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鋒芒畢露雖然容易樹大招風,但若不如此,豈不是讓那些想要拿你做文章的人都沒了理由借口?如今衛家已然是一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態,他們要動你,只會給皇上增加清理衛氏的理由,與你不過是在名聲上頭有一點點損傷罷了,名聲,以後都能補回來,可若是失了聖心,以後再要努力補救,恐怕是難上加難。」
夏明徹的一番條理清明的分析正中楚少淵之意,他今日故意將夏府跟寧國公府對上,也是有這方面的打算,只是他沒想到,夏明徹會對他說出這樣一番肺腑之言。
夏明徹一向是明哲保身的,就是在五舅舅那裡唸書,也很少對這些政事發表什麼看法,但他卻知道夏明徹實際上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而且對政事十分敏感,洞察秋毫,從今日幫著王玨拿主意就能窺得一二。
他忍不住問道:「二哥哥為何要對我說這樣一番話?」
夏明徹輕輕皺了皺眉,半晌才道:「原本我並不贊同父親將你養在府裡的,夏家這樣過早的參與到黨派之爭中,對父親對大哥、對我都不是什麼好事,而且你之前表現出來的性子太過於軟和……」
宮裡都是些人精,若是性子稍微軟一些,沒有主意一些,怕回宮不出幾年就廢了,就連個好一些的差事都沒有,看大皇子就知道了,生母是低下的宮人,太子之位輪不到他,近幾年封了廣義郡王成日吃喝玩樂遛鳥斗蛐蛐,皇上就連看守皇陵的差事都不讓他去做,徹徹底底的一個廢人。
「……直到剛才你在父親面前的那番作為,才讓我做了決定。」夏明徹的語氣清越,像是夕陽投在湖面上泛起的波光粼粼,只有細微漣漪,轉瞬便歸於平靜。
他既然能夠做出剛剛那番舉動,想必不是一個甘於平凡的人。
既然夏家已經入局,那就選一個最適合的人選來扶持,在夏府養了五年的楚少淵無疑是最好的人選。
楚少淵一愣,他原本以為夏明徹會拿他們從小到大的情誼來說,卻沒料想到他會這樣理智乾脆的說出他的真實想法,一時之間有些怔忪。
他抬起琥珀般清亮的眸子看著夏明徹,輕聲道:「我還以為二哥是因為我們一同長大,才會這樣提醒我……」
夏明徹眉毛一擰,看著他的神色頓時就有些奇怪:「你以為,如果不是我們一同長大,我用得著這樣提醒你麼?」
如果他們不是有著一同長大的情誼,他又怎麼可能會這樣冒險的下了這個決定,即便是夏家入了局,他也會想辦法將夏家抽離出來,不去攪進這趟渾水之中,雖然可能會耗費一些心神,但總比父親這樣莽撞的將寶壓在了他的身上,最後可能導致萬劫不復要來的好一些。
楚少淵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二哥是想告訴他,既然你腦子還夠用,那看在從小一同長大的份上,我就幫幫你,讓你不用一個人那麼辛苦。
夏家除了夏世敬太過於唯利是圖之外,兩位兄長都是十分好的人,大哥今日能夠幫他出頭是他沒想到的,而二哥現在對他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也是在向他做出承諾,以後的夏府會竭盡所能的幫他,想到此,他鄭重道一句:「多謝!」
夏明徹揮了揮手,道:「別急著道謝,你今日這般不依不饒,還讓寧國公世子背負荊條賠罪,恐怕你明日回宮就會有御史彈劾你囂張跋扈,你要想好你該如何應對。」
楚少淵笑了笑,「我等的就是御史的彈劾,好讓父王知道,一個小小的寧國公庶子也能欺辱到我的頭上來。」
他流落在民間不是一年兩年,朝中沒有任何他的勢力,他剛回宮就被御史彈劾,皇上會怎麼想呢?只會覺得他無依無靠,心生憐惜吧,而且當年的事情,皇上比他更清楚,將他放在夏府也是皇上的意思,倘若當真被彈劾了,皇上只會待他更好。
而且皇上要收回馬市以及西北的控制權,還有什麼人選是比他更合適的呢?又是自己的兒子,又沒有任何勢力,必須要依靠皇上才能夠有一條出路。
夏明徹點了點頭:「明日大哥不能去參加武試了,我估計明日會是沛二哥拿頭彩,陳繼昌既然是由安北候提拔做的燕雲衛統領,那麼今日沛二哥幫著我們,必然也會被他穿小鞋,到時候想個法子讓他入了皇上的眼,皇上若是知道自己的親衛裡,有人一心向著外人……」
