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抒此刻的種種言行,令吟兒想起當年魔門的林阡,為了良心對盟軍至死不贏。但這些人,哪比得上盟軍值得!吟兒眼神一厲,拔劍立即就要參戰,招未及發,斜路忽傳一道紫氣,緊承而至青色鋒芒,與此同時異口同聲:「大哥,我來助你!!」
吟兒大喜過望,只見祁連兩客從天而降及時之至,紫衣女迅疾護在了洪瀚抒身前,青衣客則一劍劈斬開攻擊三劍,鏦錚聲中洪瀚抒之危迎刃而解,吟兒知道惜音劍不必再出脫口而讚:「來得正是時候!」
紫青二劍的合作並未停止,瞬間默契變換了一式,自然而然就從適才的一攻一防,演化成此刻的雙線進襲。區區兩人搭檔,劍也形成奇陣,個中能量,竟還高過對手五人合陣。雙方劍陣激越對撞,氣霧四溢,沙石噴濺,一輪戰後,只見青城派五劍斷去其四,而祁連山二人已然又成新陣。
所以吟兒話未說完就咋舌,驚呆得目不暇接,是了,論單人劍法她覺得青城派極強,但論集結合陣,哪家比得上祁連,縱使點蒼也甘拜下風吧。祁連九客那九人,兩兩搭配,三三搭配,任意都是無懈可擊,戰法無窮戰力無限。
可是吟兒一時怔住,心裡驟然一冷……只因想起,那九人裡,有兩個屍骨已寒,而瀚抒他作為兇手,尚不知情……
果不其然,和吟兒的脫口而贊不同,瀚抒在見到竺青明顧紫月的第一刻,說起的不是感謝而是沿襲了一貫大哥作風的質問:「怎是你兩人先到了?那兩個賤人呢!沒臉來見我嗎!」
紫青二劍原還步步為贏,聽得這話,都是手腕一抖,顧紫月性子更脆弱些。險險被敵人劍陣套牢。
「大哥,大隊人馬就在不遠,你且先行,我們殿後。」竺青明先收拾情緒,對洪瀚抒答非所問。
洪瀚抒只囫圇裹傷,卻沒應允先行。而是提鉤繼續對戰,於劍陣內左衝右突——骨子裡其實很重兄弟的他,怎可能有風險而一個人逃生?
「哼,大隊人馬。你們竟也學她兩個,不聽號令自作主張了起來。」這個人卻吝惜著那在背後毫不掩飾的讚美,面前只會冷冷地指責。或許,孫寄嘯的言不由衷,多半受了點他的影響,只是沒他那樣的涼薄。涼薄到說的時候連自己都不高興。
「大哥……真的,真的不是你殺的!」顧紫月本就抱存著一絲希望,聽到洪瀚抒這不知情的描述,以為人不是他殺的,大喜,「是林阡殺的還嫁禍大哥!六哥和金鵬竟還去同林阡言和!」
「不,不是林阡殺!」吟兒心裡一急即刻喝斷,已無暇為祁連山與盟軍言和而欣慰。
「什麼?!藍揚他。竟敢去和林阡言和!」洪瀚抒聞言勃然大怒,緩得一緩。卻不得不細細回味顧紫月的話,「林阡他,殺了誰還嫁禍我?!殺了什麼人?!!」
吟兒心臟陡然一緊,只覺大事相當不妙,所幸瀚抒沒有即刻入魔——他似是想起她會危險,故而一面鉤法稍緩。一面調勻氣息平定心緒:「回答我,出什麼事了!」
「二姐,和三姐……」顧紫月一時哽咽,一不留神,被敵人得到契機。青城劍法切中肯綮,直接從她流露的破綻中反守為攻,一擊即中,幾乎將她長劍挑開,虧得竺青明比她要理性些,一劍補上,將對方攻勢格擋,然而對方六劍齊來,還是漏了一劍無從救起,瀚抒眼疾手快,飛速上前,一個跨步追星,直將敵人連人帶劍扔開老遠,同時他殺氣十足也萬般悲憤:「林阡殺了他們?!」
「沒,沒有!不是他殺!」吟兒頓時反駁,仰頭與他四目相對,被他生硬瞪了一眼,在他那裡,沒有什麼事實勝於雄辯。
