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吹過,天空之上星斗晦暗。已然變得寂靜的縣城院中,隨著卡卡的幾聲,門被關上,只在縫隙中,滲出些微的幾絲光芒。方才周侗的那一腳力量雖大,方向卻拿捏得準確,林沖的後背恰好撞在兩扇門板之間,只將門閂撞斷了,福祿便找了根木棍代替,將門閂好。
回過身時,先前才發過怒的老人正坐在院落中的石凳上,握著一隻茶杯等待著旁邊火爐上烹的茶開,火光的明明滅滅裡,映出老人的臉色。福祿過去挑了挑爐火:「其實……林師弟確實是過得很苦……」
之前怒意勃發的老人,此時搖了搖頭,卻並非代表否定,而是顯得有幾分意興闌珊。他握著那小茶杯,閉上眼睛想了想。院落裡安靜了半晌,周侗才開口。
「我那一年,收的幾個弟子裡,林沖最有天分,架子舞得最好,師兄弟之間切磋,也勝得最多的。」老人微微的抬起頭,語速不快,也在回憶著,「他與大家關係都不錯,與你的來往也有。可那些弟子之中,我並不喜歡他,這事林沖不知道,但你問過我······你記得嗎?」
福祿想了想,點一點頭:「記得,當時主人你只是承認了此事,卻未說理由,我一直以為林師弟是私下裡有什麼不端的行徑讓師父你知道了,曾疏遠他一陣,也常在暗中觀察,後來發現林師弟的品性並不壞,只以為是主人你誤會了什麼。」
「你是他們所有人的師兄,跟我最久,自然能看出我的好惡,可對於此事,你猜得錯了。只是在當時,我不好說,如今你可曾看出來了
「是林師弟的性子……太懦弱?」
「能夠一路落草、到殺了這麼多人,著性子不能說是懦弱了。」周侗搖了搖頭·睜開眼,「他的心裡,少了一把刀。」
聽得這話,福祿遲疑了一下:「我記得當時·您一直在說,習武人要藏刀…···」
「是啊,習武之人要藏刀。」周侗歎了口氣,此時茶水已滾,他將水壺拿下來開始斟茶,深夜的院落中,瀰漫茶水沸騰的氣息·「當初我教習御拳館,弟子之中,儘是爭凶鬥狠之輩。若是動輒以武力出手打打殺殺·我教出來的是些什麼東西?所以史文恭武藝雖高,我卻是真正的不喜歡他。嗯,史文恭,他的名字裡有史,有文,有恭,我當初以為他是性情謙和之人。而林沖名字裡雖然有沖字,實際上卻是反著來的。」
茶壺放下:「當年也是因為不想讓習武之人亂來,我對弟子說要藏刀·乃至於告誡他們忍無可忍時也得讓三分,因為他們總是在還可以忍的時候覺得自己已忍無可忍。可林衝他自幼在富庶之地長大,悟性雖高·卻也因此讓他早早知道了規矩的厲害。所以他習武天分高,我也只說他是架子好。戾氣重了,我說藏刀·可若心中無刀,習武之人又算是什麼?林沖太規矩,因此我也不喜歡,只是在當時,這話我卻不太好說。」
老人的話語,停在風裡。福祿想了一會兒,歎了口氣:「其實·林師弟當時,也是很義氣豪邁的·因此大家才喜歡他······」
周侗搖了搖頭:「義氣豪邁,那不是刀,只是一個人的性情。譚大師曾經跟我說起過,在好的世道上,文人心裡有一把尺,用之丈量世事人心,釐定規矩,而武人心裡,要有一把刀,這刀太利了不行,但是沒有也不行,當那些規矩老了,不合用了,世道走岔了,武人要用刀把它斬斷,如此方有新的規矩出來。」
他低頭望著茶杯中的茶水:「事情如此,因為習武之人,心性才是最敏感的,匹夫一怒血濺十步。人心裡的刀,就是良知血性,對便對錯便錯。文人釐定了規矩,可他們只會修修補補,做錯了事他們一堆理由。可良知血性最為直接,錯了肯定是出了問題,就該打破他出更好的規矩!所以豪邁不是刀,刀是對錯,是大智大勇,是殺規矩!」
「世人被逼無奈,都上山當匪?因為大家都這樣做,所以那不是刀!隨波逐流不是刀,做他人做不了不敢做不去做的事情才是刀!心中記著道義,倒是每天說自己被逼無奈的不是刀,義之所在雖千萬人而吾往才是刀!林沖心中無刀,他被逼成那樣,仍只敢活在規矩裡,因為他知道,被逼無奈上山當匪那就是規矩,上山當匪便要濫殺無辜,那是規矩,有規矩他就只跟規矩走。嘿,他殺了人造了反,連皇帝老子都不要了,卻沒有膽子打破心裡半點的規矩。他武藝再好又有何用····…廢人一個!」
老人喝了茶,放下杯子,鬚髮半白的神情中有著明顯的怒意。福祿默默地點了點頭,心中卻也歎了一口氣。老人雖然口中說著最不喜歡林沖,但事實上,在得知林沖之事後,他為林師弟所做的已經遠超出其他的一些師兄弟,這其中包括跟那寧立恆開口讓其多少放這弟子一條生路,福祿也能看出來,老人家其實也是不怎麼喜歡那寧立恆的,以老人愛憎嚴謹分明的性格,這一開口,也就是有了一份人情在。
如同當初得知史文恭的死訊時,老人也只是淡淡地哼了一聲,便未再管他。回想起來,林師弟的心性雖然軟弱,但他少年成長一帆風順,娶得如花美眷,在禁軍中中當個教頭,若沒有後來的事情,便該是一份美滿的人生。
此時老人怒其不爭之餘,也未嘗沒有對著世道之惡的怒意在其中。
