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抬起頭,盯著夏世敬,目光不善。
「四侄媳說這是那老賊婦的孫兒夏明景落在府裡頭的,還說府裡的小廝時常見夏明景在後門偷偷的見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鬟,穿的是秋香色比甲,圓臉柳葉眉看著十分眼生。」
「有一次他聽見他們說什麼,『事成之後要給兩千兩銀子』,最後一次見那個小丫鬟是前幾日,夏明景嘴裡嚷嚷著『你們姨娘害我,這事我不幹了』那丫鬟索要信物,他直接道『早將腰牌當了換了銀錢』」
「然後夏明景進了府,之後就將這腰牌扔進了井裡,幸好那口井是枯井,小廝爬進去拿了出來,又給了四侄媳,今兒四侄媳給了我,讓我看看是不是我們府裡出來的。」
夏世敬在大理寺任大理寺少卿之職,聽老太太說到這裡,心中隱約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忍不住吃驚,如玉怎麼可能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母親,會不會弄錯了?這腰牌是我給如玉的,她這麼做,能有什麼好處?」他下意識的就想為顏氏辯解。
老太太冷哼一聲,譏笑道:「你告訴我,這事情哪個地方出了錯?腰牌是假的還是別人栽贓給她的?四侄媳跟她遠日無怨近日無仇的,為何要栽贓給她?」
「倒是顏氏,打的一手好算盤,自以為她有了身子,又將徹哥兒逼得去不了宗學,讓你厭棄了徹哥兒,她再生個哥兒就能得個好,做夢!」
夏世敬目光一閃,手心緊握玉牌,豁然起身,「我去問清楚。」
老太太冷冷瞧了他一眼,「你那個姨娘慣會撒潑賣嬌裝可憐,可這一回不行,前幾日她說保胎藥裡有紅花,將晚晚派過去伺候她的家僕打的半條命去了,硬要栽給晚晚,說是晚晚指使那家僕要害她腹中孩兒,後來我讓人搜屋子,在她的心腹婆子的屋子裡發現了半匣子紅花,我念著她是你歡喜的人,才只將她院子裡的人給換了。」
「今兒故態萌發又上明月樓打砸了媳婦給趙姨娘鎮宅子的擺件,都是媳婦自個的嫁妝,件件珍品,若不是給你做面子,媳婦用得著從自個嫁妝裡拿東西?如今又出了這事,她是巴不得夏府的嫡子嫡女都死個乾淨,好給她的孩兒騰地方。」
「你自己想想,徹哥兒從小就聰明,若是他知道了自個被你的妾室陷害,而你卻不聞不問,將來父子兩個離了心,對夏府有什麼好處?你除了辰哥兒跟徹哥兒,還有別的兒子不成?那賤人就是再生個哥兒,你放心讓她這般德行有虧的帶著?到時候毀的可是夏府,不是別人!」
夏世敬聽著夏老太太的話,只覺得渾身發冷,枕邊躺著的人,竟然是一副蛇蠍心腸,他還自欺欺人的以為是自己虧待了她。
他沉聲道:「兒自然省的,兒這就去問個明白,真是她做的,兒必容不得她!」
都到了這個節骨眼上,兒子還要去問個明白,那賤人怎麼會承認?
想她要強了一輩子,臨老了,兒子居然跟他老子一個樣子,她如何能嚥得下這口氣?如何能安心的閉眼去地底下找那賤人清算總賬?