「這幫雜碎,也是他給我引來的!?」瀚抒冷笑,右鉤趁勝追擊,高屋建瓴之勢,凌於那核心者身上。核心者原就不敵,此刻更全身都暴露在他鉤下,火從急斬,眼看暴斃當場,核心者既來不及逃,索性與他同歸於盡,是以哈哈大笑起來:「明明是你殺的,何必推給他人!」
瀚抒那一鉤只差毫釐便就得手,聽得這話,顯然驚詫:「什麼……?」那幫青城劍手,紛紛上前來救核心者,同時連連附和:「是你洪瀚抒親手殺了那兩個妖婦!」「竟還推給林阡!」「誰都知道了,那些人的屍體上,大半是你的鉤傷和你內力的震傷!」
其實他們都不是目擊者,他們都是道聽途說來的,他們這麼說,只是為了控訴瀚抒罷了……不僅是他們,連遠在隴陝的林阡、藍揚,都是按圖索驥推導得來。此案唯一活著的目擊者就是吟兒,她卻同時還可能是為了洗白林阡而隨意誣陷瀚抒。誣陷,洪山主此生最恨的字眼。
「是我?」這一刻的瀚抒卻沒有任何排斥,轉頭來輕聲問吟兒。也許是幹過的事總是會留下那麼點印象,也許是對陰陽鎖的狀況太瞭解了估計到自己真的走火入魔過,也許,是那天有一段時間的記憶竟是空白的,難道,難道真發生過?!那天他曾雷霆之怒揚言要讓黃蜻蜓成菊伏法,她二人驕縱慣了他和她們的關係確實是兄弟裡面最疏遠的。
「……」吟兒只沉默凝視著他,沒有開口。只是這回答,再誠實不過。
「……不……」他頃刻感覺靈魂出竅,怔怔杵在那裡,好像在等魂移回來,可是卻久久不回。整個世界,也暫時消失了色彩,只剩下框架。
「小心!」吟兒餘光一瞥,一隅有一青城劍手,抓緊他失神時刻偷襲,角度刁鑽,氣勢洶洶,吟兒急忙出劍相攔,才避免瀚抒被砍傷,然而白光一掠。她背後也驟起攻擊,意圖一劍從頭劈下,瀚抒驚醒慌忙相救,一鉤極速將劍震開……卻在那一霎之間思緒閃回——由於那劍差點把鳳簫吟當頭一分為二,瀚抒忽然想起了當天發生過同樣的一幕,順著那時刻陡然延伸。失去的記憶瘋狂地倒灌進來——後來發生了什麼?後來發生的一切,瀚抒回憶時像用了一生的時間!
「是我……是我?!是我殺了他們!」活著的目擊者,又豈止鳳簫吟一個!洪瀚抒只聽到自己的喉嚨裡隨刻發出啊一聲嘶啞的吼叫,是悔是恨是憤是悲?是為他們還是為命?!
他發現陰陽鎖在惡化終有一天兄弟情誼也可能喚不醒他之後,他怕他傷害他的兄弟,他一直都在努力地克制啊,他現在發現他克制是沒有用的,那些努力杜絕的事情終於慘烈地發生了,以後一定會循序漸進愈演愈烈!他還克制有什麼用。一切都已經回不去了!
「瀚抒聽我一言……會中止的,一定會!」吟兒慌忙勸他,可他那時候雙耳都被記憶灌滿了,特別疼,聽不清。他只看到吟兒急切的表情,也許吟兒是想勸他說,繼續堅持,換成林阡一定會繼續堅持的。是嗎。換成林阡他會嗎,如果即便是你林阡也敵不過那瘋魔到極致的陰陽鎖呢。
「大哥。不可能是您殺的!不可能!」顧紫月和竺青明也在一味地否認著這一點。他們不知道陰陽鎖的存在,他們的印象裡他頂多是性子火爆了些動輒發脾氣,就像現在,他們也覺得他只是在暴跳如雷。
洪瀚抒臉上的猙獰全被那些青城劍手收入眼底,當此時雖然他沒有再動武他卻是他們最大的顧忌:「不好他要走火入魔!」「大家小心!」「退後!」
「他沒入魔!」這時,傷痕纍纍的核心者。與吟兒吃力對劍之際偏還冷靜地穩定軍心,「這女人還這麼能打!他沒有入魔!」
「什麼?」吟兒心底雪亮,早就聽出了話外之音,還用再分辨嗎,這個人比祁連九客還瞭解。洪瀚抒和吟兒之間的相互牽制,他清清楚楚:只要洪瀚抒入魔了吟兒就不可能還這麼能打,吟兒的狀態好就是對他提示著洪瀚抒可以欺負。
換句話說,眼前人明白那個叫「陰陽鎖」的存在!
