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本就人煙稀少的邊城,只剩下零零散散幾個行人。沽酒歸家的獨孤,經行過一處販賣首飾的店舖,一眼便看中當中一支寶釵,當下就將它買了,置入袖間,希冀一回去便給玉兒戴上。
能跟他合眼緣,玉兒就一定也喜歡。
想到玉兒還在等候自己回去,獨孤情不自禁加快了步伐,快出城的時候,正巧有一群幼童追逐嬉戲,在身前打鬧而過,七八個小孩追著一個孩子王,只見最大的那個舉起雙手自鳴得意:「哈哈!你們猜,猜中了就給你們!那兩枚銅錢,到底是在左手呢,還是在右手!」
獨孤未曾駐足,正待繼續趕路,一瞬卻覺得不對勁!天幕接連被幾道雷電劃過,就如他的心臟,也是瞬間筋脈縮緊——「到底是在左手呢,還是在右手!?」
視覺的衝擊,聽覺的震懾,幾乎令他失去力氣,酒罈也瞬間墜毀在地。
「獨孤哥哥,不是左手啊,是右手受了傷!」面色慘白的玉兒,在群狼被他打退之後,竟還不忘捉弄他,騙他說自己是左手被咬傷了,驚得他立即失去分寸,以為她受傷連神志都模糊了。
「我故意的,因為獨孤哥哥前天說,以後右手只會牽自己心愛的姑娘,可是獨孤哥哥,這兩天都沒有用右手牽我。」玉兒虛弱地笑,「但剛剛我一說是左手受傷,獨孤哥哥立即用了右手幫我看!」
「你這傻姑娘!我的右手,當然是用來牽你的!只有玉兒才是我心愛的姑娘啊!」他罵不出口,心疼不已。
傻玉兒,竟然為了我的愛騙我!
從此以後,她常愛用這件事來取笑他,時間久了,就混淆了當年到底她受傷的是左手還是右手,連她自己有時都說反都記錯。
獨孤忽然有些站不穩,腿腳都發軟,玉兒,受傷的明明是右手,大夫們都說,這傷疤,怕是一生一世都會留著了。
蜮兒呢?蜮兒的左手上,為什麼如他所願有一道明顯的傷疤?蜮兒還說,她已經記起了那天清晨被狼群追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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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則,你清清楚楚知道,你到底是不是他口中所說的玉兒……」茅屋前,東方雨痛心疾首地將這句話又重複了一遍,蜮兒苦澀垂眸,仍然沒有答覆。
「你師從河朔無影派,父親姓胡名蠓……後來他成為我東方雨的門客,在一次戰亂中為了救我而死,當年你才六歲,為了他的恩情我將你收為義女,你也從此改姓東方,十多年來,你都在海州生活。」東方雨輕聲陳述,「你是我看著長大的,我一直不知道原來自己有子嗣,十多年都將你當做自己的親生骨肉,從一開始只有這麼高,到如今出落得這般美貌……若非戰事緊急,為父絕不可能讓你冒險來宋……蜮兒,你告訴我,你與他的所謂『青梅竹馬』從何而來?你的失憶之說從何說起?」
「義父,我……一開始,也並不曾承認自己就是他說的玉兒。」蜮兒噙淚,微笑呢喃,「可是不知不覺,控制不住自己,就愛上獨孤啦……慢慢地,會假裝記起來他敘述的一些事,看著他開心,我也開心,聽著他述說,我會帶入地想我就是那個女子……有的時候,真的覺得我就是那個女子……他是世間最好的男人,是唯一一個能讓我哭,能讓我笑,讓我惦念的人……」
「蜮兒,你手上?!這是怎麼了?!」東方雨看她左手手腕似有傷痕,大驚一把將她握起:「你從前,沒有這傷口?怎麼……怎麼看起來,不像是新傷?」
「這是……這是我自己所造。」蜮兒不悔地縮回手去。
「你……你……竟為他自殘?」東方雨難以置信。
「不,這是他的玉兒、身上應該有的印記。」蜮兒輕聲道。
「傻蜮兒,竟然為了他的愛騙他!」東方雨歎息一聲。
「義父,他,就快回來了。」蜮兒站起身來。
「真的決定留在這裡?不隨義父走了?」東方雨見她心意已決,怎能不悲痛欲絕。
「義父,您一個人走吧。蜮兒要在這裡,等夫君回來……」蜮兒輕聲說,未笑,面容中卻洋溢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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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瓢潑。
