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8章半日偷閒
銀裝素裹。
風雪停後,一蓑落絮,滿川好景致。
馬蹄印、足跡、車輪痕,新的,舊的,漫山遍野,胡亂重疊。
半空中像被火熏過,悠悠發黑,片刻又有小雪。
一大清早,吟兒就穿著林阡特製的雪地屐,在屋前來回慢慢走,平衡、輕鬆且舒適,偶爾停下腳步,閒看雪花六出。
也是一大清早,院子裡人物就絡繹不絕,進進出出全是來找林阡,就像多年前在黔西的寒冬臘月,一樣……
柳五津因負傷之故回到馮張莊休整,與他同時抵達的還有劉二祖、吳越的信使,他們都是來向林阡稟報橫嶺摩天嶺最新戰況的,後者情報似還緊急。
前些日子,泰山境內那一場場的亂戰迭起,令紅襖寨看見了山東勝利的曙光:當柳五津國安用成功在東面將金軍堵截,劉二祖郝定於西面亦能對金軍出口封死,北面吳越石珪贏了凌大傑尹若儒得到摩天嶺,南則有徐轅林阡一同坐鎮指揮,眼看完全實現了合圍之態,金軍被圈在中心束手無策、岌岌可危只能等最後一擊……誰想臘月十八當日,金軍卻多了個岳離,金宋雙方,再度陷入僵局,短期前景難測……敵軍實力需重新衡量,因此最近幾日的戰事,林阡極為看重,隨時予以調控。臘月十九到廿二期間,劉二祖、國安用、吳越諸軍都還一如既往保持著勝績,岳離的到來似乎曇花一現,金軍內部更傳出鬥狠事件……然而,今晨其餘一切如常,卻教林阡驚異獲知,摩天嶺吳越戰敗——
果不其然岳離有戰略眼光,竟能夠用徒禪勇邵鴻淵搭檔,極速從摩天嶺殺出生存之道,林阡著實也意想不到!徒禪勇邵鴻淵,昨夜才出手,卻短短一夜就將吳越石珪擊敗,成功奪回摩天嶺據地……萬幸吳越石珪皆驍勇,雖說失守,戰力仍足,不至於無望反擊。然而,打破僵局的竟是金軍,而且竟選擇徒禪勇邵鴻淵聯手、從宋軍最強的吳越突破還這麼快就得勝了……此戰種種,都令人意外之至。
說是意外,卻非意外,盟軍能逆勢下不屈、絕境中反彈,金軍為什麼不可以?何況岳離是受完顏永璉調遣到場的,金軍士氣不可能不鼓舞,決心亦定然空前堅硬……
「吳當家居然輸了。」不止吳越的信使耷拉著腦袋這樣講,聽到戰報的第一刻誰都是難以置信。誰都不信吳越會敗給徒禪勇,換句話講,這就是吳越失敗的原因之一。吳越從來就不是輕敵之人,可徒禪勇是著名的敗戰將軍。
原因之二,就在金軍內部的所謂「不和」……徒禪勇邵鴻淵確實可能有宿怨,但憑岳離對他們的掌握,指不定就能水火相容,起到相反效果。所以,鬥狠事件的傳出,顯然也是金軍刻意,為的就是讓己方掉以輕心。即使主將不輕敵,普通士兵也肯定中招了。
說到底,吳越輸給徒禪勇等人,實質是林阡輸給了岳離他們。
「勝敗乃兵家常事。輸掉的,贏回來便是。」林阡雖也震撼,卻一笑置之,告訴所有人。
一上午,林阡都在對吳越的人指點、如何讓金軍在摩天嶺能立足卻站不穩,言下之意,接下來摩天嶺周邊,勢必將戰伐四起你爭我搶不得安寧。信使走了以後、暫時沒人打擾,吟兒回到屋裡,看林阡眉鎖著,問了幾句為何憂慮。林阡說,他不憂徒禪勇岳離黃摑等人,慮的是岳離麾下的兵馬。「岳離只是帶著一些近身的人來到了泰安而已,他手裡握著的重兵卻並未真到,理當會在近日馳赴……那些兵馬,才是真正關鍵。」
吟兒明白,目前泰山境內,盟軍對金軍四面封鎖,即使摩天嶺被殺開一條血路了,摩天嶺以北一直到大崮山都還有李思溫的兵馬繼續堵著,也就是說,始終圍的是「水洩不通」,稍有點頭腦的人都想得到,岳離今次對黃摑救急,不可能如金軍宣揚的那樣帶了成千上萬的兵——在這種完全封閉的情況下,大軍不可能從地底下冒出來。所以,岳離如林阡分析的一樣,只是帶了幾個人先行罷了,他的大軍還沒真的到——但也快了,應當會假道北面濟南府,後幾天只怕就要由大崮山向泰山進發,意在破圍而入……
