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白雪歌,歌未央(
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天山,千百年數不清的荒涼,道不完的寂寞。
梨花開遍,琵琶遠,雪濺角弓;馬蹄踏盡,沙場暗,劍碎長空。
他站在漫天遍地的純白裡等待她的到來。可是他明白,等待通常是成全離別。
四年前,她莫名地失蹤江湖,杳無音訊——四年,足可以改變任何人的一生。
鸞鈴聲近,眼前再厚的積雪都無法阻礙他的視線:果然是她,分毫不曾改變,那獨特的姿勢,那倔強的神態,那簡單的裝束,那空蕩的行囊……
他佇立原地,心疼地注視她,雖然有厚重的狐裘蔽身,她的消瘦仍一展無遺;她驟然勒馬,無聲凝望著他,他等了她不知幾天幾夜,頭髮已被雪落得全然白了。
她名叫雲藍,他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是他林楚江幸福的來源,卻同時也是痛心的理由。久別重逢,他一時動情失神,幾乎沒有發現她左臂裡緊緊夾著一個嬰孩,那嬰孩什麼也不知道,因此可以甜甜地熟睡,而他和她,卻不知如何互相問候。
這林楚江與雲藍,可謂是定了三生的緣分:因父母均投身於抗金義軍交誼頗深,他二人出生之前便已是指腹為婚。然而,命運卻同林雲二人兜了個大圈子——起義軍最終遭遇失敗,林家遷徙山東泰安,雲家避居雲南大理,兩家從此天各一方。
繼承父志抗金的林楚江,十七歲加入山東耿京義軍,偏巧就是在那裡,邂逅了這個從未謀面的未婚妻子。相見太晚。當時的雲藍,竟即將嫁給義軍的首領耿京。林楚江唯有強忍愛念,一直敬雲藍為嫂……哪料到,失敗的硝煙竟那麼快又傾覆在農民起義的頭上,耿京不幸陣亡,義軍四分五裂,昔日戰友,或投降金朝,或躋身宋廷,林楚江卻選擇繼續堅持,哪怕一切要從零開始……
流亡輾轉經年,終於落根川蜀,雲藍從患難之初就一直跟從林楚江,幫助他一起創建了又一支名震天下的抗金義軍。南宋西線戰場,可以不知趙宋王朝,卻無人不曉林楚江和他的短刀谷。隨著勢力逐漸達到鼎盛,雲藍更還為他生了個女兒……可惜,幸福的日子不過兩年,她突然之間留書出走,什麼預兆都沒有,只說要去金國幹一件很重要的大事,金國如此之大,她一個女子如何去幹「大事」?他等了四年,等到現在,雲藍大事完成,居然帶回一個嬰孩!
林楚江不想勾起她的愁緒,只淡淡地喚了一聲「藍兒」,她低頭,睫毛上閃著淚花:「以後,以後我會一個人,回大理。」
林楚江的問題還未出口,驟然大悟:「這孩子,是柳月的?」
雲藍一驚:「不……不是!」
林楚江豈能看不破她的真假,忍不住去牽她的手:「藍兒,咱們可以一起,撫養這個孩子長大……」
他已經觸到她的肌膚,她本還一動不動,卻猛地一驚、避閃開去:「不可能——」她側過頭,逃避他關切的眼神:「她是金人,短刀谷容不下她!我答應了柳月,要讓她平安幸福地長大,又怎能讓她去受到不公平的待遇、甚至害她有性命之憂!」她話未畢,略帶諷刺地瞪了他一眼:「何況,你並不孤獨。」
她奪路要走,一天內雪最洶湧的時候,卻聽見林楚江低沉的聲音:「你不要萱萱了嗎?」
雲藍的思緒倏地僵住,臉色慘白:「萱萱,萱萱她……」
林楚江哽咽道:「你走的那一年,萱萱就會走路了,她現在已經這麼高啦……她從懂事起,就沒有見過媽媽。」
雲藍的眼睛驟然濕潤,但身體卻不聽使喚地往前傾,林楚江情知說服不了她,鬆開按住韁繩的手,歎息了一聲:「為了別人的女兒,你寧願拋棄自己的女兒麼?」
雲藍止不住傷悲,卻狠心地頭也不回,狐裘上一大片雪:「萱萱長大後,你告訴她,娘對不起她,可是有人比她的身世還可憐,更需要母愛,而且……是完整的母愛。」話音未落,疾馳而去。
輪台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