老太太氣的一把抄起桌案上的花觚看也不看的往他身上砸過去。
「你是要整個夏府都賠在那賤人手裡不成?你的兒子你當真一點都不在乎?我怎麼會生下你這麼個不知輕重的東西,你給我滾出去!」
老太太氣極了,病症才剛好沒幾日,又開始空空空的咳嗽,大口大口的咳喘。
捻著佛珠的手指在袖子裡發抖,看上去竟像是風燭殘年的老人,無依無靠可憐的很。
見他愣怔在那裡,抖著手指著他,聲音微弱。
「滾……滾出去……」
夏世敬愣愣的看著夏老太太花白的鬢角,忽然想起早些年,他們母子二人相依為命的時候,母親也是這樣咳嗽的只剩了半條命,卻硬是拖著病弱的身體,將他護的周全。
一轉眼,母親已經這樣蒼老了……
他一時心頭發酸,噗通跪倒在老太太腳下,聲音帶上了焦急:「母親,您別生氣,都是兒的錯,兒這就去發落了她,等她生下孩子,兒就送她走,再不讓她污了您的眼睛。」
張媽媽忙拉著老太太的手心用力搓按,直到老太太的咳喘不再那麼急了,她擺擺手。
「……你不再是小時候了……有些事再不需要母親去為你操心…母親也不想看你活得不歡喜…可你想想,你當年是怎麼從信陽逃出來的……難道你要你的兒子跟你走一樣的路子?」
那些艱難歲月,他每每回想起來,心中就滿滿的憤慨。
想到自己的次子徹哥兒從小就聰明,不止眉眼之間像極了他,性子更是沉穩,他就這麼一個得意的兒子,而徹哥兒的前途差點被毀,他就忍不住後怕。
夏世敬跪在地上,眼角濕潤,「兒知錯了,母親千萬要保重身子,兒這就去西楓苑找她算賬。」
……
顏氏在屋子裡吃著桂圓肉,眼神怔愣的看著巧蘭將床鋪好,又往被子裡塞了兩個湯婆子進去,她用手撐著臉頰盯著牆上掛的春初圖發呆。
夏世敬裹著一陣冷風進了屋子,二話不說將玉牌扔到她面前,問道:「我給你的玉牌為何會在夏明景的手裡?」
顏氏回過神,拿起面前的玉牌仔細看了看,果然是她放到匯通錢莊的那一塊,忍不住涼涼的笑了。
「老爺都已經在心裡定了我的罪名了,還需要聽我解釋什麼?」
夏世敬一陣憋氣,「難道我還會錯怪了你不成?」
顏氏轉過頭,輕聲說道:「沒錯怪,是我做的,老爺可滿意了?」
她捂著小腹苦笑連連,「到底是容不得我們母子,下這樣的絆子來害我,不就是等著借老爺的手將我們母子剷除掉麼,還給老爺納了良妾,我自小也是從宅門出來的,這樣的伎倆難道還不清楚麼?可笑老爺只信旁人卻不信我,我死了也罷了,肚子裡頭的這個,算是他投錯了身,下輩子可莫投在妾室的肚子裡了。」
夏世敬先前在老太太那裡已經聽過了老太太說她慣會撒潑賣嬌,此時不為所動,冷聲問道:「你說是別人害你,那你的玉牌是如何流出去的?難道府裡還會有內賊不成?今兒四弟妹可說了,跟夏明景來往的那個丫鬟圓臉盤柳葉眉,還穿著秋香色的比甲,除了你身邊的巧蘭,還有誰時常穿秋香色比甲?而府裡就沒有其他十七八歲的丫鬟是圓臉盤柳葉眉,你還在這裡狡辯!」
顏氏冷冷道:「找個相似的人何其容易,老爺既然已經認定了是我,我再如何解釋老爺也是不會信的,那就當作是我做的吧。」
夏世敬大為惱火,她這麼說好像是自己無理取鬧一般,最近家裡的糟心事樁樁件件都讓人頭痛,而衙門裡,年底了又有一大堆案子堆著要結,他百忙之中難免有疏漏,大理寺卿沈度竟然在眾位同僚面前將他斥責一番,雖是告誡,卻是沒有留幾分薄面的。
他心中積壓的不快越漲越高,再開口時就沒了之前那般的和顏悅色,指著顏氏痛心道:「我原本以為你善良乖巧,雖然時有小性兒,也是我欠你良多,卻沒想到你竟心思歹毒,之前是晚晚,現在又是徹哥兒,你一定要讓我絕了後才高興?這般的蛇蠍心腸,我竟然還將你當做珍寶一般呵護,我真是瞎了眼!」
顏氏卻冷笑起來,看著夏世敬,眼中淚光閃動:「瞎了眼的是我才對,自打我從宮中帶著意兒出來,你就百般欺騙,說日後一定會抬我做平妻,我才肯委身與你。」
「可你呢?竟讓我在府外做了七年的外室!」
