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幽冥獄,彼岸花
夢中幾日,世上千年。自那日甦醒之後,困惑和擔憂就一直沒有離開過吟兒的心頭:阡變了——
一旦戰事停歇,阡就會立刻從他們身邊消失,猛然不見,與世隔絕。阡變得太孤僻,太自閉,彷彿和他們生活在不同的時空。阡為何,不多看她一眼了?阡為何,和她關係如此生疏了?阡為何,和她那麼遙遠?阡變得好冷淡,眼神好空洞,阡最喜歡的是作戰,阡離戰之後就不愛說笑……阡的這番改變,竟教吟兒覺得越風正常。
可是,他為什麼像在刻意地不理睬她?彷彿是驟然不理她的,說不理就不理?吟兒只知阡與柳峻的生死戰以兩敗俱傷告終,不知阡已經聽見她是念昔,所以,感受得到飲恨刀對阡的傷害,卻無法理解阡為什麼要和她疏遠,只是隱隱約約覺得,這一切比想像中還要嚴重……
經過阡的營帳,吟兒也總是嗅出那擺脫不了的煙火氣,尤其是深夜的時候,煙味濃烈地刺心——他其實依舊醒著,只不過不像從前一樣閒來散步四處觀察了,更多時候,是把燈火都滅了,一個人關死在屬於他的世界裡,孤寂地對著燒完的灰燼,自殘。吟兒駐足,她知道,阡需要救援,可是,阡的世界,無論她組織多少語言都根本進不去,當她終於鼓足勇氣走進他的營帳站到他面前,只看見他沒有表情地坐在角落,好像在無意義地計算著書策被燒盡的時間,跟往常的他判若兩人。他死了,戰場上瘋了,生活裡死了?
「勝南……」她所有的語言,在看到這樣的一個林阡時,全然作廢。她哽咽著,那種心疼,難以言喻,她真的太愛這個男人,他經受這麼大的打擊,她竟然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愛他。也許,被苦難煎熬著的愛情太深刻,他越落魄,她越深愛,就算,他給她的全部是生疏。
「吟兒,金人真是一個比一個狡猾。」阡看見她,勉強才起身,開口,「傷害你的完顏敬之,金蟬脫殼在瀚抒的眼皮底下逃脫,還逃到了川蜀找黑曖昧和諧道會做靠山,黑曖昧和諧道會的鄭奕和郭昶,一直是短刀谷的大患,想不到,連他們也被拖下了水。」
吟兒愣在當場,他現在,好像只會跟她說起戰事了,就不能以真面目示她嗎?像從前那樣,和她談笑風生啊……
「不過你放心,瀚抒也已經去了川蜀,會向郭昶要完顏敬之的首級。鄭奕郭昶,鬥不過瀚抒。」林阡強硬地說,殺氣畢露,「完顏敬之既是害你的主謀,命就不可能留!」
「不,我不要他死。」吟兒噙淚,真摯地看著他的眼,「我……我不要完顏敬之死,不需要他償命……」林阡一怔,略帶疑惑,沒有說話。
吟兒輕聲說:「如果殺了完顏敬之,勝南就真的和過去沒有關聯了,不僅不殺完顏敬之,墓室三凶也不殺,俘虜們都不殺……」吟兒哭著說,「赦天下,只要能給勝南你積德,這些人殺或不殺,又有什麼關係,你才是最重要的一個……如果放過他們,可以換回原先的勝南,那就放過他們,換回原先的你……」
「原先的、勝南?」林阡已經,回憶不起原先的他了。
「原先的勝南,每當我受了挫折想認輸逃跑,都鼓勵我堅強勇敢不懼困難,每當我贏了戰鬥驕傲自滿,都告誡我鎮定處事不能蠻幹,每當別人看輕我、質疑我、打擊我,他都會無條件地站在我的立場,就算我都不信任自己了,他都告訴我說他相信!只要他說一句他相信,那我做的一切就都值得都沒有錯……我鳳簫吟,一開始不過就是個投機取巧的騙子,把盟主的位置當兒戲,掛著名怎麼也做不出成就,灰心失望還動不動扭頭就走,是有勝南在身邊,才認清楚盟主是什麼,才有了自己的夢和理想……」吟兒凝噎,「是原先的勝南,教會我闖蕩江湖待人接物,教會我堅定不移永不言棄,還教會我當仁不讓,他理解我,支持我,信任我,會什麼事情都對我推心置腹……其實不止對我一個,他對所有人都一樣……原先的勝南,把他的堅定傳遞給了所有人,所以贏得了大家的尊重和服從,可是,他為什麼、卻輸了他自己……」
