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7章身在此山
昔日泰山天勝寨一帶,溪河裹一山錦繡,林莽攬滿川恢弘,除卻靜態風物,尚有鳥雀飛舞於雲霄,魚蝦翔游於煙波,相映成趣,生機盎然。而今重返,潭水中如摻泥灰,草木上全似染霜,空氣裡粘滯地懸浮著幾片枯絮,魚蝦,更是一隻都見不到了。
其實和往常一樣是霧靄瀰漫,卻傳遞來截然相反的兩種印象,這面目全非的舊故里,令楊宋賢乍一看見就不願再入,頓足捶胸掩面而泣。吳越見他如此,也一樣忐忑不安,說實話吳越真沒有信心,此間焉能有人生還?!
吳越目中含淚,伸手將宋賢穩住,他知道,此刻最擔憂的人不是他們,合該是林阡啊,畢竟,吳越和宋賢都沒有家眷落在金人手裡,林阡卻有,並且有一大群,養育之情,又恩怨難明。
「哭什麼。」回過神,林阡已與他一同將宋賢扶了起來,吳越看見,林阡面色裡雖有惆悵,更多的卻是積澱多年的鎮靜,一如既往,未曾流露分毫焦慮。
「變成這副鬼樣子……」楊宋賢泣不成聲。吳越瞭解,宋賢的淚水裡更多的不是悲慼,不是擔憂,而是悔恨,他原是在後悔,當年為了追逐情愛,而自私棄紅襖寨於不顧。
「咱們三人到此,不就是為了把泰安變回來?」林阡按住他肩,輕聲而堅定,「會變回來。」
「會的,會變回來……」楊宋賢攥緊了拳,「金軍行徑,不得再縱容!」
吳越點頭:「事不宜遲,現在就去找毒源,一定要盡快封堵。」
當下,林阡、吳越、楊宋賢,三人兵分三路,分別往扇子崖、傲徠峰、壺瓶崖三處溯源。
林阡與樊井等人都分析過,邵鴻淵既要對泰安軍民下毒,就不可能將毒源設在等閒之輩夠得到的地方。扇子崖,絕壁入雲,傲徠峰,峰峙中天,壺瓶崖,危崖萬丈,此三者山高坡陡,最有可能藏毒。而扇子崖居東,傲徠峰居西,壺瓶崖居北,地理上亦可形成三大核心,各自發散,連綿數里,同時相輔相成,將以馮張莊為最中心的一眾村鎮全然囊括。
將毒源設於至險,則等閒宋民無法發現、破壞,當然金兵也就不大可能把守了,一是怕死,二是畏險,三是自信,四是輕敵,如此一來,倒是便於這三個高手去封堵。不過,出發前林阡還是告誡吳越和楊宋賢說,封堵之行切記小心,邵鴻淵雖然稱不上什麼有謀略,卻是比他徒弟梁晉還要奸詐,若是他能想到林阡所想,亦是有可能不顧危險、在那裡佈置伏兵,專候他三人落網的。「不過這個可能性,相當小了。」林阡心中清楚,以邵鴻淵的思維,應不會料到他們三個主將,會甘心冒著性命危險,親自潛入封堵毒源——
林阡的想法是先行解毒,等毒霧散盡即長驅直入,兵貴神速,一氣呵成,而邵鴻淵,只怕還以為現在的林阡,仍然在投鼠忌器、畏首畏尾……
扇子崖、傲徠峰、壺瓶崖,還有一個共同特點是易守難攻,所以歷來是起義軍安營紮寨、屯集操練之選。事實上一路過去,林野間還散亂著過去紅襖寨的扎帳石,當年的練武場也還依稀可見,這一切,卻隨著黃摑的剿匪一去不復返,見此蕭條,三兄弟無論哪個,心情都是一樣。初始還可順著石階行走,大旗、弓矢與盔甲,鋪了一地,層疊而上,狼藉凌亂,已覺人跡渺然;絕壁卻需以輕功攀,終至與天相接處,更是荒蕪,本無人煙,若非身負使命無暇悵惘,只恐當時便登臨而愴然。
當晚,林阡便於扇子崖找到了五處毒源,分別封堵,翌日晨,與吳越、楊宋賢會合於黑龍河畔,他二人也都有所收穫。然而意料之外的是,泰山境內的寒煙,卻並未完全消除,甚至沒見到大幅度改善,這般情景,可算卡住了林阡先解毒後制敵的策略。
「只有一個可能性。還有毒源在莊內。」林阡頗感意外,竟還有第四毒源,不在絕險。他之策略,不得不暫先擱淺,深入馮張莊勢在必行。
只是這最後一處毒源,卻不比別處好找。原因之一,邵鴻淵束乾坤都在此間,敵眾我寡,事關戰機,不到危急關頭,不宜暴露身份,是以宋賢、吳越、林阡都必然行動束縛,尤其宋賢與吳越,別說這個小小的馮張莊了,整個山東沒幾個不認得他們;
而原因之二,連林阡心裡都很蹊蹺,為什麼這裡寒煙如此之重、彷彿處處都是毒源,但村鎮上的所有人,都還活著……?!而如果處處都是毒源,邵鴻淵束乾坤等金兵,為何竟不畏懼?
