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4章穆陵之戰
穆陵關,北走燕趙,南扼徐淮,東連滄海,西接泰岱,自古及今,軍事重地,以此為核心方圓五十里,三關三線,構成一套完整的縱深防禦體系。
遠望穆陵,砌築堅實,壁壘森嚴,堡樓相接,雄壯崇宏,原就是郝定口中「天塹」,一夫當關萬夫莫摧。何況軒轅九燁在佈局之時,對僕散留家、完顏訛論叮囑絕對看重。守關弓兵,數以千計,披堅執甲,強弩硬弓。如軒轅九燁般戰略眼光,早看出這裡是要道卡口,務必死守。
奈何,九月十二,確然數以千計,十三、十四,已遭到郝定分流。自那日在莒縣浴血奮戰了一場,郝定名聲恰如林阡所言,已在魯中一帶打響,是以他進犯何處,僕散留家就立即去救何處,如是,自然分心,分兵。
剩下個武功尋常的完顏訛論,連祝孟嘗都比不過,焉能是林阡對手。眼看守關的雖還是精兵強將,卻明顯比兩日前減了不少,盟軍諸將自是勝算更足,鬥志更高。便在這九月十五日暮,趁軒轅九燁還來不及調動,林阡著海逐浪、林美材領盟軍及部分莒縣兵馬,協同攻關,速戰速決!
風景,與武功無異,慢動作詩情畫意,快鏡頭刀光劍影。
殘陽下,宋軍矯健如梭、銳利若鉤,金軍防如鐵胄、固若金湯,衝殺與回駁,拉扯與交錯,誰比誰弱,乾坤唯余一鬥。血肉,雕翎,與孤鶩齊飛,鎧甲,旌旗,共長天一色。
漸漸地,視覺敗給聽覺,怒吼,悲喝,哀嚎,嘶鳴聲,馬蹄音,弓弦響,兵刃之交接,流風之呼嘯,或生命之咆哮。
長歌狂,簫笛斷,煙雲幻,時空滅。不過片刻而已,適才威風凜凜,已成白骨纍纍,倉猝,驚撼,每個朝代的開始和結束,都是這樣。
「殺!」林阡飲恨刀狠辣掃蕩,飛起烈風,如焰焚敵,龍吟虎嘯,吞覆千軍,傾頹,當先金軍人仰馬翻,前推後擁極速傳遞。箭如蝗集,命若草芥,戰場喧囂,氣勢白熱,眼看穆陵關就要被林阡越過,忽有人被蘇慕巖推了上來。
一瞬,在林阡眼中矮小不堪的穆陵關,被拉升得高大,聳立雲表,怵目驚心。吟兒。竟然,果然……
他該意外嗎,不意外,沂水監獄裡逃出的女犯,早就被金軍放出消息說是吟兒,只是難以確定真偽,直到這一刻眼見為實。他,之所以把作戰日期定在了三日之內,一是要速戰速決,二,是怕,怕吟兒在他們手上受苦。
這一刻,吟兒真的被綁在穆陵關上,作為人質逼他退兵,是金軍主將計算好的吧,所以他們才讓那內鬼留意,只有抓住吟兒這個籌碼,林阡在這個戰場才注定贏不得。那一瞬,見綁縛著吟兒的人是蘇慕巖,林阡心中流過了無數念頭——
關於楊致誠見到的蘇慕巖和陳旭,到底是陳旭不小心、真的不小心被范遇陷害,或只是陳旭的不小心、刻意不小心去引導自己懷疑范遇,稍縱即逝。再有的,是眼看著吟兒在蘇慕巖手裡,釋然地正在對自己微笑,儘管還很遠很遠……
林阡冷靜地看著她,刀架在脖子上了吟兒還是如昨般微笑,好像在對他說能重逢了就好,吟兒唯一與以往不一樣的是,小牛犢已經五個多月了,腹部已經明顯得不能再明顯,那是她拼盡了性命忤逆了他也要的孩子,卻遠在,烽火狼煙相映處……
萬千豪俠,原還戰得興起,忽而束手無策:又是人質,可這次,情境與藍玉澤、柳聞因大不一樣——宋軍只是一瞬的遲疑,金兵就已經開始反撲,金兵不是拿她來迫盟軍停戰,而是用她來引導勝局……
