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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一七章 眼底光輝 掌中燭火(下) 文 / 憤怒的香蕉

    「而在老夫,是要引人欲、趨天理。」

    溫暖的書房裡,秦嗣源緩緩地說出這段話來,那一邊,寧毅偏了偏頭,目光之中,閃過了無比複雜的神色。

    「在這世間,但凡是人,皆有私慾,私慾膨脹,人便被蒙蔽,看不到他所行的對錯。我等儒生這麼多年以來,各種學說紛繁嘈雜,所為的也不過是求一條道,大同之道、君子之道。這些道,終究是相通的,最終能令這萬物有序,令天下之人各司其職,他若貪婪,當教化他何物該貪,何物不該,當教會他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他若沮喪,當教化他前行之間,何為正途。」

    他頓了頓,續道:「這世間為何如此,何以要如此,最終能令世人找到答案,不至迷惘。這是道理,也是天理,老夫此生六十餘載,猶然磕磕絆絆的,找不到一條直路,但為人者要如何,為何要如此的一些淺見,籍著註解這幾本書,便都已經寫在裡面了。」

    堯祖年說了句似乎是褒美的話,秦嗣源搖頭笑了笑,寧毅在這邊,卻是低聲道:「存天理,滅人欲……」

    「立恆所說的,卻像是老夫所想的聖人之境了。」秦嗣源呵呵笑了出來,「引人欲與天理相合,也正是使小我大我相一,可在這世間,真能做到相一者,又能有幾個?我輩寫書,推行教化,最重要的並非告訴他們道的終點為何,而是道理的本身為何。由他們自己去理解,讓他們自己去走,他們若能聽懂其中道理,自然能使人欲逐漸趨向於天理。至於能存天理、滅人欲者,也只能說是人欲與天理已然相合一致,如同孔聖人一般,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本身的**,已然不會偏離大道。如此倒可說是。滅人欲了……但孔聖人至此一步尚且年至七十,我輩……怕是此生難到。只能將一得之愚,說與他人聽聽。」

    說到這裡,他也頗有些遺憾地歎了口氣:「說些題外之話。老夫這數十年來。見過人之愚蠢。數不勝數,可從另一方面看來,他們每一個人。又都好像是些聰明人。他們……看起來每個都明白大義為何,可又總是迫不得已,為官者貪,何能不貪?身邊的人都貪的時候,你怎敢不貪。為將者怯,何能不怯?當身邊的人都要往後跑時,你怎敢不跑。聽起來,似乎大家都是迫不得已,你該指責他,似乎又不該指責他,老夫這一生用謀過甚,每每想起,總覺得身後難得好名,可若不這樣做,又總是難以成事……」

    「老夫又想,究竟是否有一方法,可將此事糾正。最後思前想後,只能將道理說清楚,若每一個人都能明白道理,私慾或許便會少些。若兵將能通其理,則兵將不畏死戰,官員通其理,或能少貪墨,若如今這些屯糧的商人,也能通其理,或許便能知道他們所行之事,於家於國,大有損害,或許這手段便能輕些,也或許……林趨庭,便不會死了。」

    他搖頭笑笑:「當然,這也是老夫想得太多了。這幾本書,雖然註解有時,但能得幾個人看,還是難說。立恆你那邊書社辦得還不錯,待到老夫修完,可得替老夫印一印、發出去,若能得三兩好友認同,老夫此生,也算是留下些什麼了。」

    寧毅看著他,片刻點了點頭:「……當然。」

    秦嗣源對這些書的說法基本便到這裡。他的思想已經在書裡,口頭上不用解釋太多,只在堯祖年、聞人不二等人偶爾詢問時,解答一二。寧毅埋頭翻書,從中尋找一個一個的註解,推演出去,腦中閃過的,是那兩個年頭。

    引人欲、趨天理。存天理、滅人欲……

    這是……理學啊……

    寧毅在後世,對於理學並沒有仔細去研究,對儒家,也僅僅是欣賞。但是以他的能力,有些東西即便是欣賞,也是能夠稍稍解構的。理學在後世頗遭詬病,但對於寧毅來說,一個能流傳千年不斷發展的東西,如果有人說這純粹是糟粕,其中是沒有道理的,他只會直接將這個人看做是智商為零的白癡。

    理學和儒家,純粹是被五四運動盲目拋棄的。在後世的一些學者或憤青眼裡,有一句話叫做:中國人沒有敬畏之心。這不是假話,五四運動前,中國人遭受了最為巨大的屈辱,於是在外來化入侵時,迫不及待地推翻和打到了自己原本的一切。這種外來化的入侵,在當時是有先進的一面的,然而當時的國人推翻了自己以前的化,卻並沒有學到對方化中的核心精神,後來漫長的陣痛期,精神明的崩潰和無處皈依,是很慘的。