皇上怎麼可能容忍這樣的事情?要知道所謂親衛就是皇上的死士,死士的心向著外人無異是告訴皇上,你的皇位該換個人來坐了。
皇上自從衛家幫著奪了皇位之後,疑心病便越來越重,本著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態度,陳繼昌定然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如今的衛家看著富貴堂皇權勢滔天,西北有馬市那樣富得流油的差事,西北的軍權也握在手裡,安北候在帝都又是門生無數,朝廷之中更是黨羽遍佈,安北候的胞妹是皇后之尊,太子更是皇后所出,衛家的榮耀只差一步,就能夠觸及天子的位置。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即便是被冤枉的又如何,若他是皇上,也不會放過衛家。
楚少淵眼睛發亮,不得不說,夏明徹看待政事眼光十分毒辣,而且幾句話就能夠點明重心,他心下舒展一口氣,忍不住想,還好二哥幫的是他,若二哥是他的仇家,想必他會覺得頭大如斗吧。
他的心思又轉到了嬋衣身上,夏家有二哥這樣的智囊在,至少姐姐不會受什麼委屈,
雖然現在他手上確實任何權利也沒有,回宮更是兩眼摸黑,如同盲人摸象,但他並不害怕,八歲之前的經歷,讓他知道要過的好必須忍,到了夏府之後他更是將忍功練到了極致,不止隱藏性情更隱藏感情,只做一個尋常官宦世家的庶子,既不出挑也不落後,一副無慾無求軟弱好欺的模樣,但有些事他必須要去做,母妃不能白死,他這些年的辛苦不能白費。
他輕聲道:「二哥放心,這件事就交給我吧,我明日回宮去,想必父王會問起我宮外的生活,該怎麼回我都已經想好了,所謂禮尚往來,既然衛家送了寧國公世子這樣一個大禮給我,我自然也不能準備太差的回禮。」
夏明徹思忖道:「這樣就好,今日母親曾囑咐你,說你若遇見難事可以找莊妃姨母,我想了想,當今皇太后是外祖母的胞姐,既是莊妃姨母的姨母,也是母親的姨母,你又在我家住了五年之久,那就比旁人更多一分親近,皇太后如今不太管後宮之事,讓莊妃姨母與皇后協理六宮,皇上又最為孝順,與皇太后多親近親近只會好不會壞……」
楚少淵點點頭,仔細的聽夏明徹分析著。
在雲起院的正房裡,兩個少年人將未來能夠遇見的困難與阻礙,在明亮的宮燈之下,一條一條的仔細分析,彷彿未來是條惡龍,他們便是屠龍的勇士,帶著隱約的光明,奮不顧身投向未知的星辰之中,
這是楚少淵作為夏明意的身份在夏府的最後一夜,在他許多年登基成為明帝之後,在觀星閣俯瞰大燕都城雲浮壯麗夜景時,曾經不止一次的回憶起在夏府時,這個給了他無數溫暖的夜晚。
……
夏明徹離開之後,夏琪過來對楚少淵悄聲道:「三爺,西楓苑的巧蘭在外頭等了許久…」
楚少淵點點頭,披了件袞毛斗篷出了雲起院,巧蘭見到楚少淵,急忙上前道:「三爺,顏姨娘等您許久了……」
他擺擺手,示意自己知道了,手中拿著一隻玉牌往西楓苑走去。
顏姨娘此時正靠在正房的暖炕上,看著琉璃窗外茫茫的夜色發呆,謀劃了這麼久,老爺竟然一句也沒跟她提起過,意哥兒就這麼突然的要回宮了,看來她真的是被厭棄了,忍不住雙眼又泛起迷離的淚光。
楚少淵進來,就見到顏姨娘頭上厚厚的纏著紗布,神情委頓的坐在炕上抹淚,他眉頭一皺,問道:「姨母怎麼哭了?」
顏姨娘抬頭看著他肖似妹妹的一張臉,只覺得嘴裡鹹的發苦,她開口喊了一聲,「意兒……」這才發現她的聲音竟然嘶啞成了這般。
楚少淵抬手將她臉頰上的淚擦乾淨,輕聲道:「姨母不要擔心,我回去給您討一個恩典,您此後會衣食無憂一生安穩的。」
顏姨娘看著他那雙琥珀般明亮的眼睛,眼淚止不住的流了出來,她淒楚的抽泣著,「恐怕姨母等不到那天了,老爺恨毒了我,只怕你一回去,我就要被送往庵裡了。」
楚少淵眉頭皺的更緊,「姨母放心,您不會被任何人送去庵裡的,您安心在夏府養好了身子,待我到開牙建府的年紀,就將您接來與我一同住。」
顏姨娘搖頭,眼淚落的更凶,「姨母只是個低賤的妾室,除非身份上有所改變,否則是不可能去幫你料理家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