「什麼?!」不僅吟兒問,青城劍手們也同時發問,問這個核心者,這句話的意思。
「哈哈,洪瀚抒,讓你死得明白些。」核心者和吟兒不曾停止鬥劍,一字一頓敘述給擁躉們聽,「他之所以會入魔,是因他與這女人中了我下的『相思』,此消彼長。這女人越強他越弱,這女人死了他才活。」
擁躉們全部恍然、面露喜色爭前恐後,而吟兒,也即刻串連了所有——難怪,難怪程凌霄說,陰陽鎖源自他們青城派的「相思」,難怪程凌霄能提供一些解藥,下毒的人,當然不是那個川西青城派,但大家都不該忘了,越野山寨還有一脈為數不少的人也是出自他青城派的啊!也正因為是經過重新調配的「相思」,所以會和控弦莊的陰陽鎖有出入。
還用繼續問嗎?下毒時間?正是吟兒被慕二抓去夏官營的當日,作為程康程健的麾下,他們完全有這個空隙,他們當時的動機只是反抗壓迫。
那一刻吟兒徹底清醒了,瀚抒卻還呆滯站在她身旁,反覆著這句「不,不,是我殺的!」雙鉤重重墜地,他看著自己流滿血的雙手,一時不知自己是人是鬼!
吟兒一陣心傷,這些日子以來他真的太辛苦,一邊慢慢恢復成昔日的多情少年,一邊卻與之一點一點硬生生地剝離著。正反兩面,一人一鬼,非人非鬼。
狂風驟雨環伺,吟兒面不改色,四面揮砍之時,惜音劍一如既往靈幻,因她相護,青城劍手趁洪瀚抒失神而發起的攻擊來路盡被封死,吟兒劍法表面風花雪月,內涵重重凶險,防守潑水不入。
他們原就不是吟兒的對手,更因知道吟兒狀態越好洪瀚抒狀態越差因此不想對吟兒下殺手,種種原因吟兒身處此局宛然佔定上風,一把劍遊走於層層劍網中,輕盈巧妙猶如精靈一般。
「大哥小心!」當瀚抒涉險,來相護的豈止吟兒,還有顧紫月竺青明,他們比吟兒更快。臨難而不顧生,只是先發而後至,靠近之時那危難已被吟兒解開。
然則顧紫月也瞬間聽懂了「相思」!聽出了那核心者說的意思!這些日子以來洪瀚抒的種種反常躍入腦海,原來如此,原來是被這女人害的,一切罪孽都是大哥來擔這個女人卻還被大哥袒護著!明明大哥要解決這些雜碎易如反掌。也還是受這個女人牽制才會打到現在一身是傷甘之如飴……這個女人,卻偏偏對大哥那樣絕情,就連現在幫大哥打幾招大哥都可能受寵若驚!大哥他,太傻了!一個蕭玉蓮還不夠,還要被同一面貌的蛇蠍心腸耽誤多少次!
「又是你這禍水!」如果說成菊黃蜻蜓對吟兒的殺機是蓄意是邪念,顧紫月這橫生的戰意完全是出於對洪瀚抒的憐惜、為他的忿然和不甘,日積月累,鬼使神差,厚積薄發!顧紫月劍到這裡原是為了救洪瀚抒的。突然間就翻臉直接朝吟兒身體猛刺:「為何林阡在建功立業時可以不管你,為何大哥想爭奪你為你而戰卻次次受你所累!」
「不要!」竺青明大驚失色,明白顧紫月想要做什麼,那一劍直接對準了鳳簫吟的要害,趁著她毫無防備幾乎可以將她貫穿,竺青明來不及救只想把顧紫月喚醒或是警示鳳簫吟。
可喚醒的不是顧紫月,也沒能警示鳳簫吟,只是迅猛拉回了洪瀚抒的思緒。電光火石間拉回的偏偏是洪瀚抒魔鬼的那一面……當小吟在為他打鬥無暇分神,居然有人背後偷襲小吟!
「找死嗎!」他滿腔激憤都蓄為一掌。斥出的同時震得黃河之上水柱乍起,四面八方密集波及,無一不是劇烈旋搖,所有的高度都徑直越過山崖。而那一掌九分都傾注於那個他要殺的人的軀殼,只有一分是給了周邊別的事物而已!
