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七佛、方百花的事情已經告一段落了,但事情的餘波還未盡。此後的兩三天裡,刑部的幾名總捕,每天都會過來尋找寧毅談判,商議索要人頭的事,有時也會帶來附近的官員。
祝彪對這類扯皮的事情並不感興趣,但他負責寧毅的安全,有時候裡裡外外的跟著,倒也能見識一下兩邊的談判過程。每到這個時候,祝彪都不由自主地要佩服寧毅的口才和耐心,不管對方以勢相逼、以理相脅,又或是以位壓人、胡攪蠻纏,寧毅一個人始終能夠安靜淡定地一條條反駁,到最後,雖然幾名總捕都是火氣大升,彼此不歡而散,寧毅卻始終能安靜地看著事情結束。
此後的時間裡,密偵司也還在搜集著周圍的各種信息與線索,這樣的情報搜集在第三天有了作用——寧毅在與鐵天鷹等人的談判中提起了一件事。
「方百花幾百人營救方七佛,從頭到尾都沒有成功。事到臨頭,在他們最弱的時候,方七佛反而被內奸救出來了。我查了一下諸位在刑部的歷年功績,鐵總捕你絕不是那種在事成的前一刻就放鬆警惕的人……內奸是怎麼出來的,我這邊還沒有個結果,但很想跟諸位討論一下……」
這件事的真實內情,一時半會還不可能全部露出水面,但是有了疑問之後,就有了討論的基礎。鐵天鷹等人有些不想談這件事,但寧毅自然不會放過。小半個上午的聊天之後,刑部終於選擇了退讓。確定將以正式呈文的形式,承認這次行動中密偵司給予的協助。
這消息能形諸於正式呈文,密偵司的問題也就算一掃而空。寧毅將矛頭或多或少地引向司空南、林惡禪等人,倒也不期望刑部就此跟對方翻臉——事實上那是不可能的——司空南、林惡禪此時必然是依附於某個大家族,三個總捕頭就算想翻臉也沒這個能力,只要挑撥一下,讓他們退後一步,也就成了。
等待公文走過流程。將事情定性還需要幾天的時間,寧毅暫時也就繼續呆在四平崗附近的鎮子上。
這天晚上,有人過來。
*****************
院落一側首先發生的,是一場持續時間並不長的打鬥,入侵者被發現之後,稍稍交手,轉身遠遁。密偵司的人手不多,追出些許地方,終於還是被人逃脫了。
臨近午夜時分,祝彪才悄然領著一道人影進來,寧毅正坐在房間的圓桌邊看書,看了一眼。揮了揮手,待祝彪出去,門關上了,他才站起來。
走到窗邊的茶几旁,加水、沏茶。房間裡靜悄悄的,進來的那道人影站在門邊也沒有動。寧毅端了茶杯回來,方才說話。
「你看到了,現在我這邊的防禦也不錯,如果你不打算一刀殺了我,待會就不要弄出太大的動靜。」他的語氣平淡,「現在這裡,只有祝彪清楚我跟你們的關係,如果被其他人看到你在這,日後我很難解釋。」
來的人便正是陳凡:「我如果要殺你,不必用刀。」
「我不讓你進來,你也殺不了了。坐。」寧毅攤了攤手,「現在這裡的陣仗是用來防禦司空南和林惡禪他們的,很多東西你還沒看到,效果好不好沒經過太多檢驗,不過我保證,你不會想看到。」
「西瓜死了。」
「……」
簡簡單單的聲音,寧毅的動作僵在了那裡,目光望向陳凡,兩人對峙了一陣,寧毅才緩緩的搖了搖頭,隨後搖得更用力了一些:「她……沒理由死,你別騙我……」
陳凡伸手指了指寧毅,咬牙切齒,一字一頓:「你殺了我師父!你知道他跟我有如生父!」
「我非得殺他。」寧毅搖頭,目光沒有示弱,「救你們一命!」
「這件事情上!沒人要你救!」
「我就要救人,關你屁事!」
「父仇不共戴天!我非得殺你!」
「哼!」
寧毅冷哼一聲,拿起桌上的茶杯朝著陳凡砸了過去,陳凡手臂一振,身形陡然間跨過兩丈餘的距離,茶杯陡然按在桌子上,然後竟然整個茶杯都被他按進木頭裡,他手掌掃過桌面,目光凶戾。寧毅看著桌上被按下去的一大片,攤手冷笑:「武功很厲害啊,你打得過司空南嗎?打得過林惡禪?你救得下你師父?」
陳凡的手掌停下來,木頭卻還在吱吱作響,他保持那姿態好一陣,面目才回復過來,深吸了一口氣,坐到旁邊的椅子上。
「你知不知道,我過來的時候,西瓜剛從昏迷中醒過來,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去報仇,我不阻你……她以為我是來殺你的。」
寧毅點了點頭,隨後伸出手指揉了揉因為看書而變得疲勞的眼睛:「我能想到。」
「我要我師父的頭。」