吟兒的淚光,訴說著她對過去的懷念和喜歡,和現在對比太反差,全都折射成傷:「原先的勝南,不是現在這一個、什麼都不說、什麼表情都沒有的勝南……不是這樣的,這樣不對,這樣的勝南,根本讓人無法靠近……」
「何必要靠近我?」他歎了口氣,「靠近我的人,越近越沒有好下場,爹為了救我而死,玉澤宋賢因我送命,雲煙至今下落不明,你被撞傷也是因我而起,玉泓她還竟然寧可幫兇誤入歧途現在還未必回頭……何苦要靠近我?明明知道,靠近我不會有很好的下場,不是嗎?難道你還想再一次地因我受苦?」
他壓低聲音,看見吟兒滿是淚水卻清晰的臉,他曾多麼喜歡她的面容,他心痛,這是他永遠都觸碰不得的深愛了:「林念昔,你不必再這麼傻……」
吟兒的身體,陡然間一震,她的姓名,為何從他口中說出,這樣的陌生,宛如晴天霹靂?!
林念昔,這三字一出,吟兒當即色變,淚被震落。
「離開我,瀚抒和越風,都比我值得你去愛。」他痛苦地放棄她,「不要被我飲恨刀束縛……去西夏,去江南,都好。」
「不,吟兒的心,不在西夏江南,吟兒心在無垠天地間。」吟兒淚中帶笑,「此生,你林阡只可以因為我林念昔犯了七出而休我,不得為你林阡飲恨刀不祥而休。」
她倔強地說:「而且,飲恨刀沒有不祥,它和任何武器都一樣,會有成功,也會有失意,只不過它的主人,承受的是天下。」她是他的妻子,那一刻她更加堅定了這個決心,「我們愛這雙飲恨刀,便會愛著這雙刀的每一次榮耀和挫折,每一次成功與失意,林阡的每一次經歷,無論成敗,無論對錯,無論拿起或放棄,都為我抗金聯盟所愛。」
她紅著眼圈,卻再也沒有流淚:「我抗金聯盟,作戰時聽你的指揮和命令是你的麾下,可是下了戰場,就都是你可以交心的朋友,甚至親人,不僅生死與共,更應當榮辱與共。你遇到了打擊和挫折、一個人想不通的時候,身邊還有我們在,這麼多朋友和親人,為什麼你離開戰場就都忘記了?」
阡看著吟兒,淺笑:「可是吟兒,你信不信真的有宿命,阡,是一條通往墳墓的路,若是我與誰榮辱與共,便會害誰性命之憂……」
「我才不管宿命,就算阡是通往墳墓的路又如何,阡是黃泉路,吟兒就是開在冥界的花,要伴著這條路一直開下去,開到荼靡。」吟兒的語氣,比他更決絕。第一次,她竟戰勝了他的悲觀。
黃泉水側,忘川彼岸,真的有一種冥界的花,大批大批地開在血路上,如火照般牽引幽冥獄的方向,他說他不祥,那吟兒就陪著他不祥好了。
憂鬱悄悄從阡的神情裡抽離,他驚詫地看著他的未婚妻子,多年的流離,她不再像從前般好像什麼都不懂凡事都衝動,她要在他疲憊時幫他照看天下,她雖然沒有明說,她卻沒有食言。吟兒,她真的是念昔,就算此刻還不是他林阡的妻子,卻是他這一生的驕傲。
吟兒說得不錯,其實,真的有太多人,關心他的世界,他根本沒有必要孤軍作戰,他們的心,都和吟兒一樣……錢爽的話碾過心頭,「勝南,可知道,這世上,有那麼一些人,就是死心塌地跟著你,用不著任何理由,也談不上值不值得……這些人,從生到死都跟隨你,就算明知這條路不好走,就算要背負千秋萬世的罵名,也一樣要跟著你,決定了就不懷疑……」從前,這些人,可能也只有他寥落的幾個兄弟,現在,卻有吟兒所述的整個抗金聯盟……
真值得,這場夢,有太多人在陪著他,就算他是黃泉路……何況,他並不是!
