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元德一邊撐起六十四竹骨節綢布傘為文帝遮風雪,一邊道:「皇上,這麼晚了,您是回乾元殿還是去芙蕖殿?」
乾元殿是皇帝自己的寢宮,而芙蕖殿則是皇帝最敬重的妃子——莊妃的寢宮。
文帝望著眼前白茫茫的雪花,快速的走著,直到趙元德以為文帝是要回乾元殿的時候,才聽到他清冷的聲音:「去朝鳳宮。」
朝鳳宮——歷代是大燕皇后的寢宮。
皇上已經許久不去朝鳳宮了,趙元德心中暗自琢磨著,皇后娘娘歷來性子急躁,皇上現在過去,定然和顏悅色不了,所謂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恐怕今兒靜遠宮又得多好幾具冤死鬼了。
朝鳳宮離乾元殿不遠,順著飛翹起琉璃青瓦的宮牆一路往前,穿過圍著琉璃罩子的春波亭,經過一池結了冰霜的凌波湖,再繞過九曲長廊便到了。
皇后此時正好沐浴完,穿著一身雪色中衣對著鏡子梳理一頭長髮,身旁的徐姑姑一邊給她梳頭一邊小聲的說著:「皇上讓人將雲華宮打掃了出來,明兒三皇子回來還住雲華宮。」
皇后挑眉看了眼菱花鏡,看著鏡子裡頭也有一個雍容華貴的女子微微挑著眉眼,一副不屑的模樣,她淡聲道:「皇上不記得,奴才們也不知道提醒麼?怎麼還選了那麼個地方?也不避諱著點。」
徐姑姑捂著嘴小聲道:「說的是啊,可皇上心裡記著雲華宮的前主兒,恐怕換了別的地方不合心意。」
話音剛落就見皇后臉色一變,徐姑姑自知多言,急忙補一句:「那雲華宮已經多年不曾住過人了,想必遊魂的野鬼也住進去不少,等三皇子住了進去,還不定是個什麼情景呢。」
皇后斂眉,急聲怒斥了一句:「多嘴多舌!以後這樣的話不許再提!」
太平日子過久了,許久不曾聽見皇后這般怒斥,讓徐姑姑驚了一跳,嚇得一縮手就將皇后一根頭髮拽了下來,皇后「嘶」了一聲,正要發怒,忽然聽到殿外有腳步聲。
小內侍尖細的聲音傳了進來:「皇上駕到!」
屋子裡跪倒了一片人。
「皇上萬福金安。」
宮人整齊的行禮聲,讓人聽著有些震耳欲聾。
皇帝進來就瞧見只穿著雪色中衣的皇后跪在正前方,他緩聲道:「都起來吧。」
徐姑姑扶著皇后站起來。
即便是只著了雪色中衣的皇后,看上去依然端莊大氣雍容華貴。
她低聲吩咐徐姑姑,「去將內務府剛送來的信陽毛尖給皇上沏一杯來,」然後轉過頭來笑著對皇帝道,「您可是好久都不曾來過臣妾的朝鳳宮了呢。」
皇帝穩穩地坐到臨窗的暖炕上,身姿筆直儀態優雅,白皙的臉上一點看不出年過不惑的模樣,「朕來看看皇后,皇后不高興麼?」
皇帝未曾登基的時候就是雲浮城裡有名的美男子,而皇后許久不曾見過皇帝了,她正對上皇上那雙清亮的眸子,臉上便帶了些幽怨,「皇上明明知道臣妾的心思,每年內務府送來的信陽毛尖都是留著您來了才沏來喝的,您總是拿臣妾取笑……」
皇帝悠然的看著殿內的陳設,視線停到了多寶閣上頭的一張棋盤上,那是用一整塊白玉雕琢而成的棋盤,棋盤上頭用碾碎的黑曜石製成顏料,畫了涇渭分明的楚漢交界。
皇后順著皇帝的視線看過去,輕聲道:「您也許久不曾同臣妾下過棋了。」
皇帝輕輕點了點頭,「我們是許久不曾下過了,今日皇后便陪朕下一盤棋吧。」
皇后笑著吩咐宮人將棋盤取下來,放置到暖炕擺著的桌案上,將棋子擺好,並不是時下文人之間流行的圍棋,而是殺伐決斷恣意痛快的象棋,棋子是用棋盤用剩的邊角料打磨而成的,瑩瑩的白玉看上去賞心悅目。
「皇上的棋藝好,這一局就讓臣妾執紅棋先走吧。」皇后笑盈盈的看著皇帝,眼中閃動的彷彿是十幾歲少女才有的明亮光輝。
皇帝點了點頭。
皇后出手就是當頭一炮,皇帝走了一步屏風馬,然後她又拱了一步兵。
皇帝臉上露出一個細微的笑容來,抬手走了一步車。
皇后看著皇帝臉上笑容,也推了一步車,絮絮叨叨起來:「雲華宮自打十一年前的那場大火,再修繕了之後就沒人住過,皇上怎麼給三皇子挑了那麼個地方呢?」
皇帝抬手吃了皇后的一個兵,手中捏著那只棋子笑了笑,「宮裡也沒別的地兒適合老三那麼大的孩子。」
皇后緊接著飛起一馬,吃了皇帝過了河的卒子,嗔怪道:「皇上可瞞得真緊,今兒若不是鳳儀打夕柳營回來跟臣妾說,『在武場見著個長得跟父王寢宮裡的美人像十分相似的少年』,臣妾還不知道三皇子被您偷偷的養在宮外頭那麼久。」
皇帝一馬飛掉皇后過了界的車,隨手將車丟到棋盤外頭,輕輕揚著下頷,「老三大約是與皇宮八字不合,打小生下來就體弱多病,十一年前那場大火又差點去了小命,本想著就將他放到宮外頭,安安穩穩的也是一生。」
皇后心頭一跳,她豈會不知皇上心中所想,三皇子那般的肖似那個女人,就連鳳儀只見了一眼都能認出來,安安穩穩的過一生,也得有那個命才行!
