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遠鏡中,交戰雙方在奮力的進行著白刃搏殺。薩摩軍因主要是武士組成,近戰時皆用武士長刀,以「薩摩示現流」刀術劈砍,政府軍士兵多為農民兵,以刺刀步槍迎戰,兼有少數東部武士也用武士刀,一時間白刃如林,刀光耀目,令天空中的太陽光芒都失色了許多。
由於薩摩武士們刀法凌厲而純熟,一刀下去,政府軍士兵往往難以抵擋,結果導致四五個政府軍士兵一齊上也戰不下一位薩摩武士,一番拚殺之後,政府軍漸漸不支,開始一邊後退一邊重新用步槍射擊,而薩摩武士們也沒有猛追,而是收刀換槍,和政府軍對射,雙方的距離漸漸的重又拉開了,如同海潮從沙灘退向大海,留下的,是橫七豎八倒在地上的滿是傷痕的戰死者的屍體。
看到這一幕,西鄉隆盛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放下了手中的望遠鏡。
自舉事以來,薩摩軍第一次在京都城下,遇到了強烈的抵抗。
京都是日本故都,千年古城,是日本的經濟和化中心,在攻克大阪之後,西鄉隆盛本來以為政府軍已然喪膽,京都可以一鼓而下,他為了減少攻城作戰對城市的破壞,是以這一次沒有讓上原勇作率戰鬥工兵對城牆進行爆破,而是希望以正常作戰方式拿下京都,因為他心中,有以京都為首都的打算。
雖然薩摩軍起兵是以「勤王新政」和「清君側」的名義,但他心中仍存有明治政府不肯屈服的擔憂,一旦迫不得已。需要自立政府時。京都無疑是一個很好的作為首都的地點。
但是現在。他親眼目睹了京都軍民的激烈抵抗和部下的慘重傷亡,心中不由得猶豫彷徨起來。
「現在孩兒們的傷亡便如此之重,待到兵臨東京城下,只怕還會有更多的傷亡吧?……」西鄉隆盛歎道。
「大將軍,今天的傷亡,其實是很小的。」身邊的武士回答道,「我軍此次進攻,是為瞭解誤入敵陣之前鋒部隊之圍。牽制敵軍,是以沒有全力進攻,,若是正式的進攻,敵軍主力在此全力作戰,傷亡肯定要比現在大得多。」
「原來如此,」西鄉隆盛長歎道,「京都民眾守土意志之堅決,果然非大阪可比啊。這個野津道貫,雖然敗於我軍之手。卻屢敗屢戰,愈挫愈勇。真是將才啊!」
「大將軍勿憂,京都兵力不足,我軍雖有傷亡,但敵軍經過連日作戰,疲憊不堪,彈藥也嚴重不足,我軍破城,就在這幾日內。」武士以為西鄉隆盛擔心京都久攻不下,安慰他道。
西鄉隆盛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而是繼續觀察起戰況來。
雙方激戰至日暮,西鄉隆盛聽聞號角聲響起,知道這是收兵的信號,正要詢問,一位武士前來報告,稱被圍的前鋒部隊已然成功脫險,擔任牽制的部隊也撤退了。
聽到今日戰事就此止息,西鄉隆盛竟然如釋重負般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
「另外,筱原將軍聽說大將軍竟然親至前敵察看敵情,擔心大將軍安危,請大將軍速速回轉本營。」武士又說道。
西鄉隆盛看了看遠處的如血殘陽,歎息了一聲,回身上馬,和武士們一起向大本營的方向奔去。
深夜,政府軍隊伍散開在陣地中,轉入隱蔽待命態勢。野津道貫和他的衛隊在一片松林中。按照戰鬥條令的一般要求,野津道貫命令全體立即動手構築隱蔽場所。他先親自督促檢查了一陣子,然後回到自己選定的一個周圍林木稀疏的地點,也和士兵們一樣,奮力挖了起來。
