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0章從來良宵短
半刻前吟兒還說,區別真假很容易,該存在的就是真的,不該存在就是假的。
半刻後,她的母親柳月,信手拈來一張圖畫,巧借佈景光線安插於前,輕而易舉就推翻了她的言論,令這個口舌伶俐的吟兒、失色啞口無言。
若適才,那是機關,不是紙張……林阡每一步路都先走能如何?林阡當過細作謹而慎之又怎樣?冷汗淋漓,既是歎柳月造詣,又是憂彼此前景,不錯,他和吟兒適才路過的只是迷宮,但林阡心知肚明,之所以「只是迷宮」,是因為他目前只能看出那是迷宮!
柳月,這個女人強悍之處在於,你明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座迷宮,卻猜不透她規劃的更深一層用意。林阡尚且如此,更別說粗心的人跑進裡面還不知道這兒有迷宮了……
「凌雲筆,落款如此,當是你娘。」林阡唯能將話題引開,不希望吟兒緊張。
「嗯,原來這是娘的筆名……」吟兒果然上了心,饒有興致地琢磨著。
掀開這震驚一畫,才悉此冰川一角。其後原有個密閉山洞,林阡攜吟兒這一路過去,兩側牆上掛滿了畫作,目不暇接,歎為觀止。
「這應該堪稱『畫牆』了。原來娘是個大畫家!」吟兒看這些畫的落款,無一例外都是「凌雲筆」,畫如其名,筆法一流。最初有幾幅花鳥蟲魚,頗有一番自然情致,神閒意濃,氣韻不俗,後見幾張描摹瘦竹,嶙峋中見出勁節,比花鳥蟲魚看出進步得多,再多行幾步牆壁上張貼的內容多是山水江河,技藝之精,教人如臨其境。特別是有一幅錢塘江潮水圖,雖是靜態的一幅畫而已,卻竟能彰顯出「聲驅千騎急,氣卷萬山來」的聲與氣,到此刻,技術卓絕已不值得讚歎了,此氣魄與意境,天下間幾人能及。林阡忽然覺得不對:凌雲筆不應是柳月,而該是完顏永璉。
還未開口,就聽吟兒咦了一聲:「不對,這凌雲筆,是我爹,不是娘。」林阡一怔回過神來,見吟兒指著落款讀著年代:「大定四年作。金大定四年,是宋隆興二年,娘才五歲大,再神童,也畫不出這麼好的畫啊!」
「對,是了是了!」林阡點頭,先前的畫作一直沒有年代,但從技藝來看,都該早於這個大定四年。
說來也奇,之前的那些畫,不僅一階段一階段的境界有提高,而且每個階段都有許多張,加在一起成百上千、擁擠而繁複。然則在大定四年之後的一段日子裡,隨著造詣的大幅提升,畫牆上數量卻反而銳減。林阡掐指一算,應就是在弱冠之齡,完顏永璉開始了他的征戰生涯。
「爹小的時候,應是一個通漢文、工書畫的小王爺,滿腹經綸,儒雅風流。」吟兒轉頭看這漫長的一路,回味無窮。
「難怪他後來成立的『盛京七修』全然是金朝一流的書畫家、醫學家……我原還以為他附庸,現在想來,真是慚愧。」林阡點頭,歎息。
「王孫貴族,沒辦法,非學不可。」吟兒笑。如她所說,完顏永璉畢竟是個王爺,常年征伐被磨練出的野心戰志以及掠奪欲之外,他身上畢竟還有著皇室血統貴族氣息,與出身草莽的阡非常不同。