可是,獨孤竟然一夜沒有歸來。
作為一個「失控者」,蜮兒本應該發瘋了一樣地衝下山去,歇斯底里地到處尋他。
然而這一次,她哪裡都沒有去,獨守在屋子裡,等他。她知道,獨孤沽完了酒,是一定會回來的。
又也許,是出於女人對愛情的直覺,她心裡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是他終於察覺出了什麼……
一天,兩天,三四天……終於他,一直沒有回來。
只是在某一晚也是個大風天,她起來關窗的時候發現一道白影掠過,匆匆去尋,杳無蹤影,蕭瑟月色下,只在階下拾得一塊冷玉,反面刻著,「無緣」二字。
那一瞬,蜮兒只是輕輕將玉貼在心口,慘淡一笑。閉上眼,一滴清淚劃過。
是因為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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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起雷霆於指顧之間,誰將年華付斷井頹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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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遲遲,卉木萋萋,轉眼人間四月天。
武者,總愛將時間熔入兵刃。
川蜀和尚原,在名城大散關以東,四周陡峭,頂上寬平,水泉充足,適宜屯兵,地勢險要,易守難攻。離開黔西沒有多久,林阡吟兒就又一次統帥三軍、轉戰於此。
在抗金聯盟一鼓作氣的打擊之下,從黔西退往北面的控弦莊散兵游勇,尚來不及由莊主銀月集結在川北扎根,便已經被風捲殘雲掃出南宋境內並繼續一路向北……
也便是在那大散關的不遠、漫天遍地的烽火之中,阡和吟兒最後一次見過獨孤。
那個桀驁不馴的白衣劍客,傲岸中明顯平添了一絲孤獨。
一個美麗的誤會,一場錯誤的相逢,既教人肝腸寸斷,也生生刻骨銘心。
林阡和吟兒作為局外人,聞知蜮兒並非玉兒,都一個是愀然改容,一個也潸然淚下。
惟獨獨孤太驕傲,情願用笑聲代替苦憂,一路風雲,且歌且行。
「這世間,竟這般多的癡男怨女……」吟兒道。
「那蜮兒,注定只是獨孤去天山之前的一個插曲。」林阡歎,望著獨孤漸遠的背影逐漸跟夕陽融合在一起,他知道獨孤此行的目的只有一個,但百里林的西面,那深青色的山巒才是他林阡的寄托和歸宿。
背離了喧囂的茫茫人海,西風古道,劍繫腰間,性本疏狂,志在青天的少年俠客,永遠都是一個人在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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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山,很難把視線轉移到天空裡。
白天,不知是籠罩在蜃景中,還是活在現實裡,穿過大漠、越過險峰,千萬里窮山惡水,方圓百里都不見一個人的影蹤,空山絕谷甚至根本找不到一株野草……
直到過了吐魯番,才見到遠處的一絲青煙,在泛白的暮色之中筆直。那地方,叫漢家寨,殘酷、淒涼,就算在高昌國也是個被人遺忘的角落,卻世世代代有人守在這裡,不願離棄。
漢家寨的北面,是陸地與天對決後堅守的血脈的顏色。剎那,眼前是一種空闊的壯烈:這個地方**地葬送在毒辣的太陽底下,猙獰著繼續火紅。鮮血般,染透了人生的棋盤。
絳色碎石,赤色泥土,看不清遠方的陰森恐怖!
世界,於是跟著獨孤的腳步,一直在變。
要跋涉過這片紅巖焦土,方可以接近那冰川雪頂![(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