「盟主!」海逐浪還不及喜,忽然肩頭就一痛,穆陵關上箭如雨下,豈止逐浪,一眾宋兵,原還在往前衝鋒,忽而就接連中了不少箭,形勢陡轉,宋兵後退,吟兒看在眼裡……終於,她的男人,沒有退卻,一聲令下,復要攻堅。
熱血男兒,情知不能潰敗,是以又站穩腳跟,重新上前氣勢更猛,他們,勢要將穆陵關更快克服!於是,先前像黑雲般慢慢逼近的軍陣,如今如風暴般迅猛席捲。金人的勝算,剛出現,又掐滅。
「哼,看見了嗎,林阡他分毫不在乎你。」蘇慕巖擰起吟兒下巴,冷笑了一聲。換做往日,吟兒可能會鼓足勇氣,說出視死如歸的話,甚至臨陣侮辱蘇慕巖一番,哪怕跳下去也敢,但今時今日,卻一聲不吭。不示弱,也不逞強。
她看得清這形勢,此穆陵關勝敗,關乎山東全局,林阡勝,則濰州、青州、泰安皆能復,林阡敗,則紅襖寨自此全盤凋落,不出幾年,絕跡齊魯。而,林阡稍一遲疑、為了她母子斷送戰機,那麼……適才那一瞬也演過了,中箭的豈止海逐浪一個人,倒下的、負傷的,枉死的大有人在。一聲不吭,是自保,也是為了林阡不擔心她,他的心為了她牽絆就好,行動,千萬不要被牽絆!
奈何這次,劫持她的人,是蘇慕巖,看她一聲不吭,大怒便拔刀頂在她後心。正在不遠處指揮射箭的完顏訛論,見蘇慕巖這般而大驚,低聲道:「蘇慕巖,你要做什麼!」
「放心,完顏將軍,林阡不會真的救她的。出於面子,可能會做做樣子,遲疑遲疑,其實,打心底裡,誰願救個背著自己偷男人的。」蘇慕巖低聲笑道,眾金人恍然大悟,吟兒聽他這般說,氣得咬牙切齒。蘇慕巖又道,「我們只是要林阡的半刻遲疑,也好等僕散將軍回來。」
完顏訛論一想不錯,轉頭向下,看林阡卻波瀾不驚,一愣。林阡冷漠看著城關上的這群人,雖不知他們到底在密謀什麼,但知他們向來齷齪,也料定他們不敢殺吟兒。是以林阡一直任海逐浪、林美材率眾衝鋒,自己則指揮若定、見機行事——越不驚慌,越能救吟兒。
「林阡,你只消……費半炷香,停了你麾下兵馬,上前一步與我交涉,如何?!」完顏訛論出得穆陵關,一人一騎,一把大刀。他爭這半炷香,無非是等那僕散留家的大軍回歸。
「林阡你到底答不答應?!」蘇慕巖的聲音驟然壓下來,幫完顏訛論一起威脅。凶神惡煞的他,直將吟兒推到了城頭最險處,確定了林阡更清楚地看見她此刻處境。
林阡面色倏忽變得鐵青,當見到蘇慕巖刀尖頂著吟兒,而吟兒氣色難看地搖搖欲墜,林阡心內,豈能不煎熬?!他恨不得立即就上去穆陵關,打扁了蘇慕巖那個兔崽子!然而,置身後兵馬何顧!
「半炷香,咱們有這時間!」林美材在他身邊,力勸。林阡轉頭,看見海逐浪的目光,雖無言,卻堅毅。
林阡點頭,策紫龍駒往前的第一刻,他已經決定,不管多艱難,既要保證吟兒安危,也要保全身後兵馬萬無一失!這蓄積在山東幾十年的鐵血風雲,萬萬不可以因為這半炷香而一筆勾銷。
所謂的交涉,無非是要挾,誰都可以想到完顏訛論會說什麼——完顏訛論問:「林阡,給你時間考慮,到底是要你老婆,還是要打勝仗?!」吟兒冷笑,這麼多年,每個敵人,問的話都是一樣。
海逐浪那一刻扣緊了掩月刀,想,其實,如果能救盟主,哪怕就不要勝仗了,敗得退回莒縣去,只是……莒縣一城的軍民性命,和盟主母子的,孰輕孰重啊……海逐浪心中淒楚,情知難選,閉上雙眼。
林阡看了城牆上的吟兒一眼,淡然回答,距離雖遠,相視卻近:「無需考慮,她就是勝仗。」吟兒傲然一笑,她就知道,他兩個都要,卻沒想到他是這麼答,這斷人口舌的口舌!