夜色深邃,老人在院落裡又坐了一會兒,忽然有鳥兒飛來。福祿伸手接住那鳥兒,朝周侗點頭說了些什麼,之後熄滅燈光爐火,主僕二人離開院子,一路去往縣城城的、樹林。不久之後,又有四道身影過來,當先的是一名中ll的婦女,跟在他身後的三人,走先的乃是虞候打扮,後面兩名跟班。四人過來時·周侗與福祿站在林子裡小水塘邊,中年婦女過來叫了聲:「主人。」周侗點點頭,後方垮刀的虞候連忙過來拜見。
「陸謙見過周大宗師,已經這麼晚了·還召我等······」
「閒話休提了。」周侗的身影背對著這邊,擺了擺手,「高太尉交代的事情,已做到了。」
「啊,那寧、陸二人真的已經······」
「老夫尚有另一件事,要托陸虞侯轉告太尉大人的,你過來·我說與你聽。」
「是。」
周侗乃是天下第一人,性情傲岸,自見面起·對於自己這些人的態度便並不好。陸謙幾次被他打斷話語,也不以為怪,拱了拱手這就過去,在周侗身體側後停下了。周侗背負雙手,望著夜色裡的沉默了片刻,終於開口道:「汴梁城中,那高俅之子自號花花太歲,看上的女人,都是你代為擄去吧?」
陸謙微微一愣。
「林沖與你本是好友·但花花太歲看上他的妻子,也是你代為設計,是吧?」
陸謙看見周侗轉過身來·眼神如虎一般的望著他,拱著手,腳下已經下意識的想退出一步:「在下……」
「無恥之人!」
周侗揮掌拍下·那一瞬間,陸謙腳下想動,手臂想要舉起去擋上一擋,但一切都未能變成現實,在眾人眼中,周侗揚起手掌往陸謙的頭頂輕飄飄地拍了一下,陸謙身軀一震。
「……豈能留你。」
話音落下·陸謙的身體跪下去,然後砰的倒下。不遠處陸謙的兩名跟班看得牙關打戰:「你、你……你殺了·『····」
「文英、福祿·將他們殺了,處理一下。」周侗整了整衣袖,背負雙手轉身離開,福祿身形未動,名叫文英的中年婦人一甩手,兩隻飛鏢便插在了兩人的腦門上,周侗停了停,轉過頭來,人影已經倒下:「哦,這陸謙已死之事,盡量莫要讓人知道,莫要宣揚。」
福祿拱手道:「是。」交代完這個,周侗飄然離去。名叫文英的婦人倒是偏了偏頭:「殺了太尉府的人,自然不能讓人知道,主人又何必特別吩咐。」她的名字叫做左文英,與福祿原本都是周侗的僕人,後來兩人已結為夫婦。福祿道:「方纔林師弟來過,讓師父打走了。師父眼下已經見到這陸虞侯,自然不能容他再回去害其他人,只是讓林師弟知道大仇未報,許能有些動力。」
左文英搖了搖頭:「你將那林師弟說得不錯,我卻瞧不上他,家破人亡了,也只知上山為匪!這等性子,豈能說是男兒!」
福祿歎了口氣:「師父也是如此說的。」樹林之中將屍體以麻袋裝了,混上石頭沉下湖底,一面弄,他一面將林沖拜見周侗的過程說給了妻子聽。又不禁有些唏噓。
「唉,林師弟自小習武,武藝練得好,其實是個無甚慾念之人,只是外逆橫來,突遭厄運。主人他雖然說得不錯,見林師弟如此性情,也有磨礪之意,只是這番磨礪,一般人未必受得住了。他這番離開,必是心灰意冷,能不能活尚屬難說,若能將師父後來的那番話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他或許還能活得下去一些……」
「他被逼到這等程度猶不能自悟,若只是說些話,又能幫他到何處,就算有所領悟,也不是自己的!我看啊,你性情就是有些婆婆媽媽的。」左文英一抿嘴,搖了搖頭,「若照我看,你根本想得岔了,最重要的,你根本沒想到過。」
「嗯?」福祿皺了皺眉,看著妻子。
「因為他乃是周侗的弟子!」左文英將一直麻袋踢進湖裡,揚了揚下巴,目光睥睨,斬釘截鐵,「他是天下第一人的弟子!豈能整日裡自怨自艾,要他人去哄去勸!他是主人的弟子,習了主人的武藝!遇上這些事情,又豈能退縮軟弱,那樣他死了又有何可惜的!誰沒有遇上過難事,你我沒有嗎?當年我的家人,可不也是死了!他是周侗的弟子,便該知道遇上這事做什麼都可以,躲起來都行,就是不該去當匪!他是周侗的弟子,大是大非,為何不能要求得多些!整日裡想著大是大非,不忘道義,整日裡又想著逼不得已,做著惡事!都是嘴上說說心裡想想,那要死便死吧!哼!」
福祿看著趾高氣揚說話的妻子,逐漸笑了起來,點了點頭:「果然……是你最知師父個性,我確實想得岔了。無怪大家都說你是巾幗不讓鬚眉,我的性子卻是有些軟了,像師父所說的,心中沒有刀,這也不好……」
他對妻子做著這檢討,聽他誇獎自己,雖是夫妻多年,婦人的臉上卻也微微紅了起來,好在黑暗中倒也看不清楚。
「你心裡有刀的,此事我知道便行了。」過得片刻,又加一句,「師父也是知道的。」
這天夜裡悄然過去,第二天上午,更多的人陸續過來,寧毅處理著如何掃蕩竹溪、安平一帶的計劃,間或去看看紅提。到得這天中午時分,周侗主僕便從儀元縣離開了,只是離開之前,卻像是跟紅提說了些什麼,令得紅提有些悶悶不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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