這種大勢下,摩天嶺之失當然不容懈怠,林阡命吳越石珪「務必」和李思溫合力把黃摑往南殺;後幾天,岳離大軍一旦南下,林阡也必然要親赴大崮山戰他,不會允許他進包圍圈半步;而與此同時,泰山境內的一眾盟軍,還應繼續保持戰鬥力和高度警惕。
「黃摑別指望憑借增援走出去,想出去,就從我眼皮底下,他自己走出去。」林阡說時,如斯魄力,眉間憂慮卻未消除。
其實吟兒更懂,林阡之所以憂慮終究是因為沒來得及,來不及搶在完顏永璉入局之前就終結此戰……無論黃摑的馮張莊之役是功是過,終是給林阡的勢如破竹擋了一下,作用看似不大,實質難以估量。岳離,相當於完顏永璉的一隻手了。
林阡當然不是懼怕完顏永璉,須知現在盟軍還完全在上風——一切只因,那是吟兒的至親之人,能避開正面交鋒就避開。世事就是這麼巧,當他和胡水靈的親情站在懸崖邊緣,吟兒和完顏永璉的亦是越靠越近亟待撞毀……
雖說前線確實緊張,馮張莊這裡的民眾們,由於遠離戰場,倒是一副自在景象,黃發垂髫,怡然舒適。
午後此刻,林阡與祝孟嘗、徐轅、楊宋賢等人議完事,似是正要從內屋走出來,吟兒便也離開門口座位,重回屋前看雪,不知不覺間,雪已經停了。
雪地上真是熱鬧,孩子們還沒吃完飯就開始耍。柳五津那老頭子最積極,一早就加入了吟兒眼前的那些大孩子小孩子,儼然就一老孩子,為老不尊與柳聞因、楊妙真那幫丫頭一起堆雪人。
不過,堆著堆著問題就出來了,原是柳聞因向來女扮男裝,魚張二那幾個妹妹慕名久矣,先前大崮山之戰與她一面之緣,現下卻看她與楊妙真更投緣,於是一個個爭著獻慇勤,不一刻端茶遞水擦汗的都聚上前,愣是把柳五津撂在一邊傻呆呆看著自己女兒被一群女人圍著……完了,柳五津大吼一聲:「你們這群女孩子,別騷擾我們家聞因!」叫喊聲震天動地,把不知情的都嚇呆、知情的怔了一怔隨即就大笑或竊笑起來。
柳馬賊雖然玩世不恭,可是對一件事情非常在意,那就是聞因的終身大事啊!
吟兒邊笑,邊看到眼睛恢復了不少的楊鞍拄杖路過,忽而想起楊妙真的終身大事,當即上前幾步,給路成那小子走後門說親,她一向牽線搭橋慣了,樂得自在,楊鞍聽說路成喜歡妙真,自是初次得知,好奇不已,連連追問,吟兒巴不得說。於是相聊甚歡。
剛說完話抬頭,恰看林阡、祝孟嘗等人在院中走,吟兒看林阡一邊跟他們說話,一邊手卻在石台上秘密滾雪,奇道:「咦,勝南,你在幹什麼?」
「啊!」宋賢大叫一聲,退開一步:「他要殺人了!」
祝孟嘗徐轅都被他這一驚一乍嚇住,徐轅發現之後一笑:「哪裡,主公才不會砸我,是吧?」
「誰說?」林阡爽聲大笑,蓄謀已久的一次謀殺,頃刻,一塊大雪球在手中成型,砸得天驕徐轅滿身是雪。
「膽敢傷害天驕?看我替天行道!」楊鞍雖然還在恢復,倒是看得真切,立刻幫徐轅報仇雪恨,從身邊團起雪球直砸林阡。
原還愕然站在原地、沒想到他們主公會如此頑皮的祝孟嘗等將,看楊鞍、宋賢幫天驕打抱不平,於是陸續加入戰團……林家軍和紅襖寨的兄弟們繃緊了這麼久,著實能放鬆了心境玩一次。
他們越玩就越痛快,然而林阡比較倒霉,活該,自作孽不可活——和紅襖寨的兄弟關係不同,素日林家軍敬他慣了,懼他嚴厲的大有人在,怎敢對主公有所不敬,但現在戰團一團糟,誰看得見誰呢?何況法不責眾!於是乎……砸開了。曖昧祝孟嘗竊喜:砸主公真爽——唉,之所以砸主公這麼爽,可不是平日裡太怕他了嗎!
