道自己要怎麼才能出去的鈴奈唯一理解了的是這個怪異的空間是如同一根細長的管道那樣不斷地綿延向遠方的。至於這根「管道」究竟綿延到哪裡鈴奈就不得而知了。因為這根「管道」在鈴奈的視野範圍之內是沒有盡頭的。由於沒有什麼陰影也沒有什麼細微的變化,鈴奈甚至無法判斷這根「管道」有多長的距離。
(總覺得、這會是無窮無盡的「管道」啊……)
如此想著,鈴奈蹙起了清秀的眉頭。
找不到盡頭意味著不能就這麼走出這個「管道」。那麼要出去或許就只有破壞「管道壁」了。可是隨著鈴奈邁出腳步,她才發現這根「管道」似乎正隨著自己的動作而改變維度。
也就是說鈴奈總是處於這個空間的中心。無論她怎麼走、往哪裡走、走得有多快,她始終都碰不到「管道壁」。更沒有辦法確認自己是在這個「管道」裡走了多遠,自己在這個「管道」的什麼位置。
「啊哈哈……這可真是、……」
乾笑了兩聲,笑容已凝固在了鈴奈的臉上。發現即使勉強自己笑出聲來也完全無法放鬆的鈴奈就這麼在這個不知道是哪裡的空間之中呆呆地停了下來。
(怎麼辦、我——)
——雖然只是一瞬間,但鈴奈確實想像了自己就這麼留在這個出不去的空間之中,然後再也無法回到並盛町、再也無法回到普通的日常生活之中……再也無法回到同伴們身邊的未來。
(……好可怕……)
冰冷的感覺自心底升起,鈴奈打了個哆嗦。
只是想到自己「又要一個人了」,她身體裡的血液就似乎開始逆流了起來。不適感和恐懼感如同冰涼的蛇一般游上鈴奈的身體,同時纏住鈴奈的頸項,讓鈴奈有些窒息。
(明明一直以來都是這麼一個人過來的……)
卻在知曉了他人的溫度之後再也無法忍受失去那份溫暖、那份溫柔。
「………………」
鈴奈的肩頭又無聲地顫動了幾下。
(不行、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要快點想辦法從這裡出去才行……!)
一旦任由消極的情緒控制自己,這種消極的情緒就會成為全部。明白自己要是在這個時候光顧著緊張難過而去臆想糟糕的未來可能會讓原本有的機會就這麼從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的鈴奈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來。
(總之、要從這裡出去的話要先弄明白這裡是哪裡……然後——)
如果身為有形之物的自己的身體碰不到「管道壁」,那麼沒有形體的無形之物又如何呢?
(雖然這次沒能帶上匣子,不過——)
鈴奈下意識地往自己的頸項上摸去。然而鈴奈並沒有在那裡摸到熟悉的銀鏈以及那枚從迪諾那裡得到的指環。
「啊……」
(對了、我……)
手就這麼頓在空中,想起自己在用匣武器把自己的同伴們捅了個對穿的同時迪諾送給自己的指環也在自己的手上之上完全粉碎、風化至什麼都沒有剩下的鈴奈就這麼愣在了原地。
沒有了護身用的匣武器,也沒有了能夠釋放死氣之炎的媒介。手無寸鐵、沒有一點自衛能力的鈴奈卻是無法在這個時候對自己的安危產生擔憂。她現在滿腦子都是那枚作為加百羅涅的至寶被一直流傳下來的指環。
(怎麼辦?)
深知迪諾的性格,鈴奈幾乎能夠猜到自己要是對迪諾坦白,迪諾一定會笑著對自己說:「沒事的。」然後原諒自己弄壞加百羅涅至寶的事情。但鈴奈卻是沒有辦法因此而放鬆下來起來。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想到加百羅涅第九代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上的慈祥笑容,想到迪諾那溫情滿溢的笑容,鈴奈已經急得快哭出來了。
(要怎麼對迪諾先生道歉才好……!)
不要說鈴奈是個沒什麼錢的窮學生了,哪怕鈴奈家財萬貫她也未必能夠買到加百羅涅代代流傳下來的指環。
和73一樣,加百羅涅的指環同樣是無價之寶。帶著百年來的回憶、蘊含著十代加百羅涅首領的感情,代表著加百羅涅意志的那枚指環卻被鈴奈這個根本不屬於加百羅涅的外人給弄壞、並且讓其一點殘骸都沒有剩下的消失了。
(不、這根本就不是道歉就能說得過去的事啊!)