毋庸置疑,當場死亡!
那一劍未及觸碰鳳簫吟便折。顧紫月直接被震上半空又重重墜地,那過程草率得她根本就不像是個人。鳳簫吟和竺青明離得最近全被濺得滿身血肉,武功高強如他們明明都可以讓開得輕易,為何此刻就在這漫天血霧裡腿像灌了鉛似的不能移,雙眼也久久不能閉……是震驚。是傷魂,還是恐懼!
而那時洪瀚抒雙鉤返手,毫無感情地,對著那個已經倒地的故人又接連追刺數下,凶神惡煞,喪心病狂,直到鳳簫吟終於有力氣拖住他,他鉤下顧紫月早是四分五裂下場比當日黃蜻蜓成菊更慘。
「別……別殺她……」這句原該由竺青明去勸顧紫月的話,只慢了半步,此刻只能由吟兒對瀚抒求,聲嘶力竭地求,又有何用,無力回天……
「傷你的人,都得死!」他轉身時就如一頭兇猛的野獸,戾氣未減分毫,眼神鋒利如電,刷一聲橫掃過境,青城派那幫早就被嚇得不敢動彈的人們,紛紛兩腿發抖身體哆嗦更有甚者跪倒在地,包括那核心者在內。說什麼捨生忘死?那還不是因為沒見過死——不,他們習武之人,怎會沒見過死……
是沒見過這樣輕藐生命的死!很顯然的只要這嗜血狂魔一拂袖,在場所有人一招之內就都不存在,而此刻動盪不堪喧囂放肆的青銅峽,也會被他二話不說夷為平地就此死寂……
不,不是「也許」,誰能想,這一幕瞬間就成真,氣都不給人喘?誰能想,洪瀚抒在前半刻才打出那麼致命的一招,用不著調整內息,後半刻就又發出更強猛更摧毀的一擊!毫無疑問,他的內力調用太容易,雄厚得根本沒有盡頭,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可惜他們想明白的時候,都已經被他送進地獄。
有他洪瀚抒在,天地都顯得是那樣渺小更何況人。
正對著這一大片人,平地劈出一記弧光,輕而易舉推送開去,不由分說埋沒全場,訇然巨響——他洪瀚抒手裡光線般輕,對於那些人來說卻是毀滅性的災難,突如其來壓迫而下的巨型光圈,火趁風勢,一擴即廣,直接白熱,頃刻就將他們全部籠罩,傾軋,轟砸。威力之大摧枯拉朽,所過之處兵器與人,無一不是慘遭銷毀。
這一鉤從起到落,經行處一片焦紅漆黑,七零八落倒在近前的人們,不知是被巨力碾壓過去的。還是被熱度直接熔化的,總之全都貼在地上慘得彷彿只剩一副空皮,與這些人靜靜死去不同的是,轟響聲中有更多抵抗力差些的,全都在中招的同時還被火從鉤甩飛開去,或接二連三地摔下這陡峭的青銅峽,或直接被拋到剛好激起的水柱中,那水柱升起時還只是水,落下後已全是血污。
火柱與水柱縱橫交匯。那景象煞是慘烈,因為每個對撞點全有生命湮滅,倉促得不值一提,山崖震盪更加明顯,洪瀚抒腳邊不遠,已有大石搖搖欲墜。
「不,不該死!瀚抒,醒醒!」只是一瞬工夫吟兒就已經不行了。瀚抒這一鉤雖不是衝她,揮出前後卻花費了太大的氣力。害她直接倒地不起,縱然如此她還在拚力急促地說。
「聽我說瀚抒……你醒醒,看看他是誰?他是你的兄弟,祁連九客,竺青明啊……」吟兒苦撐著神智,指向一旁僵立的竺青明。勸說之際控制不住淚流滿面,大半原因還是陰陽鎖的吸力過緊。
洪瀚抒漫不經心地轉過頭來,似有似無地看了一眼竺青明,好像認識,又好像不認識。那僵硬的表情和變態的行為,一起提醒了竺青明,眼前魔鬼,根本不是他熟知的那個洪瀚抒,那個縱橫西夏,叱吒風雲,人心所向的洪瀚抒……
果然,這個魔鬼沒覺得他做錯了,不悔地同時也是令人怖懼地一笑:「小吟,我是為了保護你。」