不大一會兒,草草的在南邊不遠的林子裡安頓下來的大寺安純對部下說:「抓緊時間休息!臨睡再檢查一遍戰鬥準備情況。要一支槍一支槍地看,子彈一律不准上膛,絕對禁止走火!哪個小隊出了問題,暴露了我軍位置,誰就要負責!」
在檢查完畢之後,他最不放心的是野津道貫的安全,便先到了野津道貫所在的地方。看到野津道貫正帶領部下全力挖溝,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他不便於斥責長官,便對衛隊長大加指責:「一個破溝你們這麼認真幹什麼!又不讓你們在這兒駐防!……還不趕快睡覺!離天亮就只剩幾個鐘頭了,不好好休息一下,明天你們怎麼打仗!」
他所以覺得他們不該認真費力地挖溝,是因為他模糊記起了有些被淡忘的倣傚普魯士軍隊的戰鬥條令的某一條款:部隊在戰鬥第一階段的任務是隱蔽待命,保存實力,主要是防範敵人的炮火襲擊。而明天拂曉戰鬥打響後敵人的支援炮火首先就會被用來打擊本軍的進攻部隊並攔阻後續部隊,屆時炮彈就有可能落到這兒來。
「你回去吧!剩下的我自己來做!」雖然這不是野津道貫第一次在他面前說出這樣生硬的話,大寺安純還是不由愣了一下,認真地看了這位司令官一眼,他總覺得,這一段時間裡,他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
大寺安純走後,野津道貫又仔細地把自己的武器檢查了一遍,並集合部下認真檢查,沒有再發現問題之後,便把隊伍解散了。他檢查了哨兵,也鑽進挖好的坑裡蜷縮下來。已是凌晨兩點,再過幾小時就要打仗,他想今夜無論怎樣自己都不會入睡了。他心中還有一些極重要的事情要思考,如果現在不思考,過了這幾個小時就沒有機會了。
儘管現在他還活著,但是他心裡清楚的明白,自己隨時有喪命的可能。
沒錯,這些天他手下的部隊依然在堅持同兵力數倍於己的薩摩軍戰鬥,並且給予了薩摩軍以狠狠的打擊,但是。政府軍自身的傷亡也不小。
政府軍的能夠戰鬥的人數。已經越來越少。而薩摩軍雖然遭到了沉重打擊,但人數卻越來越多。
而且,薩摩軍的炮火,也變得越來越強大。
他見過被政府軍偷
襲並摧毀的薩摩軍火炮,薩摩軍使用的,是目前世界上最為先進的克虜伯後膛炮,這種口徑為75毫米的行營炮設計先進,操作簡便。適於各種地形作戰,薩摩軍使用它們給政府軍造成了巨大的傷亡。
雖然政府軍竭盡全力的進行反擊,摧毀過多次薩摩軍的炮兵陣地,並且奪取了兩門這樣的大炮和不少炮彈,但薩摩軍的炮兵火力並未因此而衰減。
他們似乎有更多的火炮,還有優秀的炮手。
薩摩軍炮手射出的炮彈,不但猛烈無比,而且十分準確,甚至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只要政府軍的火炮一響,薩摩軍的炮彈不久便會飛來。將政府軍的火炮陣地打成碎片。而政府軍在行軍中,也經常會遭到薩摩軍的炮擊。
想起今天薩摩軍和政府軍之間的白刃戰。野津道貫竟然打了一個冷戰。
他親眼看見了薩摩武士們和受過普魯士式的刺殺訓練的日本農民士兵的交戰,其場面之血腥殘酷,完全超乎了他的想像。
而戰鬥的結果,無一例外的都是政府軍敗下陣來。
薩摩武士在面對普通的政府軍士兵時,可以做到以一當十,而政府軍士兵,經常三四個人也戰不下一個薩摩武士!
