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1章苦海中孤影
「吟兒,與我鋌而走險一次如何?」林阡忽然壓低聲音,淺笑看著身邊人。
「要做什麼?」吟兒一聽一看,就知道他要給她佈置新任務了,開心翹首盼他說。
「無論完顏君附完顏君隨,還是楚風流軒轅九燁,目的都是我一個人。」林阡不必推敲,崆峒之戰便知一二,「上一戰他們有許多細節設計殺我,卻次次撲空,顯然不甘罷休。無論叛徒或奸細,最近必然都會盯準我,希冀在僻靜無人處動手。像當年的蘇降雪那樣。」
「你這小子,向來膽大。」吟兒會意,狡黠一笑,「僻靜的地方,該幹點什麼好,才會讓他們有膽子出動?」
「……」他狠狠瞪了吟兒一眼,「若不合作,便不帶你一起了。」
「才不!一定要一起的!」吟兒趕緊挽住他,媚態嶄露,「好好好,合作就是……」
除卻這個以自身來引蛇出洞的計劃之外,林阡也曾調查過田守忠身邊有無親近之人可能變節,答案為無,延安府大半首領都戰死沙場暴屍城頭,個中有叛徒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故此林阡把視線鎖定在了與辜聽弦耿直等人同期去延安路的兵將身上。其中人物不勝枚舉,範圍太大極難搜尋,而恰好一月在首陽山二月去了鄜延路的人,自然因在兩個事件都有交集而具有最大的嫌疑,林阡篩選出近百個來,他們卻都是林阡近身的追隨者,可信程度實在是直追盟軍諸位將領,林阡憑空不能隨便剔出一個,是以這條線也只能暫時擱淺。
吟兒也知道,這些都已經是最好的辦法了,在這個以「絕對互信」為原則的盟軍裡,要懷疑誰變節都是很傷感情的,核心層的大夥兒是這樣,非核心層的也不會好到哪兒去——可以說,如果叛徒是向清風柳五津那些將領,會殘忍地瓦解吟兒的人生觀價值觀。而如果叛徒是林阡近身的如鄧一飛水軒這種追隨者,也會狠狠地撼動吟兒的人生觀價值觀……她是那麼喜歡純粹的江湖……
人的感情都有親疏,吟兒就不信林阡沒有。阡是那樣的深惡痛絕奸細,也一定痛心疾首叛徒,然而現實不留一點餘地:這一次真的和「絕對互信」擦邊了。可以說,如果林阡不是把疑慮和凌亂都止在他心裡面,很可能就會引發盟軍又一次信任危機人人自危,誰都不想見到這種局面林阡更不會允許這種局面……然而,林阡更不可能任由著田守忠馮光亮白死,他不得不冒著打破原則的危險、下定決心來找尋事情的真相。
不得不說,這個世界是公平的,有征服就可能有背叛。
越接近事實,情況就越迷離。這樣一個靠近了卻夠不著、一直懸吊在各種可能性之間、一點頭緒都沒有好不容易有了點頭緒又消失的過程,最煎熬,最難度過去,吟兒必須陪著林阡一起。
「其實比較讓人開心的結果就是:首陽山上的是金國來的間諜、延安府那個是田將軍身邊的叛徒。間諜和叛徒,都不是你近身的人、都是不起眼的沒有太多交流的……我最是希望這樣,這樣『絕對互信』就不會變。」從延安府回平涼的路上,吟兒祈禱說。
「然而,希望是一回事,現實又是另一回事。還沒到下結論的時候,推論其實是越少越好……但真正到了水落石出,任何結果都不能逃避。」林阡微笑著說,這個笑容的涵義,吟兒也是到後來才懂。
誰為死征魂,誰是收屍人。
崆峒一役結束了十天有餘,戰爭的氣息還凝固在山水之間。林阡與吟兒離而復返,十天來這裡的氣氛沒有絲毫輕減。
