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僵持
可憐的吟兒,今生今世,注定你不會尋到身世之謎。
歸路上,阡眼前浮現的,一直都是吟兒憧憬的眼神和惆悵的神態。吟兒怕是永遠想不到,他和她心心唸唸要去尋的老頭子,竟會是他們最大的敵人完顏永漣……多年戰亂,吟兒早就把這個南北前十的統治者理所當然看成了仇敵,若突然告訴她她過去的前十七年立場都是錯誤的,她辛苦締造的功業全被顛覆,她努力實現的人生全被瓦解,她拚命堅持的信仰也全被粉碎——換他他都不能承受,若吟兒得知情何以堪?!
吟兒的信念顯然是根深蒂固的,從懂事起就被她的雲藍師父灌輸抗金的思想,之後遇到的全是紀景等人的類似教育,小小年紀就參加了那麼多的明爭暗鬥,也根本體驗過民生疾苦,早就以抗金為己任,一知半解的時候還常常張嘴閉嘴都是功名……面對抗金事業的冷淡吟兒不是沒有動搖過,那個曾經還動搖過的鳳簫吟,偏偏是因為遇到了他林阡才開始堅定的,這幾年坐穩了盟主,根本就是盟主的不二之選……
為什麼,竟然是這樣的一種身世……
竟教心願與身違……
吟兒為賀蘭山歎息的話還反覆心間:「如果我是她,有對十惡不赦的父母親,一直站在抗金的對立面上,我一定不會認他們。」賀蘭山可以認冷冰冰,因為蘭山只是個普通的大夫,吟兒是誰?吟兒是盟主啊,前些年她引以為豪的戰績,到最後會成為對她自己的嘲笑……當日吟兒話音裡全是羨慕,除了羨慕,卻也聽得出吟兒並不能忽略金宋之分,吟兒的這個偏見,源於吟兒是盟主她當然在意金宋之分!
川北之戰的多事之秋,楚風流和陳鑄的連續打擊卻是截然相異的兩條線,一條正對著他林阡的信仰,一條則對準了他的熱愛……
而林家軍的幾位首領,恐怕已經和自己出現了信任的裂痕,石中庸一直對楚風流意見保留,而柳五津和路政最近總是在為寒澤葉悔恨,陳靜則更加不安穩,幾天之內,便傳遞了不少谷內信息,大多無用,卻實在擾亂人心。
阡對盟軍,原先是絕對信任的。但這個從始至終一直存在的第三人,如果不是刻意跟蹤他,根本不可能尾隨到陳鑄這裡。奇也奇在,腳步聲最初出現,卻不在盟軍駐地。到底是誰?如果不是曹蘇顧范,就必定是柳路石陳,若真是後者,不正是說明了信任危機不是嗎?
藏妥了對吟兒的顧慮,定了心,立即以他多年的細作經驗反查這個人。這人明顯武功平庸經驗拙劣,不過兩個轉彎,已經完全暴露在他的面前,杉木之後,他遙看這女子遠去背影,僵立原地。
離別時陳鑄的話還響在耳側:「這第三個人,便由你解決了。」
若真是曹蘇顧范派來的細作,就地便可以解決,若是柳路石陳的別有用心,可以繼續監視,直到最後與他們挑明,可是……眼前人竟是自己親生母親?真教他對著這個事實,束手無策!竟然……想到利用他林阡的親生母親來監視他!?