聽到這話,豈止竺青明,便連吟兒都萬念俱灰,沒希望了,他居然這樣說,也就是指,他清醒的時間真的越來越少。這些天來她與他也算相依為命,卻眼睜睜看著這個最大的戰友,把屬於他的戰友們一個一個地戕殺,越行越遠,無回頭路。
「你這魔鬼!魔鬼!」這時屍群中站起個顫顫巍巍的血人,正是那幫青城劍派的核心者,奄奄一息,悲憤交加,「果真冷血,連麾下也殺!這樣的人,如何值得你祁連山人賣命!」
冷笑嘲諷,話音未落,卻見洪瀚抒眼神一厲,交睫那核心者的身上、傳出一聲骨碎之音,吟兒再渾噩都清晰可聽,強度之猛久久震懾心間,那核心者雖**還完全,骨架卻全應聲而散,洪瀚抒用的是什麼招她沒看見,只知道這內力恐怕連林阡都不是對手,隔空就能輕易置人於死地……
這一擊落下後,吟兒受迫昏死,洪瀚抒只記得將她負起,卻未曾恢復良知和意識。
「快逃!」青城劍派尚有餘孽,站得較遠未能就死,見主帥死悲痛欲絕還想報仇,然而一看到吟兒的狀態被提醒她和瀚抒此消彼長就立即作鳥獸散。
儘管都勉強活命,奔逃之時他們也個個都拖了一長串血印,然則殺紅了眼的洪瀚抒哪容他們逃,操起雙鉤不假思索當即追殺,只近前半步便又開啟一番腥風血雨。這回殺人,他連理由都不要了!
當時當地不管百人千人,除了死人不會引起他注意,其餘全都是他殺戮的目標,直到他們也都變成死人才不會被他感應。
「大哥……」親眼看著顧紫月喪命於洪瀚抒之手,竺青明雖早已心如死灰,出於本能還想上前勸諫洪瀚抒。未想洪瀚抒殺機太盛根本聽不進任何語言,以為他要來背後偷襲是以側路掀起颶風,鉤鋒對著竺青明猛擦而過竺青明當即半身是血。
痛楚霎時來襲,視線隨即模糊,闖蕩江湖多少次,從未有過的身心俱疲,竺青明癱倒在地,痛心看著這個即將遠去的身影……他不恨瀚抒,他也原諒瀚抒,他相信這一切都歸咎於那該死的「相思」劇毒,換句話說現在瀚抒去追殺青城派只是報這投毒之仇也並不過分,可是,竺青明哪裡能眼睜睜看著瀚抒這般一步步墮落下去?他和眾兄弟一樣,誰都想看到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義薄雲天的洪山主。
那個洪瀚抒,即使脾氣大了些,和兄弟們是有難同當的,即使面前不誇人,背後會為那人兩肋插刀,即使當年政變背負了惡名,他分毫不屑他心甘情願承擔一切功罪。他曾就是林阡那樣的人。雲霧山上。「蕭玉蓮」重現人間明明可以將他徹底洗白、從此洪山主只有功不再有罪,他卻沒有昧著良心犧牲無辜來成就他自己,世人都知道他是那樣的有情有義。
那個洪瀚抒,年紀輕輕就一手撐起了祁連山的基業,頂天立地為他們所有人遮風擋雨,他們看著他一路披荊斬棘跟隨他一同過關斬將。從反抗壓迫開始,到剷除最後一個餘孽,他的當仁不讓,雷厲風行,勇謀兼備,早教人忽略了他的辛苦,忽略了他的年紀,忽略了他的脾氣,只記得折服了。認定了,不變了,那就是他們要追隨一世的主公。所以當那個洪瀚抒要他們去抓鳳簫吟,他們什麼都不會過問地就會去黃天蕩抓人無論用什麼手段,所以當那個洪瀚抒的「噩耗」傳遍江湖,他們祁連九客會生死全拋義無反顧地奔去秦淮河向黃鶴去復仇。
那個洪瀚抒,因為脾氣反覆無常,難免會在南宋江湖得罪人。所以教眾兄弟也都擔透了心,不擔心他不能揚名立萬。只是擔心他有危險不自知、強招必自損。那個洪瀚抒,至情至性敢作敢為,對著心愛的人也不讓步,所以教眾兄弟還是擔心,擔心他為情所困想不開一蹶不振。看他生龍活虎的,看他一鼓作氣了。哪怕是不跟抗金聯盟合作打夔州之役又如何,哪怕在廣安和林阡強搶黑(道)會的地盤又如何,哪怕他突然又抱住林阡說你不要死我幫你打渭水……只要他活著,他振作,他高興。我們祁連九客都一起。