她展顏一笑,笑的粲然,眸子裡映著宮燈明亮的光,語有深意道:「畢竟是皇子,您還真的捨得讓他在宮外頭沒名沒分的過一輩子?再者說了,靜遠宮不是還空著麼,他的八字再差,放他到靜遠宮去,那些陰氣兒總能壓的住他吧。」
徐姑姑低頭歎了口氣,靜遠宮那可是歷來犯了錯的嬪妃們才會去的地界兒,裡頭的人不是瘋了就是傻了,最後的下場沒一個好的,皇后這般與皇上強能有什麼好處,無非是心裡頭不甘心,皇上一直惦記著的那人不是自個罷了。
皇帝眼神微動,看著皇后飛起的馬,輕笑了一聲,「靜遠宮?朕的皇宮,已經被他燒了一個雲華宮了,朕可沒有那麼多宮殿讓人燒的。」
皇后臉色驀然一僵,皇上這是什麼意思?當年的事情可不全是她的主意,要不是他,她又怎麼會冒著這樣的風險,擔著這樣的名聲,來做這樣惡毒的事情?
再開口,她的聲音便陡然尖利了起來:「皇上可是怪臣妾沒有管好後宮,才會讓三皇子小小年紀流落在外麼?」
徐姑姑在心裡搖搖頭,皇后一生順遂,脾氣更是一直沒變過,著急起來了,什麼話都敢出口,有哪個男人會喜歡自個的正室這般的咄咄逼人?也實在怪不得皇上會不喜歡皇后了。
面對皇后這般逼問,皇帝只是四平八穩的坐著,用車吃掉皇后的一個馬,靜默不語。
皇后卻急起來,聲音之中飽含委屈與幽怨:「臣妾自掌管後宮以來,哪日不是勤勤懇懇的,皇上便是不喜臣妾,也不必這般挑臣妾的錯兒處吧,何況十一年前的事兒皇上還不清楚麼?」
皇帝聽明白了皇后的怨懟,深深的看了皇后一眼,手裡捏著剛剛吃掉的馬,眼角微微挑起,那雙清亮的眼睛愈發的冷清:「朕讓你掌管後宮,並不是讓你隨心所欲,靜遠宮那般的地方,你若當真讓老三去住了,你還不如就放他在外頭呢,正是因為朕當年之事知道,所以現在老三回宮這事兒上,朕不能看著你一錯再錯。」
一錯再錯,皇后只覺得耳朵裡轟隆隆的一片,他竟然說自己當初那樣做是錯的,可若不是他,她又如何能夠做出來那樣的事情?
皇后抬頭看著皇帝一開一合的嘴,只覺得那一個字一個字像是釘子般,一顆一顆的砸進了自己的心裡,她尖聲問道:「皇上究竟將臣妾放在何處?錯處都是臣妾來背,好處都是皇上來做,便是過河拆橋也沒有這般快的!」
「噹」的一聲脆響,皇帝將死了皇后,無論她如何走,都是死路。
皇帝緩聲輕語道:「皇后的棋藝這些年一直沒有長進啊!」
皇后的手捏的死死的,忽然騰的起身,一把拂掉棋盤上的棋子。
白玉做成的棋子「鐺啷啷」的滾落到地上,有幾個棋子不堪重負,在跌落地上的瞬間碎裂成了幾塊,散落在一地打磨的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襯著一室明亮的宮燈,如同天上繁星一般耀眼。
一室的死寂,宮娥們發顫的貼著牆角站著,生怕一個吸的氣兒重了吵著皇后。
皇帝的眼睛順著震怒的皇后,一路移到散落在暖炕上那個刻著大大鮮紅的帥字棋子上頭,伸手撿起那顆棋子,放到棋盤的正中間。
「象棋的輸贏之道,這『帥』永遠是留在棋盤上的最後一個,好比這深宮之中,做主的人,也永遠只有那麼一個。」
皇后閉了閉眼,哀聲道:「好一個永遠只有一個……」
「時辰不早了,早些更衣安置吧。」皇帝不欲多言,逕直去了寢殿。
更衣發出的窸窸窣窣聲音傳到皇后耳朵裡,皇后將眼中的那抹不甘狠狠的壓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