「狡辯如斯,果然野種!廢話什麼,衝他放箭!」蘇慕巖狂笑一聲,宋軍聽得這話還不解其意,完顏訛論也沒料到他這般沉不住氣,就聽得城上面搭箭開弓,全部都灌向這正與完顏訛論交涉的林阡,居高臨下,紛揚湍急。吟兒大驚,海逐浪大驚,完顏訛論也大驚,這分明是金人失信,失信到這個地步!
千鈞一髮之際,就見這紫龍駒長嘶一聲,拔開四蹄,卻並非後退,而是馱載著林阡直衝過去,配合著飲恨刀出鞘的一道寒光,雷霆般出擊、斬殺、削落,幾丈之外一道弧線,百餘箭矢如觸疾電,全然燒焦無一例外。
蘇慕巖驚見變故,嚇得趕緊自保:「林阡!你還打嗎,還打,我就把她剁碎了摔下去……」
那時林阡已打下這幾百根箭來,在金軍瞠目結舌定格當場的狀態下,朝著完顏訛論頭頂上的蘇慕巖厲聲喝:「若敢傷她分毫,你同這箭一般!」
「啊……」蘇慕巖一怔,又驚又亂上前一步,吟兒因他力道太大幾乎墜下,倏一站穩,頭暈目眩。
「放箭!放箭!」蘇慕巖情緒失控,急忙道。彷彿他才是被劫持的人質。
便見這第二輪箭矢齊往林阡射去,齊心協力,氣勢洶洶,吟兒覺城垛都有崩塌之勢,便那時,海逐浪等將士們早被激怒,宋軍陣中衝出十餘騎重盾勇士,臨難不顧生,衝過這漫天遍地的死亡威脅,齊齊聚攏在林阡的身邊,士氣與殺機分毫不差,交睫之間斥盡攻勢。這第二輪箭甫一落完,林阡忽然爽聲大笑:「殺上去!這穆陵關上,總共不過這百十個人!」
完顏訛論啊了一聲面如土色,穆陵關上的弓兵們也盡數吃驚,宋軍聽得這話,卻是大受鼓舞本就也義憤填膺,所以再不猶豫,一干驃騎如電馳出。沒錯,穆陵關上不過百十人,他們,所謂的半炷香以及頻繁放箭,已經說明了這一點。
「居然……連表面功夫都不作?……他的心,是肉做的嗎?!」蘇慕巖大驚,眼看林阡指點著千軍萬馬,霸氣凌人地往穆陵關衝擊,除卻弓與箭、刀槍劍戟,竟連拋石車、火藥火毬,也盡數等候已久……雄壯了千古的齊長城,何以在這一刻如此渺小,不堪一擊!
「守住!守到僕散將軍回來!」完顏訛論一邊喊,一邊提起大刀直往林阡舞,他雖武功稀疏,倒也能凝聚人心,所以,軒轅九燁才放心把穆陵關給他守,可是,這一刻他勉強接下林阡飲恨刀,才一招,便已經雙臂發麻。餘光掃及,已有宋軍強行架梯,垛口處腥風血雨,誰的槍挑上了誰的刀,哪一方的將士頭顱滾落到城下的多……
林木蕭森,風色淒冷,地勢覺寬,天宇回迥。寒光閃耀,霹靂翻滾,赤焰沖天,滿城煙沙。天涯海角,處處是戰,吟兒笑看著夕陽淒清,想,自己近乎陪林阡戰遍九州,但這一刻,意義又不一樣,這是他們的小牛犢,第一次看著它的父親,攻城略地,馬踏天下。
便那時,玄色風影一掠而過,原是邪後飛身上來,顯然是他們分工負責好了,由她來救吟兒,吟兒大喜,正欲掙脫開蘇慕巖,孰料這驚慌失措的蘇慕巖手忙腳亂,竟猛一用力,將她往城下推,吟兒倒退半步已然失足,身體被縛根本無法自救,眼睜睜看著邪後也臉色大變沒挽得住自己,一瞬之間,就被推下了這危高至極的雄關穆陵……
「吟兒——!」邪後悲從中來,慘呼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