卻是在滿牆的山水江河中,突兀地插進了一幅風格迥異、技術也生硬的仕女圖,特別像個頑童塗鴉,紙質也較凌雲筆用的差了不少,當然連筆名也沒有,阡吟立刻就明白過來,這必然是柳月童年所作,正好接上這完顏永璉的青年時期。
「哈哈,娘是從仕女圖開始起步的麼。」吟兒興致更高,於是拉著阡恨不得一路小跑,這一段完顏永璉的沉澱期顯然一直都在打仗,而柳月,則是從童年過渡到亭亭玉立的少女時代,作畫的水準當謂之突飛猛進,數量當然也不勝枚舉。
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一點都沒錯,阡吟走幾步路的工夫,柳月不知要費多少的筆墨。她年少時應經歷的也都是才子佳人、自由自在,所以除了仕女圖外,多的是山山水水,線條勾勒則輕靈細膩,自是與完顏永璉能夠區分。且個中山水,多以巫峽瀟湘景色為主,漁舟唱晚、洞庭煙雲,盡入其間,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泰安雲藍,洞庭柳月」,並稱多年,想來正因如此,才讓天南地北的兩個人,有過照面、惺惺相惜,從而給吟兒指引了這一條人生路……
聽林阡歎起這並稱的兩個人,吟兒眼圈一紅:「娘畫了這麼多的洞庭湖,最後,卻溺斃那裡……」林阡按住她的肩安慰:「或許你娘她就是洞庭湖的仙女,來人間走了一遭,最後又去往彼處。」吟兒破涕為笑:「跟神神鬼鬼的聯繫在一起,確實也不那麼難受了。」
轉過頭去,柳月的畫作終於開始有落款,名字卻出乎意料,叫做「江湖一倦客」。
林阡曾以為,柳月生性輕狂、不屑,才會起那個「凌雲筆」,後來想完顏永璉當然也會有自負的少年時,故而說服自己凌雲筆是完顏了——可縱然如此,也沒想到柳月的名字會是倦客。
「倦客。小小少女,為賦新詞強說愁。」吟兒笑著說,走了很長一段的通道,終又來到個比較寬敞的地帶,這裡的畫都是晾在半空中展示的,可能是因為特別多的緣故,不可能一一張貼、佔地方。
「畫作如此之多,靈感或情趣,顯然來自對方。」林阡從蕭條處來,看見此地壯觀熱烈,登時感觸萬千。
繞著這地段先一個正半圈後一個反半圈,凌雲筆和江湖一倦客的畫間隔排列,此起彼落,糾纏不休,從一而終既在斗畫,又在交融。林阡看得出這段時期的他二人,真正是如魚得水,很可能常常廝磨在一塊、把酒而歌暢快淋漓。此值大定十九年,即南宋淳熙六年,林阡正好剛剛出生,短刀谷內鬥最激烈時期,也是完顏永璉第一任妻子逝世後封筆了幾年後終於打開心扉。
而柳月,不知是不是被訓練為細作而導致,她的畫在此間呈現出了一種很驚人的淡定從容,並一直保留與深化,隨著人開始藏秘,畫也漸次深沉。畫水上橫舟,「野渡無人舟自橫」的意境油然而出,而繪月下溪流,更透出「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一絲禪意,耐人尋味。
完顏永璉的畫,也重點轉移到寫實上來,多數情況都蘊含著俗世之愛恨情仇、生老病死,或又是徵人之苦、百姓之流離。期間最長一幅,兼具烽火、刀光、敗馬、號角、烏鳶、枯枝、死屍、殘骸,以及畫面盡頭,一位將領孤峭的背影。阡大為震驚,看著這幅宛如看著自己的心態一樣,完顏永璉他,沒有為了任何功利的目的去東征西討,他在一次次的掠奪和攻伐後並沒有埋沒良心,他知道自己的雙手沾滿了血也知道以戰止戰的結果仍然是血流成河、無家可歸……