其實祁連九客站得最近也看得最清,誰都懂,那個洪瀚抒,他表面鬧騰骨子裡卻還是希望回盟軍。苦衷,隔閡,心結,情仇,全都在等待獨獨一個釋懷的契機。
可那個洪瀚抒,近年來卻變了一個人,他教人不僅僅擔心,更加是感覺陌生,他越來越不通情達理,他越來越獨斷專行,明知是錯還一意孤行……到今天竺青明才知道,他受了多少苦,「相思」這毒竺青明也大抵聽說過,平常人可能連半個月都熬不過,瀚抒他,竟不聲不響克制了兩年多,不能只看到他現在瘋魔了,而忘了去想,他曾怎樣努力不瘋魔到這般……
此刻能喚醒他的到底是什麼?這不是簡單殺死鳳簫吟就能解決的,治標不治本,但兄弟情,戰友情,瀚抒儼然已拋到了九霄雲外……就算鳳簫吟,適才竺青明也看見了,鳳簫吟從清醒到昏死都不曾得到他半刻的回應,恐怕那簡單的三個字「保護她」,也不過是一個固有的執念罷了,根本喚不醒他,而只會激化他。
那麼,你可真是什麼都不顧念了嗎。
那麼,你還算什麼洪瀚抒!
竺青明明明瞭解了陰陽鎖,也理解瀚抒支持他體諒他、哪怕他是魔也跟定了他,但這瞬間竺青明心底油然而生一股不原諒!因為相較之下他還是更愛戴更尊敬更擁護過去的那個洪瀚抒!適才在腦海裡一閃而過的這麼些年,可能也沒作出什麼成就但是痛快!發生過存在過,憑何不能從頭來過!
那個洪瀚抒,令我相信他能打敗現在這個,令我相信,即使已經失去了很多人,已經做錯了很多事,還是有中止的機會,還是能走回頭路!一定可以!
「把我們的洪瀚抒、還回來!」他被這意念力激得一躍而起,雖然還臥在地上卻還是一把抓緊了洪瀚抒的右腿,這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竟使殺得興起的洪瀚抒都掙脫不開,同時他找準了脈絡大喝一聲猛地將僅剩的氣力從瀚抒的右腿強灌進去。
因為過去的事情太熱血也太深刻,竺青明死灰般的心重新燃起,太多年的沉默也化為勇氣,一定要救瀚抒回頭,他們的大哥、主公,同時也只是個苦命的需要關心的孩子。
「啊……」洪瀚抒右腿吃痛,繼而全身經脈都錯亂,誤以為這是在害他的瀚抒,驀地放開其餘敵人,全力貫徹到右腳,惡狠狠踢向竺青明,頃刻他體內巨力膨脹噴發,便像一團火球炸裂,全然打在竺青明身上。
血色染上眼角的那一瞬,火勢燙上胸口的那一瞬,竺青明情知危殆卻不曾放棄,一隻手仍牢牢抓緊瀚抒右腿。哪怕他力道再狠也還是要拖曳著他絕對不能讓他前行,因為前行就意味著一錯再錯!洪瀚抒大怒勢要繼續掙脫,是以更加癲狂地蹬他踹他提鉤刺他,每一腳每一鉤,全都挾萬鈞之力、烈焰之熱,因是拚命要走。所以不遺餘力,偏巧竺青明也是拚命要留,身軀已不完整竟還頑強地不肯放手。
瀚抒目睹腳下此人從完整到殘缺從乾淨到一片血污,目睹此人身上所有的有關自己內力和火從鉤的傷口,目睹著目睹著他覺得殺人真是滿足得很,眼看著那人就快斷氣了眼耳口鼻全是鮮血可那人還是死命抱著自己,他為何這麼做,難道是這樣……?瀚抒臉色陡然一變,來不及制止那人繼續將內氣打入自己體內——原來那人之所以要擒住他的經脈。不是偷襲,而是要……瀚抒想通的同時,陰陽鎖的鎖力忽然有些鬆弛,趁這一刻,他神智驀地有些恢復……
是要用這最後一點氣力,鎮住「相思」的毒素,雖然竺青明知道不能根治,但試一試了能鎮住多少是多少。只為換回大哥一絲清醒,延續大哥一點良心。終於。沒有試錯,也不枉了他對這相思劇毒的瞭解。竺青明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一絲笑來,只因看到瀚抒眼中的火色略減、和表情微微的那一怔,他知道,大哥不會讓他失望。
