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王如今剛到而立之年,膝下只有三女,長女楚靜喬乃是先王妃耿氏所出,如今一十三歲,深得先帝寵愛,小小年紀便被封為鳳崎郡主,人稱喬郡主。
先王妃得病之時,喬郡主便開始打理錦王府後院,新王妃進府後,這後院的賬冊鑰匙依舊握在她手上。
今日,聽說石清妍為發洩失子之痛體罰後院侍妾們,楚靜喬料理完手頭上的事,便隨著芳兒過來瞧瞧,此時聽吳佩依喝了這麼一句,便斥道:「吳庶妃,母妃面前不得無禮。」
吳佩依忙故作謙遜地說道:「是婢妾唐突,還請郡主恕罪。」轉而,又對石清妍說道:「還請王妃看在我訓奴心切的份上,且饒了我這一遭。」說著便欠身。
「吳姨娘,我不饒。」石清妍掂了掂手裡的柳枝,一邊想著自己要不要也自稱為本王妃,抬頭看向那眾星捧月被一群婢女圍在中間的喬郡主,只見此女才十三,身子尚未長全,但一身氣度已經不凡,一雙眸子清亮,配上一張圓中帶方的臉,更顯得與尋常柔弱女子不同。更何況,這會子滿院子裡的人裡頭就她一個一身鮮紅華服,越發顯得出眾。
吳佩依不料石清妍如此說,福下去的身子一時僵住,面上的笑也尷尬地停滯住。
楚靜喬心裡暗暗吃驚,心想這石清妍原本識時務的很,怎地病了一場就似石頭一樣頑固了,難不成她是自覺今生無子,於是便想要破罐子破摔。不甘心站在石清妍面前跟她說話,便示意丫頭進石清妍房裡搬凳子出來,於是等著丫頭搬凳子的空當,便笑道:「母妃,吳庶妃可是正二品……」
「這些個品級太多,我不耐煩記。從今以後都是姨娘。」石清妍瞄了眼小几上擺著的名冊,掃了一眼,只瞧見樓晚華是從一品側妃,吳佩依是正二品庶妃,還有些個良媛孺人林林總總十餘人。
楚靜喬笑道:「不知母妃是從哪裡來的火氣,但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豈能因母妃一己之私,毀了錦王府的規矩——更何況,這規矩還不僅是錦王府的,若叫外頭人知道咱們錦王府後院裡頭這樣埋汰人,一叫仇者笑話,二叫親者寒心。」
石清妍啪地一聲,將手上的柳枝甩在那方寫了《侍寢週期表》的木板上,說道:「郡主瞧見了嗎?」
畢竟是個少女,瞧見那侍寢兩字,楚靜喬臉上一燙,更覺那柳枝如摔在自己臉上,壓抑住羞澀,鎮定地問道:「母妃這是何意?」
石清妍用手指著下巴,指著上頭幾個字,說道:「本王妃因身體有恙不能給王爺生兒育女,自覺慚愧,於是今兒個叫姨娘們過來整理出一張《侍寢週期表》,此表看似粗糙,卻又十分好用。郡主若不嫌棄,便在一旁學著,將來定能令郡馬一年抱得五子十女。」
「你……」楚靜喬見石清妍出口無狀,不由地動起怒來,頭回子露出小女兒的嬌態,嗔道:「母妃怎跟市井女子一般口沒遮攔。」
「郡主見過市井女子?」
楚靜喬才要再跟石清妍爭辯,忽地心思一轉,暗道如今錦王府裡上有她和廣陵侯夫人兩個,下有樓晚華、吳佩依等人,諒石清妍也翻不了身;且如今由著她胡鬧,待錦王回來,也免得錦王因石清妍失子憐憫她,若無意外,此次定能叫石清妍永不翻身。再者說,石清妍指著那木板擺明了要轉移話題,自己怎能中了她的計,因丫頭們還沒將凳子搬出來,於是眉間流露出兩分不情願,開口緩緩地說道:「楚側妃乃是從二品徐州牧之女,姨娘這稱呼,未免太折辱她了。」