茵子見他們齊對著林阡砸,氣道:「哎呀,怎麼可以這樣,只對著壞叔叔一個人砸,不公平!」
「你個小姑娘,知道些什麼!連你也說、他是壞人!」祝孟嘗嘿嘿笑。
「才不是!祝大叔見到漂亮姐姐就調戲,才是壞人呢!」茵子給他扮鬼臉。
「呀……」祝孟嘗臉都綠了。這些天來,祝孟嘗一直負責馮張莊駐防,雖然他私底下粗鄙、公事上還是盡職盡力的,他可不想主公再像在廣安那般當眾揪他耳朵,聽得這話,趕緊偷偷瞄主公,所幸主公沒罵。曖昧祝孟嘗心虛是有原因的:居然有人說馮張莊之役是我暴露行蹤的,唉,好在主公說,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看著林阡和顏悅色,祝孟嘗立刻心花怒放。
「小茵子,壞叔叔被這麼多人砸是因為他先動的手,來,跟咱們一起滅了他。」楊宋賢採用親和戰略。
「嗯……」茵子思考了半刻,搖頭,「他先動手,可沒砸我。他現在一個人,我要幫他的。」
「唉?」楊宋賢聽她說的句句有理,摸了摸後腦勺。
「不囉嗦了,連她一起砸!」徐轅笑了起來。
「看看看看,還是茵子最義氣!」林阡眾矢之的亂砸一氣,茵子自找的立場連連受罪。最後林阡告饒說不玩了不玩了,從裡面退出來的時候整個人都快成了雪球。
「貪玩成這副模樣!」吟兒笑著給他擦拭,那邊徐轅他們還在繼續雪仗。
「雖說需要時刻警惕,卻不願見他們太繃緊。適得其反。」林阡說。
吟兒點頭,她以前從不會想,徐轅都會這樣平易近人的,事實勝於雄辯,不止徐轅了,林家軍和紅襖寨全部都很合得來,這標誌著林阡兩段人生的兩個兄弟團啊,吟兒明白為什麼林阡會這麼高興,高興得耳朵在動,他必然很高興見到,這些人物的融合,以及他們的喜樂、輕鬆。
說起來這場山東之戰,林家軍真是紅襖寨的恩人,早些時候的青州濰州之圍,都是徐轅到場及時解開,沂蒙泗水各地,祝孟嘗柳五津皆功不可沒,楊致誠至今仍在臨沂坐鎮,而向清風更是犧牲於平邑,穆陵關之戰與青濰二次危難,海逐浪一直跟隨林阡身旁,衝鋒陷陣一馬當先……九月、十月,黃摑的鐵桶包圍被吳越撕開之際,是林家軍隨後拔除了新泰蒙陰等地金軍營寨,長驅直入與之裡應外合,才使得泰安的首場內戰得以掀開戰幔,迄今這些地帶也全然由紅襖寨大盛;十一月崮山之戰,亦是林家軍與紅襖寨共患難、同脫險;臘月泰山之變,林家軍與紅襖寨一併深入毒煙;至於臘月中旬的亂戰迭起,林家軍與紅襖寨已然融為一體……正因如此,金兵才越打越凝聚——是地盤越打越凝聚了。要知道,包圍圈越小,被包圍的人輸得越慘啊。
縱觀金軍戰術,幾個月來,是一步步從內線外線變為各個阻擊,宋軍則可謂節節勝利勢如破竹,最多不過被馮張莊之役擋了一下而已,擋得了一時擋不了一世。而正是這場馮張莊之役,邵鴻淵被包括吳越宋賢祝孟嘗郝定在內的那麼多強將打倒,是屬於林阡不依循章法的勿失一先,那一戰,也所幸有徐轅在箭桿峪吸引著黃摑的視線。盟軍全體合作,堪稱天衣無縫,全賴紅襖寨林家軍和衷共濟。
今時今日,泰安幾近全落林阡手中,山東全局都是紅襖寨佔優。黃摑雖在岳離幫助下勉強擠到了摩天嶺,只怕也是苟延殘喘的,因為林阡對吳越可不是白交代的,他一定會令黃摑「能立足卻站不穩腳」,過幾日摩天嶺勢必又會回到盟軍手上,黃摑和岳離大軍會合不了了、岳離就等著和林阡在包圍圈最外側的大崮山正面交鋒卻無功而返吧!吟兒驕傲想——不過,行百里路半九十,當然不能得意忘形、功虧一簣了。該玩的時候玩,該戰的時候還是得戰。
看著大家偷得浮生半日閒,阡吟心裡都理解得很,有誰天生喜歡戰亂,所有人,都寧可過這種自由自在的日子吧。可惜,戰爭,不會因為你不想打仗就不來。
就在這臘月廿三日,一干人等偷閒玩得正酣,陳旭、海逐浪的信使,來向林阡稟報濟南府形勢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