「吟兒,我答應你,一定會找回原先的那個我,在那之前,我還要做到,決不殺一個跪地求饒、棄械投降的弱者……」他微笑,向她保證,他會回來,終有一天,將一掃陰霾。
「我相信,從來只有你林阡不想做的,不會有你做不到的。」儘管大病初癒,吟兒依然是笑靨明晰。任何絕頂高手,都可能會敗給自身的心魔,但願林阡的心魔,已經敗給了她林念昔。
她不會勉強阡一下子就走回來,當他終於瞭解她是念昔,她也不會逼迫他驟然就愛上她娶她,這多事之秋,再讓阡背負又一份情愛,她捨不得。只要能在他身邊,足矣。
「軒轅九燁隨意一句話,可以覆滅任意一支精銳之師。」金北人讚譽天驕大人的這句,其實暗含著另一個意思——不聽他的指揮而擅自出動,一切後果自負。
當東方雨被白衫人引入深林近乎迷路,好不容易找到了出口踉蹌著回來,才徹底明白,最遠見卓識的人,永遠是軒轅。早知如此,就應當一直遵循著天驕的意思、才不至於會這麼狼狽!
不過,能在林阡手下救得柳峻,總算是將功折罪,可惜這貪心的柳峻,同樣因為不聽軒轅的指令,擅自找林阡對決,才迎回致命一擊,此刻見他氣息奄奄,不過又一個魏南窗罷了……
想著想著,東方雨更加氣惱:「若是沒有那突如其來的白衣人,我也許就教訓了林阡!」
「為什麼東方大人永遠學不會忍耐?」軒轅九燁帶著稍許的指責,柳峻遭到重創,那自己潛伏魔村的勝算又打了個折扣。
「我只是想教訓林阡,告訴他,別以為連挑這麼多高手就了不起就目中無人,總要有些對手,他打不過!」東方雨,他到現在還不知道林阡目中無人只是挑釁。
軒轅歎息:「可總有些人,他的一生,要不給你以威脅,要不給你以危險。世上也許永遠有他打不敗的強敵,可是這些強敵同樣也永遠打不敗他。」東方雨一怔,軒轅低聲說:「東方大人也親眼看見的,飲恨刀的潛能非常人可比,若白衣人不出現,東方大人未必真的教訓得了他,甚至於可能激發他更大的危險。高手之戰,勝負誰也無法斷言。東方大人說是嗎?」
東方雨心一凜,不得不點頭,捶胸頓足:「且不談誰勝誰負,柳大人現今半死不活,我們該如何與林阡聯盟相抗衡?」
「少了他也無所謂,只要他不替我添亂就是。」軒轅一笑,「薛煥與賀若松,最近已經在調兵遣將支援此地……不管林阡是不是故意,他的氣勢,已經跳過一切,直接往上驚擾我們南北兩位第一了。」
「林阡,也注定槓上了我們南北前十……」楚風流歎,「想那完顏猛烈和葉不寐,在我大金刀壇棍界都曾被冠以霸主之稱,想不到遇見他,還是要被他飲恨刀攔於刀後,甚至差了他一大截……飲恨刀林阡,千萬不要逼急了『一年不出三刀』的薛煥。」
「用不著薛大人出刀,賀若大人等著和他再戰,這一次,他就帶不了鹽了。」東方雨咬牙切齒。
「他慘了,我倒要看看,他會被誰打敗……」陳鑄不懷好意,幸災樂禍。
儘管意外連連,軒轅九燁的策略,當然還是以不變應萬變。大計劃依舊是按兵不動,繼續在魔村部署,用盡魔門的天險。
而小摩擦,在敵我之間顯然無法避免。數度交鋒,軒轅九燁也間接聽到了一些宋軍中針對他的人身攻擊——不過這次不再是林阡的計策,而是林念昔的陰謀……
軒轅九燁嘴角一絲冷笑:這夫妻二人的智謀和口才,倒真是天生一對的出眾。幸好林念昔沒有死,只要她還能活蹦亂跳,阡陌之傷的好戲,我都可以等著看。