石清妍笑道:「折辱這詞不是按出身來說的,此一時彼一時,看的是當下不是曾經。比如郡主,今時在府裡金尊玉貴,來日和親番邦……」
楚靜喬打斷石清妍的話,冷笑道:「母妃多慮了,父王不會讓本郡主和親番邦。」
石清妍笑道:「有後娘就有後爹,郡主這般想,未免太過天真了些。」
楚靜喬常年掌管王府後院,因要令下人敬畏,便刻意修身養性不常大喜大悲,此時聽了這話,不由地冷笑連連,鼻子裡嘿了一聲,冷聲道:「母妃未免自視太高了些,父王豈是個任由婦人擺佈之人?」
石清妍笑道:「那你可知你父王去哪裡了?可知他此行的目的?可知日後他為了此行的目的要做什麼?總歸我已經是王妃,除了擺在後院再無他用,郡主可比我厲害多了,郡主貌可傾城,又足智多謀,如今早已芳名在外,正合藉著婚嫁助了王爺一臂之力。」
楚靜喬再如何,也不過是閨中女子,那皇帝下旨招錦王等人進京的消息被錦王瞞了去,因此她雖隱約聽到一些風聲,但知道的並不真切,只憑著直覺料到京中皇帝叔叔與父親叔伯們之間發生了些事。是以,眼中流露出狐疑,疑心石清妍故弄玄虛,但又覺石清妍沒有底氣不會如此,畢竟就算破罐子破摔,石清妍的話裡也當有幾分心虛才是;且石清妍的話又有幾分道理,雖說她如今在錦王府裡威風的很,誰知過了兩年,她又會嫁到哪裡去,倘若父王當真需要與人結盟,石清妍這王妃自是動不得,且誰動了,就是打父王的臉,她這郡主,便派上了用場——如此這般,自己這錦王親女隨如今如何,終究比不得石清妍跟錦王親近。
因這麼一遲疑,楚靜喬便落了下風。
石清妍百無聊賴地拿了柳枝抽打著木板,催促道:「郡主若來求經,就在一旁老實地聽著,將來郡主出嫁,本王妃也送了郡主這麼一塊木板。」
楚靜喬一口銀牙險些咬碎,一張小巧的嘴撅了撅,隨後眼角餘光就瞧見進了石清妍房裡搬凳子的丫頭空手出來。
那丫頭走近了,小聲地回道:「王妃房裡的凳子都沒了。」
楚靜喬眸子猛地一睜,瞪了眼此時懶散地倚在小几上的石清妍,暗道石清妍這次是早有準備,誠心要自己站著跟她說話。自覺站著與石清妍說話便矮了石清妍一頭,且隨石清妍如何胡鬧,待錦王回來後一切便能撥亂反正,既然石清妍要找死,自己何必攔著她。想著,便哼了一聲,領著丫頭向外走去。
石清妍哧了一聲,心想楚靜喬這急性子還要扮作大人模樣給人找場子,柳枝一端在靈巧的手指間轉著,看向一旁的沉水,心想這丫頭倒是好用,「還愣著做什麼?將那沒上沒下的丫頭打出去,就是這種人將郡主教壞了,讓她忘了長幼尊卑。」
向外走的楚靜喬後背一僵,心裡越發狐疑石清妍定是從哪裡找來了依仗才敢說出這些話,為查明此事,便頭也不回地依舊向外頭去。
沉水也如楚靜喬一般想法,只當一向不管後院之事的錦王爺給石清妍做了主心骨,於是昂首挺胸地指使兩個小丫頭拉著芳兒出去。
芳兒此時還跪著,只是方才楚靜喬在的時候背脊挺得筆直,這會子就弓了身子,忙辯解道:「奴婢不知哪裡錯了,奴婢……」