「沒有可能。」寧毅搖了搖頭,「已經給刑部了……你師父人死如燈滅了!讓這件事情平平安安的過去好不好!你們造反成功了還好,現在造反失敗了,幾十萬上百萬人死了,上面要交代,人頭你肯定是拿不回去了!你非得死在這裡嗎!?」
公文未曾確定,人頭此時其實還在寧毅手上,但他是不介意說謊的。這番話咬牙切齒地說完,目光瞪著陳凡,陳凡也回瞪著他。過得好半晌,才聽陳凡說道:「好,我要另外一樣東西……」
「說。」
「那天可以發出火球、會爆炸的炮。」
寧毅再度將目光望向陳凡,這一次,表情卻與之前不同了,但過了一陣,他走向房間一側的書桌,從上面翻找出一份東西:「沒有可能。榆木炮暫時不能給你,我可可以給你們另外一樣東西。」
陳凡說出要求的一瞬間。寧毅也就明白過來,從某種意義上,陳凡將仇恨轉向了整個武朝,算是放他一馬的一種借口。江湖道義也好,為人倫理也好,陳凡必須報殺父之仇,要取代這一仇恨,只能將仇恨的目標轉向更大的東西。可惜他還是只能拒絕。陳凡皺起眉頭:
「為什麼?」
「榆木炮已經在我手上露面了。給你們,我交代不過去。而且它原本的安排,就是暫時要裝備到朝廷軍隊裡的……你先別動手。木製的炮筒,數據不精確,安全性不好,裝填麻煩,雖然有一定威力。但只是個半成品,真正的成品大炮,還要研究,包括很多的數據測算,發射公式,都需要大量實踐。」
寧毅將手中的小冊子扔到桌子上。陳凡拿過去,順手翻看:「幾年以後,武朝跟金人肯定會有一場大戰,我們打不贏,但我不想輸。這是我上京的理由。榆木炮裝備到軍隊裡,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這件事完了以後。新的大炮我會考慮給你們,到時候你們怎麼折騰,我管不了。」
他有些疲倦,頓了頓:「這本冊子裡的東西,叫做土高爐。現在的鐵太硬,容易炸膛,不適合做炮筒,練軟以後,才能保證安全性。土高爐的成鋼率不高,你們可以找些匠人研究一下……這本冊子在呂梁山也有一本,有什麼進展,兩邊其實可以交流,等到大炮有進展,你們就是首先有材料,可以做出來的人。這些事,反正我都寫在上面了……」
陳凡將那看不太懂的小冊子合上。
「你知不知道?我想不通你要幹什麼……」
「什麼?」
「你知道我們將來要幹嘛的。你說你上京是要抗金,保武朝,可有一天我們是要造反的,你保下武朝以後,我們若是再打爛它,你又做了些什麼?」
寧毅笑了笑:「狡兔三窟,我是做生意的,到處投資很正常。」
陳凡沒有說話,過得片刻,寧毅搖了搖頭:「你不知道,我一開始的目的,只是希望跟妻子,最多加上小妾、孩子,一家人找個太平的地方,安安穩穩的過一輩子——現在我想的也是這樣。不過,人這種東西,有些事情力所能力,可以做一做。我不喜歡武朝,但我也不希望它亡在金人手上,那樣很麻煩……你跟西瓜他們,是非要造反,我也阻不了,要麼你們打贏了,一切都好。要麼你們輸了,我希望你們死了心,多少能活著。」
他歎了口氣,走向書桌,整理上面的一疊稿紙。
「我本來不是這麼婆婆媽媽的性格,但現在確實變成這個樣子,我也很不喜歡。有些麻煩事,以前就想避開,實在是厭了,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什麼事情,最後都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現在外面二十多個人守著,還要防尋仇防人刺殺,一幫傻子還整天到我這裡來玩勾心鬥角。接下來恐怕還有更麻煩的事情,比以前做生意還麻煩,進,跟退,都不太容易。今天早上我吃個豆腐腦,居然還是鹹的。嘖……豆腐腦,怎麼能是鹹的……」
他整理著東西,語氣倒是一直都還算平靜,臉上還帶著些笑容,像是自嘲。此時將一疊稿紙整理好放在旁邊,過得片刻,才點點頭,笑著開了個玩笑。
「他媽的,遲早有一天我煩了,弄死所有看不順眼的王八蛋……」想了想,聳肩、搖頭,「嘁,鹹豆腐腦……」
房間裡安靜了好一陣子,寧毅說的話中,半真半假,至少有一部分令人脊背發寒的東西,由於他的表情太過隨意,也難以分辨。過了好久,陳凡才有些猶豫地開口:「其實……」
他拿著土法煉鋼的小冊子,猶豫著該不該說,但終究還是說出來了:「其實,鹹豆腐腦……沒什麼吧……」
寧毅靠著桌子,蹙眉看著他,偏了偏頭。
對峙片刻,陳凡搖搖頭,歎息一聲:「你這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