雄視三關,控扼五原,這地方原就該是要塞,恰碰上個生而為戰的林阡而已。
鋌而走險的林阡和吟兒,一路從延安回到平涼,中途竟不曾被一個可疑人跟蹤或打擾過,這個計劃,似也失效。叛徒何在,撲朔迷離。
山重水復,柳暗花明。
便就在這崆峒山麓的聚仙橋不遠,巨大的水流聲隱不去那個不速之客的腳步……
「什麼人!出來!」吟兒何等耳力,怒喝之時拔劍。
鬼鬼祟祟了很久的那個人,終於因藏無可藏而現身,出乎意料,是個故人。
「依然……?!」阡吟原是要引叛徒現身的,沒想到引出的是她。沈依然。關於她,阡吟也有一肚子的疑問。她為何要離開李郴,怎生在崆峒山決戰時出現在金營,碰巧手裡會有一張密林迷宮的地圖。
「林大哥,盟主……」那一刻沈依然淚流滿面。
涇河河谷,巨石凌空,長虹橫亙,噴珠濺玉。
「依然。」自沈依然見到他們之後便一直流淚不說話,吟兒當然覺得詫異,卻看她上前一步忽然抱住自己如輕舞一樣,吟兒忽然明白了,對於他們而言,自己是個消失了好幾年終於又出現在林阡身邊的人,他們不管他們現狀如何,都一定是先會為這個情景喜極而泣的。
吟兒於是也哽咽住了,不知該怎麼問她——作為一個她眼裡很幸福的女人,吟兒如何去問一句李郴還虐待你嗎,你是因為李郴的虐待才走嗎……回來嗎?
「究竟是為何去了金營?」這時林阡問,沈依然忽然表情僵住。
「鳳翔路、慶原路、鄜延路的好些將士,都說過在對面的金營裡見過你。不止年前離家出走,幾年來你遊蕩在陝西各地幾天幾夜地不歸宿。」林阡厲聲說,吟兒震驚聽。沈依然神情破碎站在原處不動。
「勝南……」吟兒聽他語氣如此之重,趕緊勸。
「崆峒之戰你恰好有一張迷宮地圖,才使我免於困在陣中。直到那時我才懂了,你是想潛入金軍為細作。」林阡語氣中多是反對,「然則你沈依然,有敵營自保的本事?!孤身犯險,為何事先竟不對我提起半句?」
「林大哥……我不是到金營裡做細作的。我沒有那樣的本事……我只是,碰巧最近在伺候著一個軍官,從他身上看見了那張地圖罷了。他喝醉了酒,說完顏君附要你的命,我不可能見死不救。」沈依然慘笑。
「……」吟兒聽出音來,沈依然不是去做細作,而是去做軍妓!?不知不覺,呼吸都有些變了。
「沈依然,你怎可以如此作賤自己?!」林阡聽到這裡,亦是勃然大怒。在他心中,由於沈望死得早,他一直都把依然當作扶植培養以及疼愛的後輩,這個人曾經具備和吟兒一樣成為巾幗英雄的資格。
「沒什麼作賤……那軍官很是寵我,說不久便要娶我,那是個好男人,不計較我身份低微……不過,阿傑不該再留在身邊……我正惆悵著如何是好,碰巧走到這裡看見了你們。」沈依然微笑,看不出真情假意,「改天,我便把阿傑帶來,林大哥和盟主正好膝下無子,便幫我養大了阿傑吧……千萬別讓李郴那個混蛋碰他……」
「李郴好歹是你的丈夫、阿傑的父親,一家三口非得要如此收場?!」林阡喝叱之時,吟兒黯然神傷,自是為那句膝下無子。
「李郴他,未必是阿傑的父親呢。」沈依然很無恥地一笑,「林大哥,六年前你就問過我啦,阿傑的父親,到底是哪一個……我,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個。也許是盧瀟師兄,也許是單行師兄,也許是嚴峰師兄……哈哈,太多的可能了,依然從那個時候開始,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林大哥和盟主,竟都沒看出來麼。」