石清妍說道:「沉水,告訴她她哪裡錯了。」
沉水此時醒過神來了,忙說道:「王妃叫府裡……姨娘們還有姨娘們的丫頭都聚在院子裡,這芳兒擅自出去,出去後,還高聲通報郡主到,亂了尊卑。」
芳兒聽沉水沉著地說出這話,暗道她早就知道沉水這人奸猾的很,一遇東風便飛上了天,也不怕飛上去以後栽下來。
雖不知這是哪一股「東風」,但芳兒心裡依舊堅信吳佩依在錦王府十幾年的體面不會這麼快就消散,於是忙又看向吳佩依。
吳佩依被楚靜喬留下,緊緊咬住牙關,望了眼那叫她一頭霧水的《侍寢週期表》,心想石清妍鬧這麼大的陣仗,廣陵侯夫人該知道了,她應當過會子就到了,如今只要叫芳兒鬧一鬧,拖上一些時辰,廣陵侯夫人來了,自不會像楚靜喬那樣被「侍寢」二字唬得面紅耳赤無暇應對石清妍。
因這般算計,吳佩依眼睛微微一轉,示意芳兒去求石清妍。
主僕連心,芳兒立時會意,聲淚俱下地念道:「奴婢一時糊塗,只當王妃要見的的是庶妃,因此……」
「是姨娘。」石清妍更正道,瞧見自己每說一句姨娘,樓晚華臉上便暗一下,心想難不成這「天真」的女人還以為側妃就不是姨娘了。
樓晚華素來不愛直接與人爭鋒,因此此時秉持著一個忍字,硬是不開口說一句話。
沉水接著石清妍的話說道:「是姨娘們。」
芳兒的哭訴被打斷,此時再要連上就有幾分刻意,於是她重又起了頭,唱念道:「奴婢一時糊塗,只當王妃要見的不是奴婢們,又想著王妃素來跟郡主親近,郡主又管著後院的事,因此才想著王妃要有事,跟郡主也能商議一二……」
「自作主張,吳姨娘,這樣的丫頭你是怎麼用上那麼些年的?」石清妍慢吞吞地問道。
吳佩依做了十幾年婢女,好不容易藉著先王妃喬郡主做了庶妃,只當早先身份卑下的日子一去不復返,如今聽到這「姨娘」二字,就覺早先呼奴喚婢的日子如春夢一場,自己又成了個被人瞧不上的婢女,此時見石清妍等著她回話,便有氣無力地說道:「她在婢妾身邊的時候好端端的。」
石清妍笑道:「那這丫頭就是人前一套背後一套的了?」瞅著那看似哭求實際上就似有了主心骨一般的芳兒,又笑道:「你姨娘說你是兩面派,這樣對主子不忠的人實在留不得,我原想饒了你,哎呀,」似是醒過神來,又扭向吳佩依,「我還沒饒了吳姨娘呢,吳姨娘回去將大悲咒抄上兩百遍,等著王爺來,交給王爺。」
石清妍聲音清脆,那「交給王爺」四字隨著臉上的一抹羞澀說出,就如告訴院子裡的人她跟錦王「兩口子」商議好的一般。
吳佩依婢女出身,並不識字,一遍尚且抄不來,哪裡能抄出兩百遍,於是顧不得再去管芳兒的事,便看向樓晚華,恨不得立時扯著樓晚華的衣襟告訴她此時正是兩人共同禦敵的時候,心急火燎地想要撬開樓晚華的嘴,叫樓晚華與她聯手應對石清妍。
吳佩依偷偷瞅了樓晚華許久,忽地聽到後頭衣袂摩擦出的細碎聲音,忙向後看去,見到廣陵侯夫人在丫頭們讓開的道上走來,不由地鬆了口氣。
石清妍靜靜地坐著,嘴裡吐出一句:「又一個來砸場子的。」
樓晚華恰聽到這一句,心裡認定了錦王不回府,她便堅持以不變應萬變,絕不跟石清妍正面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