更何況,薩摩軍的人數,還要比京都的守軍多……
野津道貫發出了一聲沉重的歎息。
對於天亮後的戰鬥結果,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絕望的感覺,又重新包圍了他。
儘管他已經對麾下的將士們一再保證,天皇不會拋棄他們,不久便會派援軍到來的,但他自己在心裡,卻並不十分相信。
他相信山縣有朋不會拋棄自己,但現在,大隊的援軍並沒有像他想的那樣,沿著鐵路,乘著火車急馳而來……
大久保利通和山縣有朋,現在在做什麼呢?
這時塚本勝嘉少尉帶著兩名士兵來了,其中的一名士兵還在抽泣著,瘦削的肩頭一聳一聳的。
看到這名士兵哭泣,原本野津道貫是一定會暴怒不已的,但這一次,他竟然出人意料的沒有發火。
塚本勝嘉少尉先是向野津道貫敬了個軍禮,然後有些為難的說道:「將軍,是這樣,您瞧——」他回頭指了指那個哭泣的新兵,「二中隊的松下平二非要調到我們一中隊來!」
「為什麼?」野津道貫有些奇怪地看著他們。馬上就要打仗了,竟然還有人要求調換部隊!
他打量了一下塚本少尉帶來的這兩名新兵,這才發現他們二人長得很是相像。
「將軍,我們兄弟請求您滿足我們的願望!」沒有哭泣的那位明顯是哥哥的士兵搶在弟弟前面開口說道,「弟弟只是想跟我呆在一起……」
「這是松下平一,他的哥哥,在我們中隊。」塚本少尉說道。
松下平一無論是身材還是相貌都和弟弟松下平二差不多,只是眼睛裡多了點兒精明。野津道貫想道:這個人才是兄弟當中的靈魂,調換部隊的主意說不定就是他出的。
不知怎麼,看到這兄弟倆的一瞬間,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兄長野津鎮雄。
自己和兄長之間,不一樣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
「你們倆為什麼要調到一塊呢?」野津道貫問松下平一。
「我們是親兄弟,將軍,」松下平一壯著膽子說著,他忽閃著眼睛,看樣子也要哭了,「我們倆自小一塊長大,母親死的時候我們才八歲,她死前跟我說好的,不管到哪裡,要我一定和弟弟在一起……」
天一亮就要開始戰鬥了,這兄弟倆竟然還想在一塊兒。此時野津道貫仍舊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一定要調到一個中隊裡。這時塚本少尉插進來說:「將軍,您就答應他們吧,這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事。反正他們在哪都是打仗。」
……讓他們倆在一起的話,可能他們的心裡頭會覺得踏實些吧?
「好吧。」野津道貫同意了。
塚本少尉帶著松下兄弟走了。野津道貫又半躺下去。林子裡徹底靜下來。
一串雜沓的腳步聲從南邊林子邊緣由輕而重地響過來,他聽出是去偵察的部隊回來了。他們沒有到他這兒來。而是徑直走回了他們的宿營處。接著很快傳來了刨土的響聲。
最後連這種動靜也消逝了。夜色復歸於沉寂。他想士兵們也許都睡著了……俄頃。又有一個人的腳步聲在林子裡瘖啞地響起來。筆直地向他靠近。借助洩進樹幹間的條條縷縷的月光,野津道貫看清楚了,來人是大寺安純。
「將軍,您還沒睡著?」
「沒有。」野津道貫一邊回答,一邊將身子從草地上坐直。
「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野津道貫對大寺安純說道,
「睡不著,加上擔心敵人夜襲。所以到處走走。」大寺安純答道。
「今天的作戰,辛苦了!」野津道貫看著滿身硝煙味道臉上還帶有血跡的大寺安純,感動的說道。
「將軍,您知道援軍何時能夠到來嗎?」大寺安純問道,「將士們現在疲憊不堪,槍炮彈藥也嚴重匱乏,援軍再不來的話,恐怕我們難以堅守下去啊!」