(況且我還——)
指環是迪諾給的,匣子是裡包恩給的;讓自己能熟練地使用匣武器的人是同伴們。然而自己正是用那枚迪諾給的指環點燃死氣之炎,打開裡包恩給的匣子,用匣武器洞穿了同伴們的胸口……
「……!」
摀住自己的嘴巴,渾身僵硬的鈴奈似乎又能嗅到空氣中的血腥味。指尖顫動個不停的雙手之上似乎又滿是那黏腥溫熱的猩紅液體……
一陣強烈的嘔吐感襲來,鈴奈的胃部因翻攪而疼痛。
沒有想到自己會脆弱到光是想起自己對同伴們做了什麼就已經喪失所有鬥志的地步。鈴奈訝然於自己居然清晰地記得自己如何背叛同伴們的每一個細節。
雙眼被熱淚所模糊,微微張口的鈴奈很想求救。
可,鈴奈不知道自己該向誰求救才能得到救贖。這裡也沒人能救鈴奈。鈴奈想:即使自己的同伴們就在這裡,自己也沒什麼資格向被自己傷害了的他們求救;同伴們也沒有一定要救贖自己的義務。
(——真討厭啊。)
(我。)
熱淚順著鈴奈的下巴滴落下來。睜著碧眸、眼眶中蓄滿了淚水的鈴奈就這樣怔怔地流下了眼淚。
討厭的是傷害了同伴的自己,更是沒能向同伴們好好道歉並補償同伴們的自己。同時,討厭的也是明知這個時候的自己必須鎮定堅強,但仍如此矯情地流著眼淚、像是在對什麼人乞憐、以眼淚要挾對方原諒自身錯誤的自己。
*********
「那麼boss,我們這就出發了。」
結實的*隱藏在黑色的西服之下,有著八字鬍的中年男人與瘦小精幹、眼神兇惡的青年十分恭敬地道。
於是年輕的黑手黨首領迪諾·加百羅涅對自己的部下們點頭:「噢。去吧。羅馬利歐,理克。」
「我們不在的時候可不要弄出什麼亂子來啊,boss。」
不放心地叮囑迪諾,理克簡直就像個愛操心的老媽子一樣。
「鬧出亂子來耶不要緊,但要好好收拾掉。還有,最好不要鬧得太大,至少不要鬧到讓我和理克無法收拾的地步。」
看著迪諾長大的羅馬利歐這麼補上幾句,他那入慈父般|寵|溺的話語果不其然地惹來了理克的眼刀。
「不要老是寵著boss。你也知道boss不是小孩子了。」
聞言羅馬利歐攤手:「boss還是小孩子吧。他才十六歲啊。」
「不是幾歲的問題。既然少爺已經繼承了boss的位置,身為屬下的我們就不能也不該再把boss當成小孩子了。」
論執拗勁兒,理克可不會輸給羅馬利歐。對上一代boss忠心耿耿的他直到現在也還不太放心把家族的事物交給年輕的迪諾處理。
可事實證明,血統這種東西是可怕的。迪諾幾乎繼承了他父親的一切優點,還遺傳了他母親那陽光而不失精緻的美貌。
儘管十四歲以前的迪諾是廢柴中的廢柴,廢柴到可以說是百無一用。廢柴到讓人覺得他完全不適合黑手黨的世界,也廢柴到讓人懷疑這種孩子是怎麼出生在黑手黨世家裡的。加百羅涅九代首領的舊部裡有不少人因為迪諾那十幾年來都沒成長過的廢柴勁兒而對加百羅涅的前途絕望,繼而離開加百羅涅九代的手下,投奔其他的家族或是自立門戶,還有人直接離開黑手黨的世界做起了普通的一般人。
當時年紀還不大的理克同樣對加百羅涅的未來充滿了不安。可是經驗不多、人脈不廣,沒有多少實力的他既不能投奔其他家族也沒法自立門戶。讓理克脫離黑手黨的世界做一般人,理克又不甘心。
(那個時候的堅持,看樣子是對的啊。)
在經歷了那場讓加百羅涅失去最後的庇護、第九代首領的事件之後,喪父的迪諾如同一|夜長大。不僅如此,以前完全不適合黑手黨社會的他像變了一個人那樣完全地融入了黑手黨的社會之中。
從投資、事業與資產的經營到培養屬下、增加人手,迪諾不說每一件事情都能做得無可挑剔,可他的決斷力以及抉擇的正確性確實已經遠超出和加百羅涅同級別的其他家族的boss了。
(當如如果boss在平時的生活中、在沒有部下跟著的時候也不會變回十四歲前的那個廢柴就更好了。)
想是這麼想的,理克卻是很明白迪諾再怎麼廢柴,他也不會變回十四歲前的那個軟弱又天真的少年了——加百羅涅已經沒有了「迪諾少爺」,有的只是「首領迪諾」。「迪諾少爺」早已與第九代首領一起葬身在了與伊雷格拉雷家族的紛爭之中。