「這力道。好熟悉……」那時洪瀚抒剛從魔化的狀態走出來,卻還沒意識到自己是誰,只覺得抱住這右腿的力道很熟,思緒乍回的第一刻,竟是在祁連山那遍佈百合花的春天裡。父親正手把手地傳授他劍法和鉤法,那時他年紀尚幼,練功的閒暇總會和幾個同練的提議比武,一群男孩切磋,慢慢地總演變成蠻力格鬥,而宇文白、陸靜、顧紫月她們,都在旁邊緊張地看著……「五哥,又使詐!」「五哥打不過就耍賴,又抱住大哥腿了!」顧紫月氣最不打一處來,屢屢忿然打抱不平,全場屬她話最多。
「青明,紫月……」何以那回憶,觸碰後才知是夢,一場空,何以你如今要這樣拚死地抱住我不放手,何以她如今想打抱不平都不再有機會……一絲冰冷劃過臉頰,善惡交接,洪瀚抒終於懂得流眼淚。
「都差點不記得……還有過年少時……」一陣風吹過竺青明的神智倏然也有些清醒,似乎也憶起了這一幕。而這時,洪瀚抒終於離開回憶驚回現實,記起適才發生了他對祁連九客的殘殺!可記起了又怎樣,他什麼都做不了,他逆轉不了時間,他只會殺人救不了人!聲音完全發不出,堵在喉嚨裡,唯能呆呆地望著腳下遍體鱗傷的竺青明,動作手足無措,表情支離破碎。
「把我們的洪瀚抒,還回來……」迴光返照過後,竺青明的眼神陡然空洞了下去,合眼之前,也只重複了這句他適才曾用命大吼的話。
「不!不要死!繼續使詐啊!繼續使詐啊!」洪瀚抒震驚彈淚,沙啞地大喊出口,原想將竺青明抱起,不料適才用力過猛,山崖本身就在激盪,這番僵持過後,突然開始崩落,竺青明的手甫一從洪瀚抒的腿上鬆開,便跟著這沉墜的大石一同往山下傾塌,竟然,被洪瀚抒毫無意識地震下了山崖。
「青明……」洪瀚抒這一下完全醒了,哪還顧得上青城劍派有幾個餘孽,急忙要去追竺青明的屍體,然而崖峻水湍,竺青明一旦落墜便被激流沖卷,洪瀚抒鍥而不捨,幾乎是垂直下了崖一路都在伸手夠他,可就像是天給瀚抒的懲罰一樣——
那區區半刻時間,在洪瀚抒的命中被拆成了很久很久太多片段,每一個都是他就快追上了可是沒追上,每一個都是他拚力要去握卻握不住!這雙手,為何殺人殺得那麼隨心所欲,殺得滿手是血那麼享受,可救人的時候那麼心有餘而力不足,救到滿手是血也無濟於事?!
碎裂的沙石紛揚砸在他身上無一不像天命的嘲笑,這一整條追逐的路他不止一次和竺青明失之交臂,就像曾經,他不止一次地不珍惜和錯過原屬於他的東西,就像當年,他不止一次地迴避他的本心和機遇,終於最後他失去了他們,失去了信念,也失去了自己。
「啊——」天昏地暗的青銅峽裡,他渾身是血地站在洶湧肆虐的黃河水間,仰天長哭,任它再怎樣打擊,也激不醒他麻痺的痛覺,任它再怎樣澆淋,也降不滅他火燒的體溫,任它再怎樣蕩滌,也洗不淨他污濁的靈魂,兄長屍體,東西南北,四顧難尋,人世間彷彿獨剩他一人,淚流滿面,撕心裂肺。
雙腿一軟,倒在岸邊,已無法去管被他掉在身後的鳳簫吟,他整個人都如行屍走肉般癱睡地面,癡癡地仰望這片陌生的夜空,不慎幾乎被河水淹沒了臉,忽然指天長笑,挑釁諸多悲鬱:「哈哈哈哈,你還要奪走什麼!」
蒼白的風掀翻了季節的荒涼,斷裂的峽谷上面,唯有一道狹長的天空,和一棵枯死萬年的樹,默默傾聽著這四境迴盪的哀嘯和慘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