林阡重重歎了口氣,短刀谷、抗金聯盟,都完全將完顏永璉想岔,他的出發點,其實也該是拯救天下危亡。
「嗯?歎什麼?」吟兒問。
「沒想到他竟是這樣的悲天憫人、憂國憂民。」林阡轉頭,凝視著吟兒,「不,其實本該想到的,他給你起名『暮煙』,就是在惋惜戰爭給百姓帶來的苦難。」
「戰爭與百姓,有些時候,可能真的只能擇選其一……」吟兒低下頭來,此事古難全。
「豈止百姓。」林阡帶著吟兒繼續往前。漸漸柳月的畫開始少、完顏永璉的風格則稍事明快起來。從柳月和完顏永璉的畫作紀年可以看出,他二人有時會用宋之年號,有時則會用金之年號,根本無關緊要,明顯不分胡漢。這種境界,是時至今日都未必有人達得到的,林阡暗自欽佩。
「咦?淳熙八年,怎麼娘那時候不作畫了?向爹認輸了?」吟兒意猶未盡,林阡笑而不語。
「哼,你又知道,又不告訴我。」吟兒撅起嘴。
「那段時間她鮮有畫作,應是專注孕育起一個小生命了。」林阡笑看吟兒,略帶愛憐。
「……」吟兒忽然想起,那年正是自己出生……不禁一笑,林阡竟用小生命來形容她。
那時候的自己,可真是幸福啊,耳濡目染著這種情調,搞不好長大了也是一代才女……但是,現在也很幸福啊……現在一晃已經這麼大年紀了,也很想為眼前的男人,孕育一個小生命呢……「娘她二十三歲時,已經生下了我。我要加把力氣,不能落後於她。」吟兒繼續試探林阡。
大約看完了這半圈畫,林阡帶她走往下一處通道,令她失落地沒有回答她。她不知他到底是沒有聽懂還是裝沒聽懂,又不好隨意重複顯得那麼刻意,於是心裡面百轉千回不停地繞來繞去。糾結時,忽聽林阡道:「奇了。」
吟兒循聲望去,通道內仍然是兩側皆畫,卻在淳熙八年秋季之後,留下一幅柳月絕筆,之後完顏永璉也再無作品。林阡奇的不是這些,是這一條冗長的通道後面似是有好幾里路,兩側都還掛著好多張白紙像是等待書寫一般。
「這條路,原來他們也希望走不完……」吟兒淚盈於睫,母親的突然出事,顯然是父親始料未及,一場曠世的愛戀戛然而止,時間的長度竟然只是不到兩年,父親和母親,卻通過書畫而神交了各自的前半生,也不約而同定下了後半生的生活。那就是在金宋間無法斷絕的兵戈中,繼續以詩情畫意互相撫慰。
奈何……當這世上,只有他兩人無視金宋之分,那他兩人,就是錯的。
地下彷彿才過了半刻工夫,上面已經從傍晚熬到了半夜。為了奉二王爺的命令緝拿林阡,會寧府從上到下全體官軍都度日如年。
夜晚,大街小巷燈火通明。每一隊在城裡面巡邏的金兵,相遇時領頭的打個招呼,都說沒有消息然後擦肩而過繼續小跑,整個會寧縣城都好一副兵荒馬亂之象。
負責巡邏搜捕的,是魑魅魍魎以及琵琶,而在林阡負傷離開的第一時間,東西南北四城門,便已經被十二元神之秦獅、赫連華岳、完顏瞻、完顏望封鎖,按理說林阡還在城內,卻找了整整半夜杳無音信。
「啟稟赫連大人/完顏將軍/秦將軍,林匪仍然沒有蹤影!」「這不可能!」十二元神都知道,這是他們最好的抓林阡的機會!