所以理克能理解羅馬利歐為什麼會像疼愛自己的兒子那樣縱容迪諾。
(是想代替已經逝去了的第九代吧。)
看著迪諾出生、看著迪諾成長,看著迪諾一路走來的軌跡;可以說是迪諾另一個父親的那個男人比誰都能感受到迪諾壓抑在心底的痛苦與自責。也因此他比誰都希望被迫在一|夜間長大的迪諾能像一個平凡人那樣得到屬於他的幸福。
可是理解不代表認同。理克雖然明白羅馬利歐的想法,也明白迪諾不會因為羅馬利歐縱容的話語就真的變回廢柴、做些愚蠢的事情。可是理克還是習慣性地反駁羅馬利歐的話。
(因為這就是我的工作。)
為了能從旁協助最重要的boss,為了能守護最重要的家族。即使被人討厭、被人嫌煩也沒關係。理克已經決定了要跟在迪諾這個boss的身後,追隨著他、與加百羅涅的所有人一起向前走。
「不是小孩子的boss更該抽空好好放鬆一下、享受生活吧?」
「放鬆不是放縱。再說boss去放鬆了誰來處理家族的投資和經營的事物?加百羅涅可是沒有boss就沒法運轉的啊。再加上這次我們還都不在。」
見羅馬利歐和理克唇槍舌戰誰也不讓誰。迪諾苦惱地乾笑了一下。他是很高興理克和羅馬利歐這麼在意自己的事情,為自己、為家族著想。不過說實話,極度快節奏的boss生活以及身為老牌黑手黨家族boss的壓力確實也壓得迪諾難以呼吸。
身為boss的立場不允許迪諾在部下們的示弱。況且只要看到部下們充滿信任與期待的雙眼,迪諾就什麼示弱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嘟——————嘟——————
客船的鳴笛聲結束了羅馬利歐和理克的爭執。
「再不出*船可就要開了。有什麼話你們就在輪船上討論吧。」
見剛剛還像兩個孩子一樣爭得臉紅脖子粗的羅馬利歐與理克此時一臉正色地望向了自己,察覺到這兩個人還想叮囑些自己什麼的迪諾微微苦笑。
「我們不在,家族裡的各項事務都要拜託給boss了。」
理克果不其然地開口。
「噢,交給我吧。西邊的傢伙們的動向調查也拜託你們了。」
迪諾說著朝羅馬利歐還有理克揮手。而羅馬利歐和理克是不會像迪諾的親人那樣也對他揮手的。因為無論羅馬利歐和理克再怎麼像迪諾的親人,他們也還是迪諾的部下。
「是的,boss!」
「是的。boss。」
異口同聲的回答,羅馬利歐和理克向著迪諾彎下了腰。
(……不用這麼鄭重其事也可以的啊。)
心裡是這麼想的,但迪諾只是微笑。
——首領把部下當家人這種話是不能拿到明面上說的。否則很多東西就變了味,而其可能會引發的結果也是不可預料的。
家族內或許會有人不滿於首領的偏心,或許有人會嫉妒被首領當家人的部下,還有人會擔心首領的這份心思會不會變成被其看中的部下手中的實權。同時被首領當成家人的部下也會成為首領的弱點,群起而攻之的對象。
所以,部下只能是「部下」。
哪怕迪諾把加百羅涅的人都當成是自己的家人。哪怕迪諾最重視的就是自己的部下們。
送走了羅馬利歐和理克,讓其他的部下們先開車回去,自己在鎮上巡視一圈再回去的迪諾一個人走在富有文藝氣息的港都街道之上。
因為是從小就熟悉的街道,迪諾並沒有迷路。再加上住在這個港都的人基本都認識迪諾,不時就會有人主動對迪諾打招呼,或是想要招待迪諾。所以就算迪諾真的迷路,能為迪諾指路的人也非常得多。
有冰冰涼涼的東西落在了迪諾的鼻尖之上。這讓迪諾抬起了頭。
「哈啊……」
伴隨著鼻尖那點冰涼東西的融化,呵著白氣的迪諾看到了從灰色天空中墜|落下來的細碎冰晶。
「下雪了……」
迪諾所在的港都處於地中海氣候帶內,冬季一向溫和。像這樣下雪是很少見的。
大概是氣溫比平時低的緣故,街道上的行人越來越少。很快整個街道就變得寧靜一片。
(又過了一年啊……)
「哈秋!」