「可能是大久保閣下和山縣閣下遇到了難處了吧!」野津道貫歎了口氣,答道,不過他擔心會打消大寺安純繼續作戰的勇氣。趕緊又說
道,「不過。我想援軍一定是會來的!我們還要堅持下去才行。」
二人正在說話,卻聽到京都城的方向傳來了一聲悶雷似的聲響。
野津道貫和大寺安純不約而同的跳起身來,循聲望去,立刻便看到了升騰起的沖天火光。
「不好!彈藥庫被偷襲了!」大寺安純率先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面色一下子變得慘白。
「這下糟了!」聽到大寺安純的話,野津道貫也是大驚失色。
許多政府軍官兵給爆炸聲驚醒了,此時在第一聲爆炸過後,火光已然變得暗淡下來,但仍然有一些零星的小爆炸發生。
「是敵人攻到城市裡了嗎?」有人問道。
「是彈藥庫被炸了!」有人驚恐的說道。
「只是一座臨時的彈藥儲藏所而已!大家不要驚慌!敵人的破壞很快會被制止的!」大寺安純覺察出了恐慌的氣氛在士兵們當中蔓延,立刻大聲喝道。
士兵們不再說話,而是不安的看著起火的方向,似乎是要印證大寺安純的話,在一陣凌亂的槍聲響過之後,那裡便安靜了下來,不再有爆炸發生,火光也漸漸的暗了下去,不一會兒便消失了,月光下只剩下高高的煙柱。
「沒事了!大家抓緊時間休息!明天一早還要戰鬥!」大寺安純大聲道,士兵們猶豫了一會兒,陸續的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睡倒下來。
大寺安純和野津道貫對望了一眼,各自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不安之色。兩個人沒有再說什麼,而是默默的坐了下來,等待天亮。
天空漸漸的變得微白,霧氣一點一點地濃重起來,但附近所有的山不知道是受到火焰或是朝陽的反映,輝耀出薔薇花一樣的顏色,顯出一種妖異的美。
大寺安純最先注意到這一奇怪的景象,他站起身來,向前走了幾步,想要看清楚是什麼造成了這一異常,但卻因為樹木的遮擋,看不清楚。
野津道貫也注意到了這一怪異現象,他站起身來,快步向林外走去,大寺安純想要叫住他,但他猶豫了一下,沒有開口,而是叫起了幾名衛兵,和他一道追著野津道貫而去。
野津道貫快步的走向附近的一處小山坡,大寺安純和幾名衛兵追上了他,但野津道貫似乎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存在,而是大踏步的向山頂走去。
終於,野津道貫到達了山頂,那可怕的光景立刻就展現在他的眼前。
整個的低地完全被煙霧掩住,恰如巨大的雲層籠罩在地面上,濃煙吞沒了市街,無論是房屋還是樓閣和別墅,以及所有樹木,都被罩在了這淒慘的灰幕當中。
在平原的那一邊,街市正在熊熊燃燒著!
假使只是一幢房屋著了火,那火勢無論怎樣地宏大,在燃燒的時候都會形成火柱的形狀的,可是這可怕的大火災卻全然不同了,它顯現出的,是和黎明的天空一般的濃雲一樣的狀態!而濃雲的上面,奔騰著煙火的浪濤!
這浪濤有些地方黑,有些地方紅,而有些地方顯著血一樣的色彩,它們有的在縮卷,有的在膨脹,而有的像正在伸縮的大蟒似的瘋狂地扭動,這巨大的煙浪,有時象繩索似的纖細而狹長,可是頃刻之間,從這繩索下面便會冒出煙來,而那下面的紅光也剎時地一變而為火焰,這火焰與煙霧在空中無邊無際搖曳著傳揚開去,好像廣大的森林淹沒地平線那樣,遮住空中的下部,連那些隆起的山丘都全然看不到了。
野津道貫差一點以為,不是京都,而是全世界都受到火的襲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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