深入其中,查探兩日,吳林楊皆是一無所獲,便就在這林阡已決定暫先離去、從長計議的關鍵時刻,忽被他三人意外撞見,死氣沉沉了兩天兩夜的城鎮大街,陡然間湧出了一大片百姓爭先恐後,萬人空巷,熱鬧之至——
「大叔,這是怎麼回事?」喬裝後的楊宋賢拉住一個跑得慢的大叔問。那大叔卻蠻力掙脫一溜煙似的,楊宋賢一身武功都白費,追不上,老遠聽到他瘋了一樣喊:「快!快去搶啊!再晚就來不及啦!」緊接著就不止楊宋賢一個人武功被廢了,又一大群黑壓壓的人類大肆湧來,吳、林二人也來不及閃完全被捲入其中……
遠遠望,人群的彼端,光線聚集在兩個熟悉的人物身上,馮鐵戶、張睿,作為馮張莊的兩大望族領袖,正在聯手給村民發放鹽糧。
馮鐵戶,地頭蛇,鈔引制鹽商,與山東鹽司使勾結,常年運銷官鹽牟利;張睿,同樣作為一方地主,長期在鄉村中糴糧剝削,近年也熱衷於以糧換官。馮鐵戶的兒子馮有南,當年花錢在紅襖寨還買到一份位子,義軍鼎盛期也算捐了個堂主,待到義軍零落,他立馬就變了嘴臉、撇清了關係,帶著一群願意跟他的弟兄在他老子後面跑腿,顯然那群人早就已經如陳旭預言的變了節;而張睿的兒子張強還不如馮有南,經商二百五,學文半吊子,習武只算花拳繡腿。
吳林楊熟知,像馮張家族這些投機倒把的商販,最樂於見到天災**,好趁機哄抬物價,攫取、壓搾、訛詐,無所不為……他們聯手發放鹽糧?只怕買賣更為恰當。
三兄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擠了出來,聽幾個落在後面正自牢騷的村民議論了兩句,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果然並不簡單——眼見寒毒外洩非同小可的百姓們,不敢再亂吃馮張莊的任何食物,不敢再喝黑龍河或是西溪的水,一度引發全城恐慌,而馮鐵戶、張睿等人,據說與金人交涉了多時,才和邵鴻淵束乾坤達成共識,每幾天發放一次這種特殊鹽糧,方能抵禦四境寒毒的威脅。他們說,這些鹽糧就是解藥,金兵們也是以此解毒。事實上,這些天來,百姓也都因此存活。
「說得好聽,交涉,發放,馮鐵戶、張睿,像是這麼高尚的人嗎!」宋賢冷笑。如他們這般黑心的商人,將從這特殊鹽糧中牟利多少,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些民眾們一窩蜂似的,搞得好像不要錢一樣,而其實,全是以高價去搶購……
林阡心底,卻驟生一股寒意,如果說,這種號稱可以抵禦寒毒的特殊鹽糧,其實才是馮張莊第四種也是最重毒源!所以才解釋了遍尋不得,所以才解釋了彷彿到處都有毒源!
金人通過馮鐵戶和張睿把另一種更難覺察的寒毒混在了鹽糧裡,這種毒和外圍寒煙還不一樣,這種寒毒發作較慢,甚至中毒者本身感應不到,因此,他們才以為他們抵禦住了——事實上他們不覺得冷,是因為他們本身比外界冷!他們服用的根本是毒藥,而和金兵們的真正解藥截然相反!
「你看他那噁心的作態!不知私底下收了金人多少好處!」宋賢看到馮鐵戶齷齪的嘴臉就不爽,差點忘乎所以、直接擄起衣袖衝上去,林阡急忙將他拉住。收了金人多少好處?豈止啊,他們還幫著金兵在坑這些無辜的宋民!馮鐵戶和張睿知情麼?若不知情就是愚蠢,若是知情簡直卑鄙、該死。他們已經喪盡天良,在幫外虜殘害同胞——「宋賢,不得打草驚蛇。」林阡低聲制止,「我且去領一些來。將這鹽糧帶回去,先讓樊井驗看。」
吳越和宋賢皆是一震:「怎麼?!」
林阡的意思,已經顯而易見了。
「若然被我料中,毒源就是村民本身,以及這些所謂的解毒鹽糧。」林阡道。
他心知,這種可能性已經基本成立,金人唯有以寒煙恐嚇、再以鹽糧侵入,才能最直接最持久地掌控馮張莊民眾。因此,金人才不是那麼介意外圍寒煙,最強效毒源莫過於此。林阡當務之急,是將這些鹽糧帶回箭桿峪,希冀樊井和茶翁對症下藥。
「那咱們需要改變計劃了?不再先解毒後長驅直入?」回去路上,楊宋賢邊行邊問。
「是了,此情此景,毒還未完全驅散,沒到強攻的時候。」林阡點頭,「這些鹽糧樊井先判。待他對症下藥,我再重新部署。」
「嗯。」宋賢點頭,心情平復了少許,拳卻還緊緊攥著。
「可咱們封堵了外圍毒源,會否已經打草驚蛇?他們發現我們來過,會否對無辜變本加厲?」吳越有所擔心。
「我也曾有所擔心,不過,現在看來,不會。」林阡看四境依然毒煙繚繞,「他們暫時還發現不了,也無心注意到。」
吳越點頭,面色舒緩:「只緣身在此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