    在寧毅看來,儒家,包括其他的一切學說,研究的都是人在這個社會上該如何自處,如何與人相處的問題,人該如何抑制和引導私慾,以怎樣的一種形式構成國家,能令這個國家最為輝煌,人們的精神面貌也相對最好。這是所有哲學體系的根本,從幾千年前到後世,從來就不曾改變。

    那麼,儒學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如果從頭看到尾,創立它的孔子,並非是後世的那個道德宗師,他其實是很講究務實的,在一方面,他以道德的追求為最高標準,另一方面,他其實是以社會現實為考量,教人做事。從子貢贖人的故事,到以直報怨的勸誡,再到「鄉願德之賊也」之類的論點,相對於後世儒家發展到「禮在理先」、再到更後世一味地教人謙和、退後卻從不明白地釐定個人權利「講禮不講理」的純鄉願社會,儒家的起點,其實是「先講理,後講禮」的。

    孔子之後,儒家發展一千多年。到了另一段歷史中的宋朝,社會生產力已經發展到一個程度,利益開始更大程度地引導人們的**,商業發展,階級開始變得混亂時,社會需要一套更加明確的規範,甚至於需要一套更加精細的枷鎖,去告訴別人,你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什麼。你的位置在哪裡。你能追求的東西在哪裡。在當時,這樣子來確立一個國家,本身確實是最合理的。

    理學,其哲學中心便是理、天理。一億個人組成一個國家。以怎樣的方式。這個國家最和諧穩定,這是就天理,而即便在後世。人們也知道大我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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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我的分歧,個人與國家的分歧,要從小我至大我,個人肆無忌憚的**,就必須被壓制和引導。

    人的本身,乏善可陳,他也是可能性無限的動物。但僅以社會構成而論,最堅固的社會是什麼呢?印度的種姓制度有著最為嚴格的階級,但是數千年來,他們國家連一個說得出的起義都沒有,何其牢固。儒家在釐定規矩的同時,實際上保留了人們往上走的路,它希望一部分人能夠脫穎而出,甚至希望在「某一天」,天下大同、人人如龍。也是因此,中國在那幾千年間,創立了最為輝煌的明,而不像印度那般安靜死寂。

    而對於大儒來說,創立一個學問,有他們本身高深的內涵在內,求的是知己。那時候講學問,有個願打願挨的準則,你願意學,我才告訴你,你不懂,那多半是你愚鈍。朱熹的「存天理、滅人欲」是一種聖賢追求的最高狀態,所謂人欲,並非**,而是私慾。他們探討的是一個國家怎樣能夠達到最理想的狀態,其中當然也有種種苛刻之處。但作為普通民眾或是平頭百姓,未必能夠明白「為什麼」,那好,我告訴你怎麼做就行了。

    到最後,框框條條剩下了,道理上理解的人,卻並不多。

    民可使知之,不可,使由之:你能理解的,我告訴你道理,你理解不了,那我告訴你怎麼做就行了。

    理學的條條框框,從來就不是一種人性或學術上的退後,在學術上,它是一次飛躍性的進步。條條框框越多,它確實讓人們失去了某些血性,可草原上的漢子茹毛飲血,最有血性,誰願意去當呢?自理學之後,儒家真正找到了一條貫穿始終的靈魂和基因密碼,以至於此後數朝,朝代更迭,儒學卻始終不滅,因為不用儒家,就沒法治國。

    及至王陽明的心學,其核心是「知行合一」,這同樣是作為聖人的最高追求,是對於善、正心誠意這些概念的最高追求,但相對來說,用作治國,他沒有「存天理滅人欲」來得有意義,這只是個人追求的最高境界。只能算是純學術發展。當然,在後世它甚至被曲解成「我們要如實面對自己的私慾」「殺伐果斷直面本心」,則是最為滑稽的一件事了。

    王陽明之後,最後的一個大儒是曾國藩,他的學說重修身待人,由於當時的世界環境,也講求經世致用的實用主義。只是一場數千年唯有之變局不久便止,儒學被推倒在泥坑之中,他的學說,則只影響了包括毛公、蔣公在內的一大批上層領導人。而所謂聖人、君子到底有多高呢,從曾國藩的一件事裡就可以看出:他曾經效仿曾參,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如此每天堅持,持續了一個月,最終導致耳鳴、眼蒙,在自我反省中吐血暈倒,因為思慮過甚。而這種嚴格三省吾身的準則,也是到他老年才能夠達到。

    及至工業革命開始,世界發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大變化。究其根由,在於科技的發展使得一個人可以使出幾十人幾百人的力量,可以創造以往幾十幾百人的生產力。而在之前的社會,無論如何,一個人,就是當一個人用的。儒家也好,種姓制度也好,都是屬於這種前提下的人治,如果沒有科技的推進,它們幾乎可以永遠自洽。

    但科技的發展要求人膨脹自己的私慾、渴望,發揮每一個人的主觀能動性,這從根本上動搖了原本人治的本質。不被禁錮的人性才能發揮出令人咋舌的巨大光芒,當然。後來變成「不被禁錮的積極向上的人性」,後世美國的自由主義、普世價值,西方的人精神,無不由此中心而來。