打了個噴嚏,自覺穿少了的迪諾揉了揉自己的自己,把自己的鼻頭揉成了紅色。
拔腿重又向著能夠俯覽街道的小高丘上的豪宅進發,孤身一人的迪諾不禁想到了過去的事情。
溫柔的母親,嚴肅的父親。充滿歡聲笑語的加百羅涅,總是洋溢著歡快氣氛的這個城市。快樂的事情比較多的童年時代,遠沒有局外人想像的那麼幸福的少年時代。與母親的死別,與父親的隔閡……
往事如同老電影一般在迪諾的腦海中回放。
迪諾又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見到恩師裡包恩時的情形:那個時候輕視外表是個小嬰兒的裡包恩的迪諾萬萬沒有想到自己下一秒就會被這個小嬰兒踢倒在地。而迪諾和裡包恩見面的那天正是鈴奈第二次從迪諾面前消失的那天。
(鈴奈——)
季節輪換,這已經是鈴奈消失的那個秋天過後的第五個冬天了。十二歲遇到鈴奈、十四歲接手加百羅涅的迪諾現在十六歲。越過年去,二月初他就要過十七歲的生日了。
(你在哪裡……?)
那天,發現鈴奈高燒的迪諾決定回家找懂得醫術的羅馬利歐來為鈴奈看診。並且決定帶鈴奈回加百羅涅的大宅靜養。可是等他帶著羅馬利歐趕到廢棄倉庫的時候,鈴奈早已不在那裡了。
包括迪諾在內,沒有人能解釋鈴奈不在這個港都露上一面就完全消失的事情。加百羅涅的成員們對於少爺口中的少女不做評價。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不止自己對這個少女是否存在抱有疑問。
想對迪諾動手卻被鈴奈收拾了的黑手黨們自然不會自己跳出來說我被那麼一個柔柔弱弱的少女修理了。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加百羅涅第九代boss見過鈴奈的迪諾沒有任何證明鈴奈存在的手段。又因為有關鈴奈身份的線索和有關鈴奈去向的線索太少,最後迪諾不得不放棄了尋找鈴奈的事情。
(……什麼時候、我才能再見到你呢……?)
或許再也見不到了也說不定。
——這種想法不是第一次浮現在迪諾的腦海之中。
每到這種時候,迪諾就感覺自己是做了一場夢。一場無比真實,無比溫暖,無比幸福,卻又在醒來後無比空虛的夢。
「鈴奈……」
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停步,仰著頭的迪諾閉上眼睛向著有雪花空虔誠地許願:「請——」
第一次遇到她是在酷熱的夏天。
第二次遇到她是在有些涼意的秋天。
這個落雪的冬天,是否奇跡會再一次發生呢?
「讓我和鈴奈再一次相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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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週一片寂靜,只有冷風拂過迪諾耳邊發出些許的聲音。
(……果然是不可能的嗎?)
深深歎息一聲,自嘲地感慨著自己怎麼會白癡到認為只要向著天空許願、願望就能實現的迪諾緩緩睜開了眼睛。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高分貝的女性尖叫就在這個時候劃破天際。接著——
「……?」
迷茫地迪諾幾乎是馬上就發現那個發出淒慘尖叫的聲源就在自己頭頂的正上方。
「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拼了命地按著自己大腿上那短短的裙擺,鈴奈就這樣從迪諾的頭頂之上出現,正對著迪諾的臉墜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