林念昔在陣前攻擊他,稱他為「鬼兮兮」已經不止一次兩次,公然挑釁,還放話說:「你們回去告訴鬼兮兮,我不知是天在詛咒還是他軒轅九燁作怪!要害林阡身邊的女人?林阡的女人多得是,軒轅九燁你害一個又冒出一個,你怎麼害也害不完!你等著自食其果吧,最後倒霉的那個一定是你!」諸如此類,惡言相諷,軒轅九燁想起她的氣焰,只能無奈苦笑。
「鳳簫吟,是越來越好笑了。」聽完這些攻擊,軒轅搖搖頭,對此刻唯一站在身旁的陳鑄如是說。
「可是,對林阡的女人下手,會不會真的沒有用,反到幫他磨練了心智?你越害他,他越強?還有,鳳簫吟她,真的是林阡的女人嗎?」
軒轅九燁別過頭去,蹙眉看著患得患失的陳鑄,他最近怎麼動輒就擔憂,而且,好像特別懼怕鳳簫吟是林阡的女人?詭絕的反常,令軒轅不禁多長了一個心眼,直覺,陳鑄也有私下的計劃。
軒轅很不滿意金南前十的各懷鬼胎,不像金北前十,一直以自己馬首是瞻,即使是第一的薛煥,也尊重軒轅的發號施令。這一點,金南前十根本就與金北不能比。
陳鑄私下的計劃,好像還正和自己相反,難道他要想方設法拆散林阡夫妻?軒轅想,一定要找一個時間,與他長談一次,杜絕他不知哪來的詭異動機。
「陳將軍無須多慮,鳳簫吟把事情想得過於簡單。」軒轅九燁冷冷說,「她不知道,一個人如果連魂魄都喪失了,是怎樣的生不如死,特別是一個如從前林阡那樣的人,再恢弘,恐怕都飲恨定了。即使磨練了心智,但他想要恢復到原來的狀態,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除非藍玉澤和雲煙全都回到他身邊去,給他以驚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可惜,那不可能了。他的女人,對我們有下一步更大的價值。」
陳鑄信服地點點頭:「下一步?你是說,輪迴劍?」
「是啊。輪迴劍,終於來了。」軒轅一笑。輪迴劍,這江山刀劍緣裡的至寶,被不明人物帶出江湖那一天起,注定一路紛爭不斷,儘管是由南宋的「天下第一鏢」葉文暻所運送,半年之久,從淮南出發還沒有到達黔西目的地,輾轉各處不知被多少人馬覬覦,其中,就不乏南北前十未至黔西同林阡硬碰的兵力。他們所有人,都想趁林阡在黔西征戰,就在黔州以東攔截輪迴劍,事實上,當中有不少人,真的曾經得手過,奪走了輪迴劍給了葉文暻周折。
可是,事實證明,輪迴劍在葉文暻手裡,不可能是任人宰割——既然你們奪走輪迴劍,那我再搶回來。只要在托鏢人指定期限之前將輪迴劍無損送達,葉文暻就成功地完成了他人生中最驚險也最有價值的這一趟鏢。葉文暻,他也的確把輪迴劍一次次地奪了回頭——
「從薛煥、賀若松,到盛京七修、名捕門、控弦莊,甚至主公的兵馬,奪去輪迴劍不下六次,葉文暻的鏢師卻也不容小覷,竟然可以把劍周旋回去、還真的一路運到了黔州。單憑這一點,葉文暻的能力,就不會差到哪裡去。我希冀著,能用那姓雲的女子脅迫林阡,在輪迴劍的事情上對我讓步。」軒轅九燁輕聲分析,「如果林阡動機難以捉摸,那就用雲煙來逼迫他放棄輪迴劍之爭,如果林阡強硬要奪劍,那就等他奪了劍之後用雲煙來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