玉紫湮沒有見過他,可是他永遠記得建康城無意邂逅的那一幕,當母親還以為他是個路人所以沒有記得他,他卻清楚知道自己面對的人是誰,望著她的短短一刻,把十幾年來的遺憾全都消除了,那是自己的親生母親,一瞬就可以完全記住,輪廓,身形,氣質,深刻在心裡,是自己最重要的人……
竟也來了……來了川東,猝不及防。
究竟是怎麼回事,玉紫煙為什麼會跟蹤他,到底是誰在安排?這樣的策略,太高妙,太刁鑽……
柳五津、路政、石中庸、陳靜,竟是一個都不能再交心了。
回到聯盟時,只能做慣常所做的事,只能裝作若無其事,與郭昶孫思雨問事,去察看祝孟嘗向清風楊致誠軍容,在人群裡找到吟兒,和莫非、海逐浪、厲風行等人談心說笑。
一邊這麼做,一邊留意著柳路石陳的動向。
「二大爺,你又長老了不少啊。」吟兒嬉笑著走到小秦淮幫主李君前面前,暌違數日,李君前略顯疲累。一向私交甚好的他們,說起話來也是這般的肆無忌憚。
「沒半句好話!」李君前佯怒,「我想好的祝賀你們成親的客套話卻都被堵住了!」
「咱倆誰跟誰啊,不用客套!」吟兒呵呵笑著去拍李君前背,那麼開心,這無憂無慮的情景,阡希望一生都見到。
「鳳簫吟,你怎麼好像……又變矮了?」李君前抓住機會還擊。
「是嗎?」那丫頭立刻上了心,回來跟阡驗了驗身高,臉上掛著愁容,「竟是真的……」
「哪裡有人會變矮?看來是鞋買得不如上次。」阡微笑,回問李君前,「怎麼樣?越風他,回來嗎?」
李君前搖搖頭:「越風他,還是決定隱居去了,是真的去隱居,雲遊四海,懸壺濟世……」
「若是隱居,到也罷了,只要不去幫越野對付咱們,就是謝天謝地。」厲風行說。
「隱居……」吟兒蹙眉,「越風他,的確是這個心願……那便祝福他吧……不可強求……」
「嗯,就要這樣,有些人願意繼續干,才創造了好條件給另一些人退隱。」阡微笑拍拍吟兒的肩,柳路石陳在半刻之內都已不見。可想而知去了哪裡。
與林家軍幾位元老的信任危機,一觸即發。
而他的抗金聯盟,對川北之戰的設想還很單純,這樣的情勢下,厲風行、李君前、莫非這些知交好友,他一個都不想去打擾。複雜的人事,顛覆的想法,潰爛的旅程,他不希望他的抗金聯盟也被牽涉。
現在他唯一能求助的,就只有天驕。
何其幸,最終還有人可以傾訴,值得傾訴。
夜晚,與天驕會面時,心中尚存一份感激,將這信任危機訴諸天驕,天驕沉吟片刻,果然點頭:「若真是柳路石陳幾位前輩派人監視、跟蹤,那麼,一定如你所說,他們對你存在不信任。」
「或許,是因為情勢太凶急,他們過於心焦,所以失了分寸。」林阡歎。
「上次已經告誡他們要絕對互信,竟然還這麼做,實在是有些過分……」天驕面帶慍色,「然而在這關頭,你與陳鑄不避嫌反倒私下會面,竟沒有考慮輕重嗎?」
阡早已想到應對方法:「我與陳鑄會面,是為了試探他。」
「試探他?」
「楚風流的話是真是假,其實不僅石中庸前輩懷疑,我自己思前想後也覺得不妥,也擔心她會丟棄原則、騙我給我設圈套。正巧此時,陳鑄也來找我,我應約而去,正是要看陳鑄的邀約會不會是個挑撥離間的圈套,如果是,那楚風流的話,我要重新審視一番了。」阡說。
「其實,有太多兩難的決定,第一次作出來的就是正確的。如果事後推翻,可能就會一直推翻。所以,還是不要輕易推翻。」天驕微笑說。
「第一次作出來的,就是正確的?」阡蹙眉,想起的更多是關於吟兒的那個決定。
「是啊,你選擇信任楚風流,做這個決定的時候你是清醒的,如果事後通過推敲陳鑄來推敲楚風流,你已經是慌亂的,多疑的,第二個判斷,遠不如第一個清晰。從這裡開始,判斷的依據就越來越站不住腳,會一直推翻,直到失敗。」天驕說。
其實天驕說的話,就是他心中所想。知他者,果然天驕也。
「那麼,陳鑄他,到底與你談了些什麼?」
「無關痛癢的話題。無非是感謝我救了楚風流。至於他邀約是否圈套,實難辨識……原本想看陳鑄有沒有派人跟蹤我,卻想不到,跟蹤我的人腳步回到了聯盟……而且,還是我的親生母親……」阡歎了口氣,「我幾乎已經斷定,就是柳路石陳四位前輩讓她去的。」
「我明白了。勝南,你放心,我會盡一切可能幫你們消除芥蒂。」天驕輕聲道,「不管陳鑄有意無心,我都不可能讓你們互相不信任。」
「在此先謝過天驕。」
「你如今要做的,就是堅持你的第一判斷。」天驕說,「柳路石陳四位前輩,他們或對越野不滿,覺得昧著良心拋棄陝西義軍無可厚非,或對楚風流懷疑,覺得楚風流並不能完全取信,或又是被谷中形勢所逼,一時心亂如麻。你應該都能體會,萬望你不要對他們不信任。」
阡微微一笑:「從不,也決不。」
「那便好。給我一兩天的時間。我來向他們述說。」天驕說。