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幕情景啊,林阡聽著又氣又怒恨其不爭:「沈依然!如此的自暴自棄自甘墮落,你對得起你死去的父親麼!?」吟兒從沒見過林阡如此氣憤,血都在從袖口往外流,應是臂上傷口迸裂開了。若對方是海逐浪、祝孟嘗他們任何一個,林阡早就一巴掌掄了過去。
「父親?!」沈依然的表情繼續支離,那一刻她的臉扭曲得不像是沈依然,「會不會阿傑是我和父親生的?唔……不可能,日子不對……」大笑著轉身就走,剩林阡和吟兒僵立。
許久緩過神來,沈依然早已遠離,阡吟趕緊追去,可歎已然不及,追她一段路後,腳步聲完全消失。
「依然她……難道是瘋了……」吟兒仔細回想,覺得剛才沈依然的話零零碎碎前言不搭後語,很多地方都是在激怒林阡試圖找打,吟兒心裡酸澀不堪。
「你說得對。」林阡面色一寒,「依然走到這一步,李郴他不可原諒。」
但阡吟,卻無法去質問和收拾李郴了——
遇過了沈依然之後再走半刻,走著走著就覺得環境開始很詭異,周圍景觀似是被什麼力量改了位置重放了一遍,想順著來路回去但幾個時辰後就發現又回到了原地。
又是密林迷宮麼?不,這一次,半個崆峒山都被擺在了迷宮陣裡,比上次望駕坪前的凶險還要大。隨著夜幕降臨熊咆龍吟,漆黑與靈異的氣氛下峰巒雄峙、危崖聳立,遍佈的涵洞如魔鬼的眼耳口鼻,此地的緊張感神秘感同時間飆升。
「完了完了,這回死定了!」找不到出口,吟兒心急如焚。相傳這種密林迷宮陣,是柳月最厲害的一門技藝,堪稱她的殺手鑭屢試不爽,救過幾個小王爺的命,也曾用以自保逃脫過追殺。二十多年前,柳月一定也抱著吟兒從迷宮裡穿行過,可惜,吟兒記性再好也達不到那個時候的路都記得。
「我真是遇見你娘就輸。」林阡笑著給吟兒降躁,非但不急著出去,反而就地生火,在這個東張西望的女子身邊坐下,安之若素,「時候不早了,不如在此地休憩一夜,等光線好了再找出口。」吟兒應聲,也跟著他坐下,阡續道:「這『天地迷宮陣』,金人是照著她的方法擺的,上次望駕坪前,今次半個崆峒……我已經連續兩次跳進了同一個坑裡,還一個比一個深。」
其實,不止兩次,三次了。上上回在會寧縣的地宮內,林阡就見識過這迷宮陣的雛形,楹聯群裡柳月用樓閣、花徑、門戶結成過八卦兩儀,從地宮裡拿出來,藉著山石、溝壑、林莽這些純天然的景觀,可以擺得更大,傷人傷得更徹底。如果不是因為早就知道柳月的存在,阡吟都一定覺得這是崆峒山固有的死地,怎想到人的構想可以如此神妙!而反過來,又正因金人們按著柳月傳下來的陣法依葫蘆畫瓢地擺設在眼前,令阡吟都覺得這個人她是那麼活生生的,彷彿她還活著一樣。
「不知這陣法,要花多少人,費多少精力、多長時間才能擺出來。」吟兒歎了一聲,林阡心念一動。吟兒已賊笑著鑽到他懷裡來,半晌,又說:「都怪我不好,為了追依然,跑太快。」
「我比你跑得還快。」阡也一笑。說實話,他倆確實是被沈依然所誤的,若非她瘋瘋癲癲地突然離開、引得連林阡都沒有經過思考就循聲追了過來,他倆也不可能喪失警惕一瞬間就陷進迷宮陣中——難道是這樣?難道是金人早就擺好了這個陣法,讓沈依然把他倆給引進來?!否則,這麼大的陣法,會這麼快就成型,又怎麼預知林阡一定會走進這裡來?!
