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馮美榮的娘家在玉泉小區一幢六十年代初建造的居民樓裡。人口的急劇膨脹迫使這裡的居民家家戶戶挖空心思竭盡全力擴張自己的生存空間,所有窗口外都有用木板或鐵皮搭成的鴿籠式小平台,平台上堆放著一時用不著卻又捨不得扔掉的雜物。許多人家的窗外晾曬著床單被褥內衣內褲還有小孩的尿布,隨風飄揚的晾曬物使這幢灰色大樓活像一艘破舊不堪隨時可能沉沒卻還不得不扯起萬國旗出航的大貨輪。
何天亮站在馬路對面打量這座方頭愣腦的灰色建築,心裡百感交集。面對這幢在他眼裡既熟悉又陌生的老居民樓,往事如同年久褪色的照片一幅幅在他腦海裡浮現。馮美榮的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辛苦勞作一輩子直到鬢白背駝才熬到施工隊長,行政級別副科級。婚前婚後何天亮兩口子每逢週末和節假日便到岳父家裡蹭吃混喝。何天亮從小與繼母就水火不相容,基本上跟家裡斷了來往,岳父母是他在這座城市裡唯一可以正常來往的長輩。何天亮跟馮美榮的婚變極為突然,出事前的那個星期天他們還是在岳父家度過的。那天岳母還專門燒了他最愛吃的腐乳肉,何天亮陪老岳父喝了半斤酒,又下了幾盤棋。出門回家時,何天亮的老岳父還從樓上追到樓下,給趴在何天亮背上昏昏欲睡的寧寧披了件毛衣。恍如隔世的往事讓他心底裡湧上難言難訴的惆悵與感慨。
何天亮來到樓道前卻又遲疑起來,他無法預料今天貿然闖到馮家將會遇到什麼。一直到他入獄之前他跟馮美榮父母的關係處得都很好,將近十年沒有見面,何天亮覺得不管他和馮美榮發生了什麼事情,他都不能攥著兩個空拳頭去看望人家。想到這裡,何天亮從樓道裡退了出來,向西面的商場裡走去。
商場裡琳琅滿目的商品讓何天亮眼花繚亂。他匆匆拿了兩瓶水果罐頭和兩盒午餐肉,又拿了兩袋奶粉,到出口結完賬逃跑似的離開了商場。
樓道裡依然那麼昏暗,也更加雜亂。何天亮有如穿越雷區的士兵,小心翼翼地在舊傢俱、液化罐、自行車以及其他一些說不清數不盡的雜物中尋找著下腳的地方。
來到樓上馮家門前,房門已經十分破舊,門框上還殘留著不知哪一年春節貼上去的對聯,紙張已經泛白,字跡也殘缺不全。何天亮屏息傾聽,門內隱約傳出電視的聲響,說明家裡有人。他想起道士曾經教過的穩定情緒的方法,深深吸入一口氣,氣納丹田,然後再緩緩吐出,如此反覆幾次,果然覺著心神穩定了許多,便在那扇已經很難看出原色的門板上輕輕敲了兩下。
「誰呀?」
何天亮聽出來是馮美榮她母親的聲音,便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我!」
房門打開了,老太太伸出白髮蒼蒼的頭朝何天亮上下打量著。何天亮記得,他入獄前老太太還是滿頭黑髮,如今頭髮已經全白。他不知該怎麼稱呼她,叫大嬸、阿姨都不妥,他自己也覺得彆扭;像過去那樣叫媽也不好,現在人家已經不是他的岳母。張了張口不知該如何稱呼,他只好啥也不叫,強逼著自己咧咧嘴做了個笑模樣算是打了招呼。
老太太也認出了何天亮,驚詫地問:「你是天亮?你出來了?」
何天亮說:「我提前釋放了,今天抽空來看看您。」
老太太賭氣地說:「我有什麼可看的。你已經看到了,我還活著,沒別的事就走吧。」說著就要關門。
何天亮急忙用一隻腳抵住房門,脫口而出:「媽,您還好吧?爸也好吧?」
老太太眼圈紅了起來,口氣卻仍然生硬:「我還活著,也沒啥好不好的。老頭子已經走了五年了。」
聽說馮美榮的父親已經去世,何天亮吃驚之餘不知如何是好,喃喃說道:「我才從裡面出來,不知道爸他老人家……我來看看您……」
老太太歎了口氣,轉身朝屋裡走。門敞著,何天亮懂得那意思是准許他進去了,便急忙跟在她的後面走了進去。
「媽,是誰呀?」隨著話音,一個女子從裡間屋來到外間,一看到何天亮愣住了。
何天亮也不由得怔住了,還以為馮美榮在家裡,緊跟著轉念想到,馮美榮再怎麼著也是三十大幾朝四十歲奔的中年女人了,這女子不過才二十來歲,應該是馮美榮的妹妹馮美嫻,小名叫嫻子。他跟馮美榮爆發戰爭時她才十三四歲,如今已經長成大人,她長得像極了年輕時的馮美榮。
「是亮哥呀,啥時候出來的?既然來了就進來坐吧。」
過去也是這樣,嫻子從來不把他叫姐夫,一直叫亮哥,她說她沒有哥,就拿何天亮過過有哥的癮。
老太太乜斜了嫻子一眼,似乎她有什麼話說得不得當。嫻子裝作沒看見,把何天亮讓到椅子上坐下。何天亮把手裡的東西放到桌上。屋裡的擺設跟過去沒有什麼變化,連電視機也仍然是那台12英吋的黑白電視機。
「來,喝水。」
嫻子把一杯白開水放到何天亮面前。老太太傷心起來,坐在床沿上抹眼淚。何天亮見到老太太哭,勾起心頭的傷感,覺著眼睛酸辣辣的,趕緊啜口水,又點燃一支煙,把情緒穩定下來。
「媽,你別哭了。事情都過去那麼多年了,還有啥值得哭的。」嫻子勸老太太。老太太只顧抹淚擤鼻涕,沒理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