阡和天驕,卻沒有意識到,再快,都已經來不及了……
此夜晴朗,漫天是絢爛星河。
吟兒站在路口,倚樹看著天象,等候阡與天驕議事歸來。
戰事延期了,夥伴們也都到了,儘管察覺出短刀谷有那麼些焦慮,都不影響吟兒即將成婚的好心情,明明看不懂天象,可是看著的時候就忍不住輕鬆地露出笑容,不管過去未來如何,此刻她都是最幸福的。
背後的腳步聲卻那樣沉,聽得出心事重重。
「無良馬賊,怎麼這麼愁眉苦臉的?」轉過頭,吟兒新奇地發現柳五津的眉擰得比石中庸還緊。
「鳳簫吟,其實,你知道勝南今天去見誰是嗎?」柳五津問。
吟兒不禁一愣:「什麼?」
「只不過,你知道勝南要見的是一個金人,所以在回答我們的時候,你說你不知道勝南去了哪裡。」
吟兒憶起她替阡撿信的那個瞬間,一怔,這才想起了什麼:「你……你們竟在我們身邊,安插了眼線?!」不禁有些氣憤。
「為何縱容他?明知道現在這個時刻,他不該去見金人!」柳五津痛心地說。
「他只是收到了信而已,至於去沒去,還不能肯定。」吟兒立即反駁。
「不,他去了,他的老朋友,金南第八,詭絕陳鑄,地點我都可以說出來。」柳五津搖頭,語帶惋惜。
吟兒覺察到他目光裡的不信任,怒從心生:「原來,你們還不止一個眼線?!你們竟派人暗中監視他!?」
「若非如此,我們還不知道,他和陳鑄一直都有聯繫……」柳五津面色痛苦。
吟兒怒極:「短刀谷的細作,難道都是用來內耗的?不去監視敵人,卻來監視主公?可知你們這樣的不信任,是對他的最大不尊重!?」
「多事之秋,與金人不保持距離,瞞著我們這麼多事,一定要和金人接觸,是他林阡自己犯錯在先。」柳五津從來不稱呼林阡為林阡,這樣的改口,顯得尤為生疏。
「我不知你們短刀谷到底又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柳前輩,此時此刻的你,真讓我覺得陌生。」吟兒試圖平心靜氣,卻無果。
「此時此刻的他,也讓我覺得陌生。從前他有什麼事都會向我們徵詢意見,但現在,竟什麼都不願與我們商量!」柳五津亦有些氣憤,「不找我們,反而找敵人,他可知道,他的行為根本是危險至極!?」
「徵詢意見?那你們自己呢?可有徵詢過他的意見?!」吟兒嘴不饒人,原先只想為了阡而駁斥柳五津,卻不曾想,這句徹底令柳五津震驚當場:「什麼?!」
「明明已經擇他為新主,可你們對他澄清過一切嗎?三年來,你們一直都在他的身邊,可是從未告訴過他,飲恨刀裡有『天之咒』,也沒有告訴過他,『江山刀劍緣』哪怕一個細節,更不曾與他提起過,蘇降雪的存在,短刀谷的黨派之爭!什麼話都是一語帶過,所有事都是他自己摸索自己撞出來的,哪裡徵求過他的意見!?」吟兒噙淚,賭氣說,「不錯,誰都知道那個負擔太重,誰瞭解都可能會要退縮要放棄,可是也不能怕勝南放棄,就對他隱瞞一切,讓他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全力承擔起這一切!試想你們都不能對他推心置腹,又怎可能得到他的挖心掏肺?」
「這……這是誰對你說的?是勝南對你抱怨的?!」柳五津語聲顫抖。
「不是誰對我說的,是我自己親眼看見的,夔州之役剛打完,就被我聽到你和路政前輩述說短刀谷的黨派之爭,風鳴澗和海逐浪兩位將軍的分歧,是源於你們讓風將軍對海將軍的牽制,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浪費了盟軍一次根除南北前十的好機會。」吟兒說,「黨派之爭,早就開始,一直都在禍害,可你們,卻不對勝南述說隻言片語,明明就是不信任他的表現!」
「所以,勝南就不再信任我們?」柳五津聽得心力交瘁,吟兒聽他語氣哀傷,不禁一怔而語塞:「不……他……沒有不信任你們……你多心了……」
「不告訴他黨派之爭,是因為當時的我們,誰都不想影響他的生活啊……」柳五津黯然神傷,「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沒有一件對他不利……他怎麼可以,這樣誤解……」
吟兒一聽便慌了神,斂起憤怒,略現慌張:「不,適才的這些理解,都是我的,絕非勝南的……」
「鳳簫吟,其實,勝南在有些方面,想的一定與你一樣……我早在懷疑,勝南的一意孤行,是不是出於對我們的不信任,是不是出於對內戰的反感……今天……才總算驗證……」柳五津歎了口氣,「以勝南的性格,必定憎恨……黨派之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