「好不容易進了府,卻依然要看盡別人臉色,動不動就要承受老太太的謾罵,我也是要臉的,當初若不是被你哄騙,又怎麼會將最好的年華白白的給了你?如今你厭了煩了,旁人踩到我臉面上你也全當是我的錯,還說我蛇蠍心腸……」
「夏世敬,你摸摸自己的良心!」
夏世敬聽她倒打一耙的話,氣的倒仰,惡狠狠的說道:「好,好,好,這麼多年來我一直珍你重你萬事以你為先,如今你反倒說出這樣的話來,既然你覺得委身與我後悔了,那這個孩子你生下來便自去吧,是我沒本事留不住你。」
說完,他再不看她一眼,轉身便往出走,氣的顏氏將手中放著桂圓的瓷盤砸了個粉碎,嚶嚶嚶的俯身趴在床榻上直掉淚。
夏世敬聽到她哭泣聲,心中不忍,轉過頭去看她,卻見她素白著一張臉,捂著肚子呼痛,陳媽媽忙拿了個暖手爐過來給她摀住小腹。
驚的他顧不得自己還在生氣,幾個跨步走到她身旁,急聲道:「怎麼了?你哪裡不舒服?」
她臉色刷白,眼眶中含淚,傲然的抿著嘴,急的他忙道:「快去請陳御醫來!」
顏氏見不得他這般,又作踐自己又一副在意的樣子,嘴裡嘲諷道:「老爺不必如此惺惺作態,索性我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省的老太太成日給我下絆子,你和我相互折磨。」
夏世敬皺起眉頭,他關心她也不是,不關心她也不是,以前覺得她這樣的小性兒是在意自己,可如今再看她這般,心中卻止不住的煩膩起來。
他歎了口氣,索性將話掰扯開,「你若當真覺得在夏府是折磨,等孩子生下來,你不願意留在夏府,我自會送你離開。」
顏氏聽得這樣的話心中疼痛難忍,用力推搡他,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哽咽道:「你如今有了新人,就要趕我走……」
夏世敬只覺得頭大如斗,想解釋安撫她,可腦子閃過母親蒼老的面容,硬起心腸道:「你做出這樣的事來,若放到別的人家,早將你送去家庵了,我待你仁至義盡,你還這般執迷不悟,我只好如此。」
顏氏這才明白,男人狠起來,是半分情面都不顧的,可笑她一直以為無論她如何,他都會護著自己,她的心徹底冷了下來。
屋子裡的氣氛很壓抑,只有顏氏低低的啜泣聲。
陳御醫來的時候便察覺了屋子裡的低沉,小心翼翼的問脈。
這脈象……
陳御醫只覺得腦子嗡的一聲。
他把了好幾次,才敢相信。
取出銀針,將顏氏的拇指上放了些血,燈光下,血珠的顏色紅的發黑,而黑中又隱約的透著點紫,不仔細看絕辨別不出,陳御醫抬頭去看顏氏的神情……
顏氏正一臉緊張的看著他,疊聲問道:「陳御醫,我的身子可還好?」
陳御醫心中大恨,這個顏氏根本就是吃了什麼禁藥,將脈象調的跟有孕的婦人一樣,卻不知會他一句,他好歹還能幫著隱瞞。如今藥效散了,她的脈象也恢復了原先那般,要他如何幫她?想到這裡,他的臉色忍不住就冷了下來。
默然片刻,陳御醫對夏世敬道:「不必擔心,只是普通的風寒入體,注意保暖喝些紅糖水便好了,下官還有其他急診,先告辭了。」
說完也不顧夏世敬與顏氏的挽留,拿上藥箱徑直走了。
夏世敬只當他今日是心情不佳,沒有在意,轉身吩咐陳媽媽,「好好照看如玉,這幾日就安心在房中養胎吧,沒事不必出來了。」
顏氏心中對他的期望化成了灰,趴在床上不理會他,直到他走了,陳媽媽端了紅糖水給她,她才精神不濟的起身,盯著門口苦笑連連,「男人心果真是比天上的月亮還要變化多端,我顏如玉一生要強,沒想到會折在一個男人身上。」
陳媽媽跟隨她多年,心中歎息,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將紅糖水一勺一勺餵給她,哄道:「姨太太不必難過,老爺只是一時生氣,過幾日您再哄哄他就好了,只要有三爺在一天,您就不用擔憂,他不敢對您如何的。」
顏氏心中卻知道,夏世敬這回是動了真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