一瞬間間諜叛徒奸細這些傷人的字眼全部闖入腦間,先前林阡設想過的所有可能性內都沒有涉及到這樣的一個結果——「沈依然」,她出乎意料卻又理所當然地出現了……
依然?!她從幾年前就開始活躍在慶原路鄜延路的各個地盤,遊蕩在各個金營之中樂不思蜀,如果說她是那個出賣了鄜延路據點的叛徒,未嘗不可?試想她可以趁醉酒從金軍軍官裡套出迷宮地圖,也可以以類似的手法來對付田守忠或是其親信下屬。誠然,這個想法林阡不忍去接受,但產生了就萬萬不能忽視。要知道,隴南之役之後的田若冶也被金人抓去做了軍妓,田守忠等田家軍對這個曾經的家主持有絕對的同情心和強烈的親近感,又因為主公和主母都喜歡沈依然而不會過多地設防。連林阡,今天之前都覺得沈依然去當軍妓可能是為了抗金去做細作,是情有可原的……
但沈依然她,又不可能是被抓去的。適才她自己也說了,她是自願的,宋軍裡沒有她的指望,她不如倒戈去金營找一個真正愛她的人算了。話有幾成真,林阡說不準。細作,細作……其實可以換個角度想,沈依然未必是想去當宋的細作,而也可能已經變節做了金的細作啊。叛徒的三大條件:要離林阡很近,她能達到,要武功,她具備,要有心結,她心結實在太多。
那麼,望駕坪上她給盟軍指路帶他們走出迷宮,也可以理解成她在對林阡取信,目的就是要為這次更大的迷宮鋪墊、林阡需對她完全沒有戒心。畢竟金人的目標一直是林阡這個人。望駕坪上只是次練手,這一次才是真的,才更有把握。
否則怎會這麼巧,阡吟的引蛇出洞引出來的人偏偏是她。
否則,是她出賣了那醉酒的金軍軍官來救林阡、幫林阡打贏了那場崆峒之戰,盟軍中的叛徒理應知道她甚至當時就見過她,她的參戰不是秘密金軍只要深入調查就能發現,那金軍卻為何還要留著她不殺她?除非,金軍要利用她……
更重要的是,沈依然不僅很容易就滿足這個二月在鄜延路的時間條件,而且她一月份的時候確實也在首陽山——那日林阡帶郭傲和吟兒去拜祭單行紫雨時,曾經在單行墓旁見過一大一小兩個腳印,屬於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明明是自己人卻不肯現身。從沈依然適才的話裡聽得出,阿傑也許是單行的後人……說這句話的沈依然瘋了,說這句話的沈依然卻很懷念那時候的她,卻物是人非。
「吟兒,怪依然麼?」林阡沒把心中的疑慮告訴吟兒,問的只關乎沈依然當軍妓。那些凌亂還沒成型的思想,千萬不能隨便確信、胡亂咬定,更不可以擴散給他人。
「唔……怎麼可能怪她。她是個可憐人。她說什麼都不是存心的。」吟兒說的話題還在那個「膝下無子」上。
「我適才,實在不應那樣對她。」林阡長歎了一口氣,「我心中她一直是個孩子,但她的事情我又有多少能真正瞭解。或多或少,這幾年我對她都失察了。她如今走錯了路,我實在有這個責任將她拉回來。」
吟兒癡癡地笑,凝望他很久很久。
「怎麼?」他回頭看她。
「家長作風。」吟兒笑。
「今次出去之後,定要找她深談。只要她還有救。」他必需求證田守忠的死是不是跟沈依然有關。背叛過盟軍的人,他可以給第二次機會,衡量事情的輕重緩急,或既往不咎,或將功折罪。當然,若他適才錯疑了她,沈依然並沒有變節而純粹只是甘做軍妓,他也希望她還沒有病入膏肓。
靜謐中,觸不到的鬼火此起彼伏,像幽靈在山林裡遊蕩、閃爍,泛著綠光、拖著藍色。膽小的女人是一定不敢入睡的,吟兒那傢伙早就開始打鼾了。林阡笑著攬她在懷裡,看著周圍景象難得輕鬆。奸細的事情太紛繁,反而是此地最輕鬆。然而,人又怎能貪圖一時的輕鬆去撤離紛繁?只求這一切能平衡,問心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