    儒學終於被推翻了——它也確實該被推翻,但中國人的根子上有著太多儒家的烙印,以至於後來舊化被統統推倒新化未生時,有著太多的陣痛。而後世中國人的思維模式,依舊與西方存在太大的差異。

    國人分析事物的方法是由整體到部分的,而西方的科學分析法則由部分到整體,這就是所謂中西方思維形態差異的核心。但由整體到部分。首先需要一個成型的整體。若沒有,則只能想當然。而由部分到整體,則只需要嚴格的邏輯拼湊,不管最後的整體是什麼樣。總之都可以動起來。這導致了中西方在科學發展上整體差距。

    而在社會基礎上。西方的自由精神核心在於先講理。也就是說,先規定每個人有多少的權利,而後釐定美德。譬如說一艘救生船眼看載了太多人要沉,有人還要上來,你可以將他推下去。這是道理,無人指責,理所當然,你若冒著生命危險依舊救他,這是美德。而在國人方面,首先釐定太多太多的美德,你應該退讓,你應該不爭,你應該如何容讓地對待他人,讓社會和樂融融,哪怕規定社會權利是一,每個人也永遠只能得到零點七,每個人另外的零點三去了哪裡,它們則往往被那些不願意容讓也不在乎面子的人掠奪一空,於是永遠只有善人或想做善人者被指責,至於惡人……人的**就是這樣啊,那不是很理所當然的私慾嘛——當存天理滅人欲被打落泥潭的同時,大部分人,就徹底地去到了另外一個極端。

    當然,這也是純屬題外的推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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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毅等人在那書房之中呆了很久,大致的將書翻過一點,堯祖年與秦嗣源已經激烈地討論起來,看的出來,堯祖年非常的興奮。

    理學……

    寧毅在心中感歎。他確實應當興奮。

    若是由這幾本書的東西往後推演,許多的事情,都將變得有序,民權、君權、官權等等,甚至都會受到一定程度的影響。人在這個世界上,是需要枷鎖的,這枷鎖可以鎖掉一些不該有的私慾,人也需要一些形而上的追求,這追求可以令人慷慨激昂,雖千萬人而吾往。「迫不得已」「人之常情」終不能成為人做任何事都能有的理由,沒有人一到世界上立的志願會是「我要當個漢奸」,若另一段歷史裡的秦檜與這個類似,那麼,他也在種種「人之常情」裡,走到最終的位置上的。

    但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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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漢奸了。

    每朝每代,人們立出一兩個來,說:「看,社會就是被他們搞垮的。」因此釐清了雙方的距離,也永遠不會覺得自己與他有任何類似。事實上,若非是每一個蛀空國家的蟊蟲將一個健康的國家蛀到快倒了,外侮必不會有,也絕不輪到幾個奸臣行事,更不會需要英雄流血。

    貪官之害、奸商之害、每一個麻木者最終彙集的傷害,其實根本是不比漢奸少的。只是罵漢奸太爽,反省自己,會吐血而已。

    眾人走出房間時,已是深夜了。房間之外是樹影蕭瑟的院子,廊道下,房間裡正透出暖黃的光芒來。夜風寒冷,寧毅站在那兒,微微抬起了頭,從重重疊疊的院落中出去,他彷彿能看見巨大的城池,八千里路,原野山川樹林河流船舶人居,一切的一切,與夜空上的群星靜靜地輝映著。

    在每一個時代,會有某些人,集合了一個時代的力量,窮究生命與智慧,到最後發出比星辰更為璀璨的光芒來。

    寧毅回過頭,老人在房門口,正笑著對他們揮手。寧毅歎了口氣,他能夠明白,這些年來,這位老人的殫精竭慮與苦心孤詣,也能夠明白蘊藏在那本書裡的,對這個時代的責任與愛護,以及發出的,歇斯裡底的吶喊。

    因為明白,所以傷感。

    因為他也最明白,屬於這個太平盛世的時間,許是不多了……(……)

    ps: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應該是這本書在現階段最核心的一張,但由於大篇幅的討論可能不討喜,類似的篇幅應該不會再出現了,讓它出現,只是我覺得有必要讓一部分知道屬於儒家的曾經的光輝來,當然,這是我眼中的光輝,縱然我同樣已經對他的理論無感了,但我對它在濤濤歷史洪流中的位置,有著敬仰。而一個能流傳千年的哲學構架,它有著遠超我們想像的智慧在其中。

    另外,「存天理滅人欲」確實是朱熹的話,著述立說的核心之言,屬於一種強調性的極端狀態,對於眼下某些張口閉口就是「人欲」就是「存在即合理」的中二來說並不好聽,但其本質是「存天理滅邪欲」,那個時代的人眼見**膨脹,想將不好的**通過教化去掉,此為本質。當然,這是香蕉tvb的一家之言,我寫出來,信與不信,都在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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