「一定還有地方你們沒有搜查。」秦獅冷冷說。
「還有,王妃和陳大人的府邸……小的們不敢冒犯。」
「王妃府邸先不談,『戮戥戕截』都在彼處。陳鑄的府邸……文章就大了。」赫連華岳沉思,「去東城、北城、南城,分別告訴其他幾位將軍,隨我一起,去陳鑄府上搜查!」
同一時間,完顏望也在城樓動腦筋:「陳鑄……傳言他和林阡私交甚篤。」
完顏瞻望著城中風雲最靜的兩處,蹙眉。
幾乎同時,四個十二元神一起到達陳鑄府外。地位上,十二元神其實與金南前十等同,然而陳鑄畢竟屬於前輩,又是完顏永璉的面前紅人,不得不興師動眾。
「陳鑄將軍,窩藏欽犯,可是死罪!你可要好好掂量項上腦袋!」完顏望無禮恐嚇之際,秦獅面無表情地瞪著陳鑄似要將他看穿,赫連華岳似笑非笑未言未語,完顏瞻態度認真明顯深思熟慮:「陳將軍,得罪了。」
「搜不到,該當如何?!」陳鑄冷笑一聲,按劍威風赫赫。
「搜不到,完顏望自會負荊請罪,對陳將軍磕一百個響頭!」另三個十二元神沒來得及阻止,任憑完顏望說了這麼個丟人懲罰,還連帶了他們三個人。
「好,好得很!」陳鑄大笑三聲,自認為花園中的機關不可能再有人找到,若強硬阻止,反而欲蓋彌彰。
果不其然,一干人等,在陳將軍府內搜尋了一個多時辰,汗流浹背,一無所獲。十二元神怏怏要走,完顏望倒也實誠,真給陳鑄磕起頭來。
「夠了,夠了,知錯就好。」陳鑄面帶笑容扶起他,內心卻笑說:你這孫子。
眾人一併往陳將軍府外走,拐了個彎,正巧碰見又一隊兵馬,卻不屬於楚風流絕殺、不歸於二王爺紫茸軍,亦非十二元神部下,而是完顏永璉身邊親信,護**第一高手凌大傑。
「凌將軍怎麼回來了?不是要跟隨王爺身邊麼?」十二元神趕緊上去行禮拜見,完顏望問道。
「哦,是這樣的。會寧府禁地今天早上被陳將軍的奴才跑進去了,雖說只是意外,王爺仍覺不妥,故而命我回頭,到陳將軍府上徹查另個通道。」凌大傑脾氣溫和,沒什麼架子,「你們若有工夫,也可以跟我一起去。」
「現在可真是沒有工夫。」完顏望摸著後腦勺,說了他們現在的任務。完顏瞻和赫連華岳都隱隱覺得,這兩件事有點聯繫。
「也罷,咱們走吧。」秦獅仍然心繫林阡。
「慢著,會寧府的禁地,是那口進者必按死罪論處的枯井?」完顏瞻記得那口井,坐落於陳鑄與楚風流的府邸之間,由於完顏永璉的威嚴存在,只需一兩隊紫茸軍把守,便教誰都不敢進入。然而,偏是陳鑄的府上,存在另一個通道?看凌大傑點頭,完顏瞻明白,完顏望的頭白磕了。
「我跟你們一起去。」完顏瞻說,完顏望立馬跟著兄弟一起。
秦獅見赫連華岳既不隨完顏兄弟重返將軍府,又似是不想回城門去把守,心知他定有策略,於是跟著他並肩:「怎麼,赫連大人要去何處?」
「林阡必在枯井之下。」赫連華岳說。他看出完顏瞻也是一樣的想法,所以才答應跟凌大傑一起去找另個通道,趁著那通道目前還不算禁地進入——可是,還要費時間找,何必呢?現成的通道不用。
「然而,那是會寧府的禁地……」秦獅一愣。
「誰看見了我和秦大人走進禁地?」赫連華岳笑著看向身後的一眾親信,被問到的全然連連搖頭。秦獅一愣,鄭重點頭:「好,一起下去。」
當務之急便是抓林阡。那一兩隊把守枯井的紫茸軍——他們當然不可能准許任何人進去因為怕獲罪,可是如果有比如赫連華岳這樣的上級進去了他們一定不敢亂講同樣是因為怕獲罪、而且還是既得罪赫連華岳又觸犯完顏永璉!赫連華岳太清楚這一點,搞定他們還不輕易?!
最難搞定的其實是讓秦獅一起走進去。所以赫連華岳第一句話就是,誰看見了我和秦大人走進禁地,不由分說就讓秦獅站在了統一戰線上,兩個十二元神,會使紫茸軍閉嘴更快。好一個秦獅,為了捉林阡,竟也不顧王爺號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